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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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43)八四二九

(2024-05-18 23:36:44) 下一個

我走來的路(43)八四二九

  你活不長了

 我在農場連隊和貧下中農一起戰天鬥地﹐抓革命促生產促戰備促工作促水利。自從楊青山逃跑後﹐革命造反隊對我這個城裡來的反革命份子不再手軟﹐我被編入勞動強度最大的水利隊﹐奔赴西葦湖水利第一線。

二千五百米長的水渠完工﹐我也對自己有這樣的體力吃驚﹐三天內把四十立方米泥土從腳下翻出﹐拋到高過頭頂的兩邊。

但我終於病倒﹐四肢無力﹐小便像紅茶一樣深色。衛生員老王一看﹐二話沒說就用驢車把我送到奎屯七一醫院﹐這座農七師最完善的醫院﹐已被武鬥的兩派洗劫一空﹐外牆上走廊上貼滿了大字報﹐畢業於上海二醫大的外科主任薑立凡在打掃廁所。隻有一間診室有兩個年輕醫生﹐給我作了化驗﹐「GPT 590﹐超出正常值120很多﹐但是我們除了鹽水﹐什麽藥物也沒有﹐你們去石河子吧。」

回到四連﹐我被搬到一個遠離宿舍的雜物間﹐兩天後老王告訴我﹕「我去了你單位﹐你們那個麻子革委會主任說什麼也不讓你去石河子醫院﹐我對他說﹐你活不長了﹐而且高度傳染﹐不讓送醫院就送回你們單位﹐他連忙說不行不行﹐才同意送你去石河子。」

7月21日﹐星期四﹐我和王衛生員一起離開了4連。自從1964年9月到奎屯後﹐這是第一次離開﹐汽車轉上烏伊公路時﹐我回頭望著明媚陽光下一片青蔥﹑像四年前初來時一樣寧靜的奎屯﹐暗暗自問:「今日跳出牢籠﹐我還會回來嗎﹖再見了﹐奎屯。」

二  革命醫院

石河子是當年中國最美麗的新城鎮﹐滿城遍植白楊﹐林間分佈著粉紅﹑嫩黃﹑湖藍色的三四層樓房﹐兵團第二醫院在一片濃密樹叢中。

 石河子兵團二醫院 (1970)

我的病房有四張床﹐鄰床瘦小的康榮和﹐八一糖廠的工人。張醫生是天津支青﹐查房時老康問:「張醫生﹐我皮膚怎麼還那麼黃啊?」做醫生的頭也不回:「黃種人﹐怎麼不黃呢?」我們這間全部是黃膽肝炎病人。

第二天一早﹐滿以為在醫院﹐可以睡得安穩覺﹐誰料六點就被東方紅樂曲吵醒﹐護士小王進門就高喊:「毛主席萬歲!」大家睡眼惺忪地回應:「毛主席萬歲!」

「起床起床﹐早請示!」病人和護士站成一排﹐麵向東方﹐那是老人家每天升起的地方。牆上的主席寶像﹐紅光滿麵﹐神采奕奕﹐不像我們一臉病容﹐哈欠連天。 

 「早請示晚匯報」

這個時刻﹐全國億萬革命人民都站在偉大領袖腳下﹐左手緊握紅寶書﹐抬頭仰望毛主席老人家洞察一切﹑眼袋下垂的明眸﹐齊聲朗朗:「敬愛的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衷心祝願您﹐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早請示」之後﹐各房病人在醫生護士帶領下﹐集中到大操場﹐四週的大喇叭播出新疆軍區歌舞團著名作曲家田歌的頌歌:

敬愛的毛主席﹐您是燦爛的太陽﹐我們是葵花﹐永遠向著您熱情地開放﹔您是明亮的北鬥﹐我們是群星﹐永遠圍繞在您的身旁。

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千言萬語﹐併作一句話﹐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全場五六百人手舞足蹈﹐唱到「燦爛的太陽」,幾百雙手伸向天空﹐就像兩萬年前的原始部落祈求天狗吐出太陽﹐唱到「圍繞在您身旁」,幾百隻腳原地打轉﹐塵土飛揚﹐這種從六八年起席卷全國的滑稽戲﹐叫作「忠字舞」。三忠於四無限﹐忠不忠看行動﹐病人也不例外﹐除非你已經躺在重病房馬上要歸西。

到了夜晚﹐照例還要「晚匯報」:「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堅決緊跟您的戰略部署﹐您指向哪裡﹐我們就殺向哪裡﹐誓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毛主席教導我們「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在這座醫院裡﹐醫生和醫生鬥﹐醫生和護士鬥﹐醫生和病人鬥。張醫生一邊給老康做靜脈注射﹐一邊和他辯論起來﹐自治區黨委是不是獨立王國,應該先砸爛王恩茂的狗頭﹐還是先砸爛黑武光的狗頭。

張醫生義憤填膺﹐想起毛主席的教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暴烈的行動」﹐順手抓起鹽水瓶﹐望病人頭上砸下去﹐匡啷一聲﹐老康滿臉鮮血﹐從床上跳將起來﹐一把揪住張醫生的衣領﹐出拳就打﹐張醫生的鼻血濺紅了白大掛。

醫生打病人﹐即便在革命年代也還是天下奇聞。老康一派四十多個病人貼出大字報﹐醫生大多是另一派﹐兩派僵持了三天﹐醫生辦公室的玻璃都被砸碎了﹐張醫生再不敢露麵。

到8月1日﹐老康對我說:「這醫院是老保窩﹐我們要轉院去烏魯木齊第一醫院。」向小王護士一打聽﹐果然﹐「誰要轉院﹐我們給開證明。」當年兵團唯一對外交通工具是長途汽車﹐買車票必須憑單位開具「通行證」﹐我要離開石河子﹐沒一張轉院證﹐寸步難行。

轉眼8月3日了﹐老康走了﹐很多病人都已走了﹐病房裡隻剩我一人﹐但我的轉院申請還是沒音訊。正焦急萬分中﹐進來一人﹐問:「小章同誌在嗎?」

「我就是﹐你是?」

「我叫宋樹平﹐是你叔叔叫我來看你的。」說著他拿出一封信﹐是叔叔所寫﹐說樹平是帶他女兒的保姆「阿英姐」的兒子﹐在烏魯木齊八一鋼鐵廠工作﹐最近回滬探親﹐叔叔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請他來看我。

樹平異常熱心﹐一回烏市就開了張軍管會證明來到石河子﹐他和我素昧平生﹐在那個年代﹐交友不慎﹐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並非罕見。在我命運最關鍵的時刻﹑最關鍵的地點﹐他突然出現﹐像上帝派遣的使者﹐他是我命中的貴人。

三  畏罪潛逃

8月4日﹐早請示之後﹐照例應是小王來送藥量體溫﹐這天卻沒有﹐問護士長﹐答道﹕「你不是要轉院嗎﹖今天讓你走。」我欣喜若狂。

10點了﹐小王來收拾床鋪﹐「小王﹐你幫我去看看﹐我的轉院證開好了嗎?」

她四顧無人﹐輕聲對我說﹕「他們通知你單位了﹐你單位說今天來人抓你回去。」我大吃一驚﹐如夢初醒。

奎屯到石河子每天隻有早上一班車﹐10點左右到達﹐捕快們步行到醫院不遲於10點一刻﹐也就是說再過十來分鐘﹐我就成甕中之鱉。當時武鬥之風正烈﹐一旦被押回奎屯﹐也許今日我已不在這裡了。(兩個月後﹐我的老同學蔣宇文在奎屯被毒打致死)

我心急火撩奔跑到醫院對麵的招待所﹐把情況和樹平一說﹐「走!」他拉起我手就往外走。和奎屯一樣﹐石河子到烏魯木齊也隻有每天早晨一班車﹐我們沿林帶一路向東走﹐約莫一個鐘頭﹐林帶已到盡頭﹐前麵是一片戈壁。

我們不敢在公路上走﹐戈壁除了低矮的芨芨草和駱駝刺﹐一無所有﹐一望無際。若追捕者驅車趕來﹐我們根本沒有躲避的機會。因此我們避開公路﹐徑直在戈壁上向東疾行﹐遠遠望見公路上的卡車象螞蟻一樣在爬行。

走了大約兩小時﹐一條大渠橫在我們麵前﹐那是把天山雪水輸送到農八師各團場的灌溉總渠。大渠又寬又深﹐筆直穿過百裏戈壁﹐如一把巨劍﹐把大地劈成兩半。渠上沒一道橋﹐兩邊是水泥板砌成的斜坡﹐我久病之身﹐又急行軍式地走了十幾公裏﹐爬下斜坡時雙腿疲軟﹐樹平站在及腰的急流中背我到對岸。

烈日當空﹐我們踩著滿地的枯草亂石﹐繼續走﹐繼續走。太陽西斜﹐我們踩著自己修長的身影﹐繼續走﹐繼續走。

十二小時過去了﹐我們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天黑了﹐滿天星鬥﹐我第一次看到了完整的天穹﹐確如古人說的﹐像一個巨大無比的碗倒扣在大地上﹐我們無論怎樣奮走﹐也始終在這天底的中心。我從沒見過這麼黑﹑這麼寂靜的夜﹐這麼高﹑這麼廣闊的天﹐這麼神秘﹑這麼清晰的星空﹐巨大的北鬥橫在我們頭頂﹐整個宇宙都羅列在我們麵前。

儘管盛夏8月﹐戈壁的夜半隻有十來度﹐前麵隱約有些房子﹐該有我們避風息腳的地方﹐哪怕簷下牆根﹐也好過野狼窩口。我們摸黑前行﹐剛走到一處牆角﹐突然竄出一個黑影﹐嘩啦一聲槍栓上膛:「站住!不許動!幹什麼的?」

我們驚恐失神﹐定睛一看﹐站在我們麵前十來米的是一個解放軍戰士﹐步槍上的刺刀在微弱的星光下閃亮。

樹平拿出軍管會證明上前說:「我們是烏市八鋼工人﹐在石河子接病人回去﹐沒趕上車﹐又迷了路。」

這時又出來一人﹐打著手電﹐顯然是個上級﹐戰士向他報告: 「指導員﹐兩個烏市的革命小將。」軍官用手電看了樹屏的證明﹐推開側邊一扇木門說﹐「你們就在這兒休息吧。」這是一間雜物房﹐我們在一堆麻袋上迷糊了幾小時。天色微明﹐我們怕指導員再來盤問﹐趕緊上路。

第一次在戈壁看日出﹐我們向著東方﹐迎著太陽﹐繼續行進。8月5日上午﹐10點過後﹐我們走在瑪納斯和呼圖壁之間的烏伊公路上。我想﹐追捕者昨天在石河子佈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等我回來束手就擒﹐結果撲了空﹐在我們蹣跚戈壁時﹐他們該如何地暴跳如雷﹐想到這﹐不禁笑出聲來。如果他們不認輸的話﹐今天一早應該坐上了去烏魯木齊的班車﹐此刻已經趕到我們前麵去了﹐我們可以放心地走在平坦的公路上。

烏伊公路是新疆最好的公路﹐由烏魯木齊直貫西陲邊境伊犁﹐每一公裏有一塊裏程碑。10點半﹐我們正走到「101」路碑前﹐身後過來一隊「徒步長征」的女中學生﹐舉著紅旗﹐英姿颯爽﹐一路高唱「毛主席的紅衛兵﹐從草原來到天安門。」一輛卡車按著喇叭直衝過來﹐十幾個女孩子手拉手一字排開﹐卡車隻能停下﹐我們也隨著爬上了車鬥。

 

筆者重返「101」路碑 (1993) 

車到昌吉﹐司機說:「我去五家渠﹐你們自己走吧。」這裡離烏市還有三十公裏。

「走﹐我送你上火車站。」宋樹平說。

「不行。得等幾天再走。」我耽心趕到我前麵的追捕者﹐會在火車站再次設下陷阱。烏魯木齊火車站位於半山腰﹐車站廣場居高臨下﹐一目了然﹐等我發現他們﹐他們也看見了我。

「那好﹐先到我廠裡住幾天。」樹平說。

四  八一鋼城

位於烏魯木齊北郊頭頓的八一鋼鐵廠﹐是新疆最大的企業﹐幾萬員工﹐本身就是一個城市﹐廠中技術幹部都來自上海﹐工人則大多是支青。

我一個人到處溜達﹐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失去很久了。我在平爐車間外﹐看通紅的鋼水奔流而出﹐映紅了狼藉的機械﹑破爛的車間。我走到頭頓河穀﹐站在高高的岸石上﹐看腳下枯涸的河床底最後一道涓涓細流消失在遠方的戈壁。

我暫時隔離了階級鬥爭的血腥硝煙﹐忘卻了無產階級戰士的鐵拳頭﹐但是殘酷的現實並沒遠離我﹐我從河邊回宿舍﹐迎麵走來一隊人﹐有氣無力地敲著鑼打著鼓﹐不像是宣傳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小分隊。走近了﹐那是八鋼的走資派﹐人人胸前掛著打上大紅叉的「三反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等牌子﹐每人拿著一件「樂器」﹐臉盆﹑鐵鍋﹑痰盂﹐邊敲邊自報家門:「我是大叛徒某某」﹐「我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某某」。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中年婦女﹐頭髮被剃去一半﹐頸上掛了一雙舊布鞋﹐手臂塗滿了瀝青﹐顯然已經多日﹐瀝青開裂處滲出黑紅的血跡﹐她木牌上寫著「破鞋﹐反動學術權威」。

中華民族優良傳統的寶塔﹐構建在忠孝節義﹑三從四德的基石上﹐最不可容忍的就是數典忘祖﹐喪貞失節。如果哪個女人被懷疑和男人「勾勾搭搭」﹐這女人就叫作「破鞋」﹐意為被眾多男人穿破了的舊鞋。女人胯下的貞操帶﹐是專製社會的命根﹐正如男人頭上的紅星帽﹐是繼續革命的命根。

這場號稱由當代最偉大﹑最傑出馬列主義者發動的思想政治大清洗﹐真正的目的﹐隻是要圓一個湖南農民的帝王夢﹔這場號稱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真正弘揚的﹐隻是糜爛了幾千年的封建三綱五常。毛澤東最刻毒的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江娘娘最懷恨的是「劉少奇孝子賢孫」﹐而生活枯燥乏味的老百姓﹐最仇視的莫過於「破鞋」了。這一隊剛過去﹐對麵又來一隊﹐熱氣騰騰的鋼鐵基地﹐霎時間變成了牛頭馬麵的十八層陰森地獄。

我在八鋼躲了一星期﹐現在離去應該是安全的了﹐12日清晨5點﹐樹平送我到八鋼煤場。那裡有一條運煤的鐵路專線﹐每天一早開出一列空車皮﹐到烏魯木齊火車西站﹐拉回煉鋼用的焦炭。當年烏魯木齊是中國鐵路網最西端﹐南站是客運站﹐西站是貨運及車庫﹐客運列車都從西站開出到南站載客正式發車。八鋼工人進城都先搭煤車到西站﹐再爬上任何一列空客車到南站﹐西站到南站這段是沒人管的。

火車正在升火﹐吐著白煙﹐十幾節空車皮已爬上了很多人。我和樹平在車下握手告別﹐互道珍重。次年﹐樹平的母親離開了叔叔家﹐文革後我去找他們﹐竟不知所蹤﹐在戈壁煤場的分手成了我和樹平最後的告別。他是我命中的貴人。

五  主席揮手我前進

煤車到西站﹐我隨即跳上旁邊一列客車﹐車到南站﹐所有人都下去了﹐隻剩我龜縮一角﹐心跳欲出。半個多小時後﹐南站放客上車﹐如果有人上車檢票﹐可能會把我扭送車站造反派。如果追捕者一直守候到現在﹐那我即便不被當場打死﹐也隻有押回奎屯坐牢。但是什麼也沒發生﹐開車了﹐柴窩鋪﹑達板城﹑大河沿﹑哈密 ……我靠在窗口﹐凝視著千年依舊的戈壁荒漠﹑萬世屹立的祁連山脈﹐四年前我向西﹐現在向東﹐四年了。

14日黃昏到達西安﹐一路竟沒有查票﹐連出站都不查。出站仰望廣場中央巍巍聳立的毛主席塑像﹐這些年﹐心懷紅太陽的革命戰士﹐在全國建立了幾千座巨大的神像﹐其中西安那座是全國之冠﹐廣場一側的八層樓西安飯店還不及偉大領袖的胳肢窩呢﹐不愧是延安兒女的陝西啊﹐延安精神永放光芒 !廣場上黑鴉鴉擠滿了人﹐衣衫襤縷的貧下中農擱下肩挑的鋪蓋﹐席地而臥﹐革命群眾東一堆西一幫在辯論。

廣場一角湧來一群人﹐遠遠聽得在叫「打﹐打﹐打這王八羔子!」

「扭送公檢法!」

「扭送延安兵團!」

「打﹐望死裡打!」

三五十人圍住一個農民模樣的青年﹐用皮帶胡亂地抽打他﹐農民雙手護住臉﹐哀求道﹕「大爺大叔﹐我再不敢了﹐我再不偷東西了。」他們在偉大領袖腳下走過﹐老人家並不低頭看一眼。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越來越響﹐迎麵開來五輛大卡車﹐車上滿載頭戴鋼盔﹐手持鐵矛的造反隊員﹐每輛車上都押著三四個戴高帽掛木牌的批鬥對象﹐高音喇叭震耳欲聾﹕「延安兒女永遠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砸爛中國嚇魯曉夫在陝西的代理人劉瀾濤﹑習仲勳﹑趙守一﹑李啟明的狗頭!」

 批鬥習仲勳

夜幕降臨﹐連光芒萬丈的領袖也隱沒在夜的黑翼下。農民們挨頭挨腳躺滿了諾大的廣場﹐主席巨像下的辯論還在繼續﹐我在街邊靠牆坐下﹐閉目小息。

「打﹐打﹐打死這王八羔子!」

我驚醒﹐睜開眼﹐兩個警察架著那個偷東西的可憐農民﹐後麵跟了一大群人﹐「還不出錢﹐扒他的皮!」「揍死他奶奶的!」青年農民已被打得不成樣子﹐土布衫滿是血跡﹐兩手捧著已掉了出來的雞蛋大的左眼珠﹐鮮血直淋﹐一路滴在地上﹐他已經連哀求的力氣也沒有了﹐被兩個警察半架半拖著走去。

「打﹐打死他奶奶的!」為什麼溫存善良的中國民眾﹐成了這般變態的虐待狂徒?刻苦耐勞的中華民族﹐竟成了如斯嗜血成性的食人生番 ?

毛主席揮手我前進 !毛主席揮手我前進 !

六  八四二九

天總算亮了。

我搭乘的車十點半開﹐不到八點進口處已經排起了長龍﹐人人肩挑手挽﹐大包小包﹐隻有我兩手空空﹐連旅行袋都沒一個﹐既不像回鄉探親的工農兵﹐又不像出差外調的造反派﹐幸好人山人海亂哄哄﹐摩肩接踵往裡擠﹐沒人注意我。

快放人了﹐過來一個人到我麵前﹐一口滬語輕聲說:「大哥﹐可不可以幫我個忙﹐借我二十塊錢?」

我不認識他﹐看他像個機關幹部﹐卻和我一樣兩手空空。

「我看你也是上海人﹐幫個忙好嗎﹐借我二十塊錢買張車票﹐我到上海一定還你。」他拿出西安某單位的工作證﹐又拿筆寫下他上海的地址。

眼前此人﹐分明和我一樣天涯淪落人﹐但我袋中隻剩兩張「大團結」﹐離安全目的地還有遙遙兩千公裏。我給了他十元﹐接過他的地址【註】。「後會有期。」他消失在人海中。

【註】我回到上海後﹐曾按地址找到黃陂路他家﹐在門口猶豫再三﹐此人明擺不是「死不改悔」﹐就是「罪該萬死」﹐我自己已經加入了兩個「反革命集團」﹐不要為這十塊錢再罪加一等﹐所以我沒拿回這債款﹐否則誰知是什麼後果﹐願這位萍水相逢的同命人好運。

開車了﹐第二天下午6點﹐過長江﹐四年前從南京下關擺渡到對岸浦口時﹐江麵上還隻露出兩個矮矮的橋墩﹐現在雄偉的長江大橋已經落成﹐據說是打倒了設計師工程師﹐完全由工人階級運用毛澤東思想﹐邊施工﹑邊設計建成的舉世奇跡。

8月16日晚9點﹐我終於回到了離開四年差一個月的家。

父親說﹐上星期他用紙牌算了個卦﹐最後四張牌是﹕8﹑4﹑2﹑9。可以解作「在農八師遇救」﹐也可解作「8月4日遇救」。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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