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19) 邁爺召見

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19) 邁爺召見

海聯公司成立時，上海沒有現代化的辦公大樓，很多新公司都設在高級賓館，海聯公司在錦江飯店二樓租一套辦公室，隔壁是北京中國儀器公司駐滬辦事處，負責人黃華國，是汪道涵的外甥，他常來我家作客。

1985年新年，黃華國帶夫人、孩子來拜年。茗過茶，他突然問我：「邁爺（英文Mayor指市長，又與上海話「蠻爺」諧音）想把你調到香港的上海實業當總經理你願不願去？」我說你有話直說，黃說上投、愛建都在搶你，機電局又不放，上海實業是市政府派在香港的代表機構，對外是商業機構，對內是上海市府駐香港窗口公司，邁爺認為你去主持，可以發揮更大作用，我問：「上海實業現在有沒有總經理？」黃說：「有，文革時派去的人，市裡認為現在已不合適，要調回。對上實總經理這位置眼紅的人不少，但邁爺看中你。」黃當即在我家打電話給汪，與汪聯係落實，明天星期日下午三點去汪市長家麵談。

上海市領導的住宅在康平路辦事處【注】裡麵，我到汪家中時，黃已到。汪市長夫人削了幾隻生梨，泡了龍井茶招待，汪說：「上海實業公司直屬上海市政府領導，由李肇基副市長分管，幹部受市委組織部管理。派你去任上海實業總經理的事，市委討論過，已作了決定，否則我還不好同你談，不過還得聽聽你本人的意見。」我想市委已作了決定，聽本人意見是一種尊重的姿態，香港上實公司是市府直接管的機構，幹預可能少些。

【整理者注】1960年上海市區西南的康平路、餘慶路、榮昌路包括衡山公園整片都劃作中共上海市委「康平路辦事處」，簡稱「康辦」，造了四通八達的地下設施，上海市民稱它「上海中南海」，其中四十年代法租界高尚住宅愛棠公寓，幾幢四層高級住宅和花園組成的雅致小區，成爲市委領導的住宅。

上海實業公司的前身，是上海市府派出管理兩家在港企業的機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和天廚味精廠，原是上海私有企業，解放後被政府接收，但因為在香港，對外仍以私有企業麵孔出現，文革時期完全處於秘密狀態。1981年成立了上海實業公司，但未真正開拓業務，公司仍循文革時的低調隱秘方式，辦公室設在南洋大廈閣樓，對外不掛牌，不僅香港沒人知這家公司，連上海政府部門也隻知其名，不知其實。改革開放中汪市長決定令上海實業公司發揮更大作用。

我表態接受任命的同時，提了個問題：「我妻已移居美國，這有沒有影嚮，她能否到香港看我 ？」汪說：「你夫人在美國，將來入了美國籍，但仍是中國人，要說有影嚮的話，隻有正麵的影嚮，她有國外關係，也可介紹，起夫人外交作用，她在香港會親，可照顧你，我們也放心，有何不可。今天先把事情定下來，過些日子，在確定將上實公司現任總經理調回日子後，阮崇武、李肇基會找你開會，你可將問題或其他要求提出來，作個組織結論。」我說我太太現在上海，二月初回美國，我準備送她回去，休假一個月再回上海，汪表示認可說：「等你回來再開會。」

我以前出國都是公派，我向機電局申請辦理因私出國護照，經蔣濤局長、黨委書記和兩個副書記，一個個簽字批準，向靜安區公安局申請，再向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

我到領館，因有約，一個美國人出來領我去辦公室，副領事Edward Wehrli站起握手，將我護照等資料收去，出了辦公室。我一人在辦公室等了約十分鐘，突然有人拍我一下肩膀，回頭一看是小周。她原是通用公司屬下上海鼓風機廠情報研究室幹部，英文很好。她說是經外服公司推薦來美領館工作已兩年，她將我的護照交給我，我與小周握手告別，後來我將小周調來香港當我秘書。

1985年1月26日至2月3日滬港經濟發展協會在香港開理事會，我是理事，隨劉靖基等人去出席會議。滬港經濟發展協會是上海統戰工作的產物，香港工商界人士來上海，都由上海市工商聯出麵招待，實際背後是市委統戰部。劉靖基在中港兩地工商界都被認為是老前輩。1983年在上海市委統戰部授意下，工商聯和劉靖基出麵向香港工商界提出成立一個經濟協會，促進雙方經濟合作。因為是統戰工具，協會其實沒有任何實權和實際工作。

為示對等，協會在上海名「滬港經濟協會」，在香港名「港滬經濟協會」，理事是同一批人。名譽會長滬方為統戰部長張承宗，大資本家唐君遠（唐翔千之父），港方為文化老前輩費彝民、大老闆王寬誠、安子介、霍英東；滬方會長為劉靖基，港方會長為唐翔千；副會長滬方為郭秀珍、徐鵬飛，港方為李國寶、郭誌權、劉念智、胡法光、胡應湘、劉浩清，總幹事滬方為郭秀珍，港方為郭誌威。理事滬方二十一人，港方四十三人，我是滬方理事之一。

我們到香港當晚在九龍俱樂部舉行聯席宴會。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我與郭正達（郭秀珍之弟）【注】鄰坐，在閒談中，他知今天是我生日，他就暗中要酒店做了一隻蛋糕。吃好正菜，突然電燈熄了，服務員推出一小幾，上麵有一隻點了燭的蛋糕，送到我座位前，這時郭正達宣佈今天是我生日，大家拍手舉杯祝賀，唱生日歌，我很激動，吹了燭，廳裡電燈又亮了，我切了蛋糕，舉杯感謝大家。有人要我唱歌，我唱了一曲英文老歌「You are my sunshine」 (你是我的陽光)，這一節目為宴會增添了不少歡笑熱鬧，也領略了和國內不同的社交氛圍。

【整理者注】郭正達(1923-2009)是香港金泰線廠老闆，其女郭妤淺嫁於唐翔千之子唐英年，香港半島針織廠老闆唐翔千為香港工業總會主席，唐英年1975年自美國耶魯大學獲碩士返港，香港回歸後，2003-2007年任財政司長，2007-2011年任政務司長，2021年參加第三屆香港特區行政長官選舉，中共地下黨員梁振英獲勝，唐英年任政協常委。

我與郭正達1948年在美國認識，那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 ，他在紐約大學。赫德遜河邊洛克費勒教堂附近有座國際學生大廈，大學生週末常去那裡吃飯、跳舞聯誼。我在此認識郭，不久他妹妹郭秀珠和 Henry陸結婚，我去參加婚禮酒會，我帶了16mm電影攝影機去為他們拍了一卷彩色電影。新婚夫婦去加拿大蜜月旅行，這卷彩色電影片直到1950年我回國後，請郭正達的姐姐郭秀珍轉交。

郭正達在美國畢業後到香港，開設金泰線廠，九十年代前歐美高級成衣業所用的線，40%由郭正達的金泰線廠供應。其父郭耕餘是上海鋼精廠老闆，家業由郭秀珍管理，郭父六十年代初去世出殯時，棺木繞上海鋼精廠一週，以慰其靈，文革中把此舉當作妄想復辟變天之大罪，郭秀珍被拉到工廠門前戴高帽遊街批鬥。文革後郭秀珍是上海市政協副主席。

2月3日我從香港回到上海，2月8日晚上黃華國來我家，他說：「邁爺知道你去美國，他要託你帶一台多喇叭錄音機回來。」我說：「這沒有問題，但能否進關我沒把握。」黃說：「這你不用管，我會到機場海關來接你，你隻要把機交給我就行。」

2月12日我帶孫子陪我妻回洛杉磯。之後我帶孫子去紐約玩了幾天，我特地去看了三十八年前住過的華盛頓大橋下335街老公寓，還去看了闊別三十五年的老友沈昌瑞，他已經從聯合國秘書處退休。陳逸飛已從紐約遷來洛杉磯，他來看我。此次在美國兩個半月，非常悠閒。5月9日我和孫子回到上海，黃華國已等在海關，他介紹身傍一個海關人員，我們由此人陪同，堂而皇之出關，什麼都不用檢查。我將錄音機交給黃，由他去送給「邁爺」。

回上海不多日，黃華國來通知說汪市長定在5月12日中午在西郊賓館請我吃飯。汪夫婦、他們的小兒子、黃華國夫婦及他們的兒子和我及三子JIMMY八人。汪說：「再過幾天阮副市長會找你去，具體談一下關於你就任上實總經理的事。」我向汪提出可否推薦一個人作我的助手。汪說：「有一個你對他瞭解又能勝任的人在身邊，對工作開展有利。」我說：「此人是劉靖基外甥，與我共事有年，但有政歷問題，在交大時加入過三青團，文革中作為反革命份子審查，現已平反。」汪說：「這不是問題，你推薦，我們相信你。」

我去見了副市長阮崇武，按阮指示，和市委組織部幹事穀楓一起去北京見政協常委、上實董事長劉念智，傳達上海市委的決定：調回現任總經理田爾、副總葛恆，任命我為總經理。並明確今後香港上實公司屬市府直接領導，由李肇基副市長主管。我和穀楓到北京，去位於木樨地部長樓的劉家。劉一見我就熱烈握手，聽了我傳達後，連聲說：「太理想了！」他表示我就任後，他也會去香港辦公。

田爾、葛恆是文革時任命的政治幹部，要戰鬥在英國殖民地，主要考慮政治素質，他們對經商一無所知。1984年劉念智被任命為董事長，但田葛等人依然是文革作風，認爲自己是黨的工作者，上實公司是國家企業，不應該和香港公司、英國公司來往，不應該介入香港商界活動。田、葛以「老革命幹部」自居，極度歧視劉念智這資本家，劉深感被排斥，還要參加公司大掃除，氣得不得了，就回北京再不去香港。劉念智對我大發牢騷，我回上海轉告汪市長，汪說：「田爾、葛恆這種延安作風是要改一下。」

6月1日我向李肇基副市長匯報，又和上海市委組織部長曾慶紅、副部長吳敏華、經濟幹部處處長楊廷華麵談。組織部明確，公司人事「一枝筆」原則，即人員的任免由總經理一人決定，副總人選須經我麵談決定是否合用。

6月20日市長在「康辦」召開會議，汪市長、阮副市長、李副市長、組織部長、幹部處長出席。會上正式宣佈我為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實行董事會領導下的總經理負責製。穀楓調香港上實公司擔任人事工作，他名義上是組織部幹部，實際是安全部門人員。我提出我妻子會常來香港和推薦吳如華兩個問題，市領導和組織部都認可。

8月初，汪道涵、阮崇武、李肇基三位正副市長，組織部長曾慶紅，副部長吳敏華，在華僑飯店九樓召開董事會，現任負責人田、葛回上海參加。李副市長宣佈調回田、葛，任命我為副董事長兼總經理。

會後田爾來我家，和我談了他的苦衷，他認為劉的脾氣個性極難相處。我感到他身為黨機關幹部，缺乏經商和與外商港商交際的經驗，但為人還是踏實坦率的，我和劉雖早已相識但並無交往，此後我和劉在香港共事，證實田爾所言非妄，劉也不是省油的燈。

劉念智是全國政協常委，所謂「大統戰對象」，上海已故火柴大王劉鴻生第三個兒子，英國劍橋大學畢業。劉鴻生有四子，長子早故，次子劉念義，人稱劉老二，曾任上海市政協和工商聯副主席，文革中被協昌縫紉機廠造反派打死，從三樓廁所窗口丟下訛稱自殺。劉念智也受批鬥，在碼頭倉庫做重體力勞動。文革後劉念智任上海市人大副委員長，其妻卓碧玉在文革前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見過毛澤東，紅極一時。在上海工商界，劉念智卓碧玉的極左是出名的，大家都說劉念智夫婦比共產黨還要共產黨。

1985年8月29日我到廣州，榮漱仁電告其子楊世純來廣州接我，陪我坐直通車到香港，上實幾位副總來車站迎接。9月1日汪道涵市長、李肇基副市長帶大批人馬到港舉辦「商展」，此後一星期內，香港富商、社會名流，無數次互相宴請。「商展」結束，我隨汪道涵李肇基等返回上海。10月14日我再赴香港，開設正式上任。

1983年筆者與上海市長汪道涵在上海西郊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