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51)陽光下的生命
一 豬朋牛友
1971至78年﹐我住在土塊(土坯)壘成的低矮房子裡。那時磚牆瓦頂屬於高級房屋﹐隻有首長才能住。大多房子都是土塊所建﹐就地取材用泥土和著麥桿打成每塊重九公斤的土塊﹐壘成四麵牆﹐房梁是木架﹐但我住的這間原是簡陋倉庫﹐屋頂是幾根原木﹐鋪上葦把子﹐再鋪上十公分厚的草泥而成。窗隻是土牆上留個洞﹐夏天敞開﹐冬天密封﹐門是薄木板釘成。
筆者住的土屋(中間門)一邊倉庫,一邊煮豬食 (筆者憶作)
並排三間﹐左邊一間雜物倉庫﹐中間一間是我的住處﹐右邊一間是煮豬食的「廚房」﹐大鍋裡日夜煮著二十多隻豬的美食﹐整天整夜冒出酸酸的悶香﹐那是他們最喜歡的美味。
飼料主要是石河子糖廠的下腳料甜菜渣,和棉籽榨過油之後的油渣。我們自己種的苞穀,送到麵粉廠去一斤換兩斤麩皮,這是上等的佳餚。食譜是這樣的﹐把兩桶榨過糖的甜菜渣和半桶榨過油的棉籽渣放入鍋裡﹐從食堂挑一桶剩菜泔水﹐一把鹽不要多﹐倒入兩擔清水﹐燜上一夜。
每天一早﹐到屋後的爐門把火捅旺﹐煮上半小時﹐火燙滾熱的大餐完成了。開飯囉﹗兩個豬欄裡的動物聞到撲鼻的香味﹐發出狂躁焦急的叫聲﹐「餓啦!﹗餓啦!﹗我們要吃啊!﹗」
豬圈和牛棚 (筆者憶作)
把豬食挑過去﹐倒進槽﹐燙著了擠在前麵幾隻豬的耳朵﹐它們使勁一甩﹐滾燙酸香豬食濺了我一臉。它們噗滋噗滋地狼吞虎嚥﹐吃得津津有味﹐有時抬頭看我一眼﹐從它們眼神看得出﹐它們吃得多麼香多麼滋味,吃飽了就挺著滾圓的肚子,在滿是豬塮的地上躺下,知足地發出呼嚕呼嚕聲,它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然後我走進豬圈隔壁的牛棚﹐那裡有兩隻真正的牛﹐不是我們這種兩條腿會說話的牛鬼。四條腿不會說話的牛見了我﹐興奮地踏步甩尾。這兩隻牛﹐一隻上了年紀﹐見了我有點怕﹐雙眼露出恐懼的目光﹐好像我是牛魔王﹐一隻年輕的見了我很親熱﹐呣呣叫著挨過來舔我的衣服﹐連牛都會拍馬屁﹐何況人呢﹖
我牽著它們﹐走到幾百米外的荒地﹐把一根鐵籤釘進土裡﹐拴上繩子﹐讓他們可以在直徑二十米的範圍內吃草活動。
白天的工作除了準備豬食,到菜地收集菜皮雜草,挑回來給豬當零食,還要經常把豬圈的糞便挖起來堆在牆外,漚成肥料。如果豬病了,我是合格的醫生,給豬打針我拿手。折根小樹枝,搔搔豬的後腿窩,是他們最喜歡的,幾隻豬爭著在我四週躺下來,要我給他們做「馬殺雞」( Massage)。
天色向晚,我用攪了水和泥的煤屑把爐火封好,再去牽回兩頭黃牛。回家的路上,平時塵土飛揚的公路﹐此刻寥無一人﹐寂寞地伸向遠方。大地無聲,隻有八隻牛蹄踏在碎石路麵的聲音。兩邊整齊的白楊樹高大挺拔﹐堅韌的枝葉在習習晚風中發出金屬般的聲響。越過公路﹐就是一覽無遺的戈壁﹐平坦﹑遼闊﹐隻生長低矮的駱駝刺和芨芨草。透過異常乾燥清新的內陸性空氣﹐可以一眼望到五十多公裏外黛青色的天山﹐背陰山坡上茂密的鬆林歷歷可辨。此時太陽已收斂起它白天熾熱的光和熱﹐正沿著天山峰脊的曲線緩緩下滑﹐給峰頂的千年積雪﹑山腳的萬裏戈壁﹐以及筆直伸展的公路和排列有序的白楊林帶﹐染上一抹濃濃的的玫瑰紅。
這時的太陽溫柔嫵媚,天山和善親近。我懂得了自然界的存在和規律並不因某些醜類的出現而有絲毫改變﹐一切反常的事物終究不能萬歲。幾十億年來﹐太陽每早昇起﹐每晚沉落﹐世上豈有永遠不落的紅太陽﹐人間更無永存不衰的事物﹐何況是醜惡的事物。沐浴和暖的夕陽﹐身披絢麗的晚霞﹐我心平氣和地向我棲身的土屋走去。
二 「小花」家族
1971年開春時,在銀行辦公室後麵蓋了豬圈,買來十二隻小豬,其中有隻母豬沒有閹割﹐特意留下作種。這是一隻非常漂亮的小母豬﹐雪白的身上有幾塊巴掌大的灰色和黑色圖案﹐最特別兩個眼窩是黑色的﹐活脫一隻國寶熊貓,我叫她「小花」。
小母豬漸漸長大﹐越發漂亮了﹐一年前她和十一個兄弟姐妹一起來到我們新蓋的豬圈時﹐才剛剛斷奶。母豬每年到附近一個單位去配種﹐那雄壯公豬足有三米長。當她第一次懷孕時﹐她的弟妹都已經被人類宰殺了。我養豬八年,她生育了八十二隻﹐都是我親手接生,加上買的小豬﹐我一共喂養過一百二十六隻﹐他們有病了,王獸醫來看,我給病豬打針餵藥。但隻有「小花」陪我走到了文革的終點。
她臨產時﹐還是寒冬﹐特別在她產房生了火爐﹐鋪上乾淨的麥草﹐我睡在火爐側的牆邊﹐夜裡還需喂她一次玉米糊。
初春一日﹐「小花」終於臨盆﹐單位領導同誌都來關心﹐這關係到他們今年是否有肉吃﹐越來越勝利的文化革命﹐已經令我們的供應﹐除了粗糧外﹐斷絕了任何副食品。
在大家圍觀下﹐「小花」每生下一隻﹐我就趕快抱起來用布把臍帶胞衣擦乾淨﹐放在一個籃中﹐生怕被她母親踩到。「小花」焦躁地轉圈﹐嚕嚕地叫﹐到生出第三隻﹐我們知道了﹐她是在找自己的孩子﹐趕忙把剛生出的小豬放在她腹下﹐她便安祥地躺下﹐還沒睜眼的小豬扒在母親身上尋找奶頭﹐她後腿用力撐起﹐把腹部儘量展開﹐小豬找到奶頭﹐一字排開﹐滿足地吸允。「小花」一麵哺乳﹐一麵仍在生產﹐其餘的嬰兒一生出就爬向母親﹐這是我從沒見過的溫馨和諧場景﹐生命就是這樣的神奇﹐「小花」頭胎生了八隻。
半個月後﹐小豬已經長到一尺多﹐我把門打開﹐小傢夥們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剛融雪的場地﹐陽光明媚﹐牆角陰處還有未化的殘雪。「小花」搖晃著肥大的屁股走出去﹐小豬們也一窩蜂相爭擁出。粉紅色肥胖滾圓的身軀﹐結實有力的小腿﹐起先大家緊貼擠在一起。雙眼皮長睫毛下﹐烏黑機靈的眼珠﹐好奇地觀察陌生的世界﹐有一隻帶頭走出一步﹐其他的即刻四散奔跑起來﹐互相追逐遊戲﹐細軟半透明的茸毛﹐像柔軟的絲絨﹐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活潑可愛極 了。
他們認識我﹐我走進他們群中﹐小豬嚕嚕哼著包圍過來﹐用靈巧的鼻子拱我的手﹐他們知道我手中握著它們最喜歡吃的玉米粒。我撫摸他們滑溜的背脊﹐原本又短又細的毛開始變粗變長了﹐已經有點紮手。
別的豬都關在圈裡﹐「小花」是放養的﹐她吃好飯就優哉遊哉四處散步﹐然後在我房門前﹐挨著門躺下﹐別人走過,它會像狗一樣叫,沒人敢趨近她﹐她知道這是我的家。
「小花」(筆者憶作)
在階級撕殺的歲月﹐在春光初現的一角﹐生命依然在陽光下成長。在人心泯滅的時代﹐在生靈塗炭的世紀﹐動物依然在大自然生存。每當我開完批鬥會﹐從那幫革命者中回到豬圈﹐就有返家的感覺﹐每當我領受一段毛語錄訓斥﹐見到這群小豬﹐就有朋友間的舒心。
在文革的十多年中﹐我隻願和我的豬朋友一起﹐抬起頭來﹐卻看見人類凶神惡煞的猙獰嘴臉﹐世上沒有哪種生物﹐像人類一樣心計毒辣﹐權慾熏心﹐狂妄自大﹐六親不認﹗
直到今天﹐我還時時想起那些可愛誠實的小朋友﹐想念「小花」和她的孩子們在春天和暖陽光下嬉戲﹐胖鼓鼓滾圓的粉紅色小身軀閃耀著太陽金色的光輝。
三 對不起老鼠青蛙
我的住房由粗糙的土塊壘砌成﹐土牆有很多縫隙﹐可以想象這些縫隙內是一個錯綜複雜的道路和洞穴網絡係統﹐那是老鼠的世界。房內一角堆著玉米﹐晚上聽見唆唆聲﹐就是老鼠出來忙碌了。
在老鼠們看來﹐這是一座巨大無比的金山﹐而我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土地老公公﹐我有時蹲在一邊看它們把玉米塞進自己的小嘴﹐腮幫鼓得滿滿的﹐一麵用骨溜溜的小眼睛斜睨著留意我﹐很有趣。
筆者住所(筆者憶作)
一次﹐我突然想試試自己的靈敏﹐果然出手不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了忙於搬運的米老鼠。罪過﹐真是罪過﹐撒旦入了我心﹐附了我身﹐我順手拿起一根寸半長的縫衣針﹐從老鼠背部插下去﹐直到從腹下穿出。
蒼蠅蚊子老鼠麻雀﹐那是毛主席欽定的四害﹐全黨共討之﹐全國共誅之﹐我這是革命行為。好玩﹐這一刻﹐我是為所欲為的宇宙主宰﹐我是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威。一得意﹐手一鬆﹐身負重傷的老鼠逃去無蹤﹐啊呀﹐要是他回去死在洞裡就糟了﹐但已經沒辦法﹐我望洞興嘆。
我住房隔壁日夜煮著熱香噴噴的豬食﹐一隻青蛙竟然跳到鍋蓋上﹐我兜起一勺滾水澆下去﹐它背部和大腿的皮暴開了﹐露出鮮紅的肉和白色的筋腱﹐它沒有能力再跳﹐一動不動﹐瞪大眼直直地望住我﹐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氣﹐我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小動物麵前﹐卑鄙得無地自容﹐趕快用鐵鏟把它塞進爐門﹐讓烈火消除它臨死的痛苦。小青蛙最後的麵容深深烙刻在我腦門上﹐成為一個永遠不會蛻去的罪惡印記﹐告訴我生命的價值。
又過了些日子﹐我坐在燈下看書﹐聽見背後唆唆地又開工了﹐我輕輕走過去蹲下﹐咦﹗這不是被我在背上插了針的米老鼠嗎﹖它居然還活著﹐背上露出的一截針桿已經生鏽﹐那應該是血﹐它若無其事用骨溜溜的小眼睛斜睨著觀察我﹐一麵用粉紅色的前爪把玉米快速塞進自己的小嘴﹐腮幫鼓得滿滿的。
「對不起﹐米老鼠﹐放心吃吧。」我對它說。
我無法看書了﹐那晚我看清了自己罪孽深重﹐當被人類欺壓打擊時﹐我滿腔憤慲﹐咬牙切齒﹐但當我殘害動物時﹐又滿足自己的權威﹐得意自己的神力。如果說我這十四年的思想改造有什麼成果的話﹐那就是懂得了我確實有罪﹐我連做牛鬼蛇神的資格都沒有。
我對不起青蛙﹐對不起老鼠。
四 她連名字也沒有
離開新疆三四十年,我至今無法撫平的不是苦難記憶,我無愧無疚,從來沒做過噩夢。我最牽掛的,是走進我生命的小生靈,小豬和貓咪。
1973年初,我在房後雪地裡見到一隻出生不久的小貓,全身雪白沒一根雜毛,可憐地喵喵叫,我把她抱進來放在床上,她開始有點怕我,遠遠地躲在我腳跟床角。床頭貼近火牆,爐火熊熊,我熄了燈,火光閃映中我見她慢慢移過來,最後走到我枕邊躺下。那年頭人都沒得吃,我把窩窩頭省下一口給她。
過了半年,她晚上出去找吃的,後麵玉米地有田鼠野兔,她不是寵物,野性未泯,白天回來跳到我床上,這是她的窩,我的破木板門鎖著她都能鑽進來。她沒有名字,在土屋裡陪了孤獨的我三四年。
1976年初我回上海探親,黨支部委員老梁給她食物抱起她撫摩,然後把她綁起來用石頭砸死了。也許她吃了老梁家養的小雞,她以為老梁是我朋友,不躲他。貓沒壞心,人心才毒。
我至今難忘這連名字也沒有的小朋友。
【附記】老梁(梁俊國),四川農民,轉業軍人,文革後期因貪汙和「亂搞男女關係」被撤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