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38) 九十七張大字報
我的衣物全部被沒收,開了階級鬥爭展覽會,組織各單位革命群眾來參觀。我在外麵掃地,隻聼得高金富吊起嗓音高叫:「該員出身反動資本家,其祖父是國民黨特務,其父是美帝特務!」我有一條鴨絨床墊,「看看這些資產階級分子的糜爛生活,為了他一個人要殺多少隻鴨子!」我的半導體收音機,「這就是他和美帝蘇修聯絡的發報機!」
批鬥會也開了一次又一次﹐大字報鋪天蓋地﹐我的罪行在奎屯家喻戶曉。
陳金根興致勃勃:「上掛黑主子,下聯黑靶子,把大叛徒劉少奇掛起來,再把章濟塘小三家村狠狠地批!」
姚文元《評「三家村」》出籠後﹐全國凡有人的地方必有反革命﹐凡有反革命的地方必有「三家村」。北京「三家村」是《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北京副市長吳晗和北京市委統戰部長廖沫沙。雖說「三家村」成員都是三個,但山有高低﹐村有大小﹐如武漢大學「三家村」村長﹐就是中共創始人之一的李達﹔中央音樂學院「三家村」之首﹐更是蜚聲國際的馬思聰院長。說來慚愧﹐我的「三家村」實在上不了臺麵﹐隻是我和下野地五場的陳德奎和下三場的趙有鬆三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但我畢竟曾和鄧拓﹑馬思聰同列﹐很值得驕傲的了。
所有牆壁上都寫上大幅的毛主席語錄和文革標語:
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林彪題詞)
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三忠於)
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線,無限崇拜,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四無限)
揭發批判我的大字報貼滿了辦公室走廊﹐貼滿了辦公室外牆,在大門外的場地上豎起兩排蘆蓆,幾天功夫又貼滿了。
1966年11月7日﹐清晨起雪就越下越猛﹐我在營業廳外麵掃雪,剛掃到頭,身後積雪又一寸了。革命戰士們都在爐火熊熊的室內﹐我在戶外一遍又一遍來回掃雪﹐一路掃一路數﹐內外一共九十七張大字報﹐不要說沒人會站在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看大字報,就是有人願意吃西北風,張張都是「老實交代!砸爛狗頭! 」了無新意。整個世界,地麵、天空、林帶、道路,一片潔白﹐一塵不染﹐那麼寧謐﹐可以聽到雪花輕柔地飄落在雪地上﹔那麼安祥﹐天地宇宙隻有我一個人﹐真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境。
掃雪(筆者憶作)
冰天雪地,我獨自掃雪,遠處走來一人,到跟前停下對我說:「不要怕,你記住什麼也別理,他們騙你交代,說什麼也不要信,不要相信共產黨說的任何話。」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走了。他是百貨公司一個部門的組長,也算個小領導,共產黨員,四川貧農出身,我隻知他姓李根本不熟,覺得他關心我,沒理解他說的意思。直到十多年後,他的大兒子陽春,和我關係很好,認為右派分子都是有學問的人,有次請我去他家吃飯,他爸爸老李和我說起自己的經歷,我才明白當年他那番肺腑之言:「土改那年,我年輕才十六七,積極得很,工作隊長說隻是把地主鬥一下,嚇唬嚇唬他們,分了他們的地,地主富農也有分,以後大家都是一樣的農民,我覺得這樣很好。」他乾了一盅白酒,「唉!我們村都是親戚,地主富農都是我舅舅叔叔,我那時積極得要死,結果我兩個舅舅一個叔叔就給槍斃了,共產黨說的話沒一句真的,一句也不要信。」
我不會忘記,1966年的第一場大雪;我不會忘記,這九十七張沒人看的大字報;我更不會忘記,全行隻有一個人沒貼我一張大字報——「孫大個」。
會計股調來不久的業務能手孫金娣,高大的東北漢子,長長的馬臉,一頭亂髮,他拒絕參加任何政治活動。沒人願意和我同睡一間宿舍,在文革開始的半年裡,我倆一小間,但他獨來獨往,和我幾乎不説話,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整個文革十年,他沒做一件虧心事,沒説一句違心話,他的人格比他一米八五的身材更高。
轟轟烈烈的1966年即將過去﹐毛澤東巧手點燃的文革野火燒遍了神州大地﹐中華民族失去了一大批優秀兒女﹕傅雷﹑老舍﹑鄧拓﹑葉以群﹑田家英﹑馬連良﹑李達……
12月26日是毛澤東七十三歲生日﹐在幾個親信的吃麵會上﹐老人家舉杯說出一段驚人的話﹕「祝明年全國展開全麵內戰。」心有靈犀的王力﹑關峰把這個號令寫進了《人民日報》1967年元旦社論。1966年的最後兩小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反復播放這篇戰鬥檄文《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讓我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