我走來的路(52)最後的批鬥會
九大開過了,團結了,勝利了,大家心中都在期待,文革該結束了吧?我這反革命也該有個結論了,經過幾年的磨難,我和革命群衆的關係也緩和了,除了那個革委會主任陰死鬼查四福,沒人再要把我往死裡整。
1970年「一打三反」之後,一年多沒開批鬥會。1971年8月底,張國富叫我去,說:「你的問題還沒處理,不要以爲沒事了,你要深刻檢查,星期二晚上向群衆作交代。」
是要對我「處理」了嗎?監督勞動改造五年了,會有什麽結果呢,我倒有點緊張。批鬥會在營業廳召開,一開始我就感覺到這次批鬥會有些不同,沒有了慣常的火藥味,三兩個發言者都陳腔濫調。倒是趙龍生,今天他一番言論,我相信出自他的善意,真誠地想開導教育我,我也感悟他說的道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記得。他説:
你不承認自己反黨,隻承認對某些領導攻擊謾駡,這是抽象肯定,具體否定,這是狡辯。黨是什麽?黨就是由黨中央和各級黨組織,以及所有黨員組成,如果每一個黨員都不代表黨,那黨就成了空的,我們接受黨的領導,首先要接受各級黨組織的領導。所以你攻擊黨支部,攻擊黨員,就是攻擊黨,就是攻擊黨中央毛主席!
這番話説得有道理!我心服口服。每一個黨員,都是黨的化身,黨是一個整體,黨不承認個人生命的價值。趙龍生說完,沒其他人發言了,這批鬥會有點冷清。
最後主持會議的革委會副主任張國富說,你的交代很不徹底,還是避重就輕,我們革命群衆對你仁至義盡,明天下午的學習會,再給你最後機會,你必須從靈魂深處認真檢查,接受群衆批判,爭取組織的處理。或許,他們對批倒批臭踩上兩隻腳的程式化批判,也「審美疲勞」了。或許,他們真要給我一個結果了。但還要重寫,「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都死一萬次了,還能怎麽寫呢?
我翻翻家裡給我寄來的「學習材料」,當時各地造反派自行印製很多小冊子,我拿出一本上海工總司和華東師大編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階級鬥爭》﹐一般人隻讀毛語錄,很少人看過馬恩列斯,好吧,我就抄馬列。
星期三下午的關門學習會上,我三千多字的交代,塞進二十多條馬列語錄,「罪該萬死」了十幾次。「革命導師馬克思教導我們,如何如何,偉大導師列寧教導我們,如何如何,馬克思深刻指出,如何如何,列寧強調,如何如何」,把革命戰士們徹底弄懵了,等我讀完,鴉雀無聲。通常我交代之後,總有人站起來迎頭痛擊,不老實啦,矇混過關啦,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啦,這次居然沒一個人站起來批判,這是我久經沙場第一回。
張國富說,你回去勞動,好好接受改造!我回到豬圈,再過半個鐘頭散會了,參加後半段會議的劉寧回來,笑著說:「你知道他們說什麽嗎?說這小子的馬列主義水平還挺高的,哈哈哈!」我一看這次隻用了小冊子的四分之一,還可以對付三四次。
豈料這次竟是我最後一次批鬥會,我還有不少材料沒用上呢,可惜了。
但我終究還是沒得到最後的「處理」,揪出我這個反革命分子,是他們文革六年來最主要的勝利果實,自然不能輕易放過我。
【附記】趙龍生,上海知青,文革後調江蘇某廠廠長,疫情中2021年病故於上海。張國富,文革後熱衷跳舞,八十年代和妻子離婚,後因貪汙被雙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