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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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事話百年 (146) 告別苦難人間

(2024-04-22 23:23:23) 下一個

上海舊事話百年 (146) 告別苦難人間

1972年春節,章榮初又說起那個老故事,他曾對家人説過多次的一個故事,說是上海生意做得風風火火的時候﹐有天菱湖家門口來了個破衣爛衫的叫化子,得到食物救濟後,提出要為主人家算命,令人吃驚的是最後一段話,他說章榮初「會在七十二歲時離世,走時兩袖清風」。

章榮初這次重提那個故事,心境完全不同,但家人仍不當回事,當時章榮初紅光滿臉,完全沒有病態。到了1972年9月下旬,章榮初的眼白有些發黃,醫生診斷是黃膽肝炎,他希望新華醫院何尚誌為他診治。當時「牛鬼蛇神」要進醫院難上難,托了很多門路終於住進去,已經是11月中旬了。

章榮初全身皮膚由於膽汁滲入血液而呈黃色,小便困難,漸漸積起腹水。那時大醫生都下去勞動,病房裡隻有年青的實習醫生﹐一個小醫生給章榮初插導尿管﹐插得鮮血淋漓﹐沒辦法再去叫正在勞動的外科主任何尚誌親自為他插導尿管。轉眼醫院造反派馬上在病房外走廊裡貼出大字報,說“反動學術權威”何醫生居然親自跪下為反動資本家插導尿管,必需嚴加批判。

當年各種罪名有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臭老九、反動學術權威,何醫生就是“反動學術權威”。

章榮初住院初期精神很好,病房裏其他七八個病友和他也很友好,所有兒孫分日夜兩班陪伴,三太太及四太太每天奔波幾次。

一日章榮初長子章誌鴻陪夜,父親對他說:「你母是位賢妻良母,我們是老法結婚,談不上甚麼愛情,但我對你母的感情,是超越愛的內心敬佩。你四母年紀最輕,子女多,他們年齡還小,我走後,你能否像對待親生母親一樣對她 ?」章誌鴻說你放心,我會的。父親又說:「你是長子,現在家中一無所有,如果有朝一日,能落實政策,由你作主安排好各房母親……」章誌鴻安慰他一番,讓他安靜睡去,睡在病床旁邊地上,一夜未合眼。

章榮初病情未好轉,何醫生決定開刀,要用人體白蛋白針藥補充父親的體力,但上海醫院沒有,要病家自己解決。香港朋友沈季芳寄來四針,在動手術前先用了一針,章榮初精神頓感好轉。

1972年12月12日,章榮初開刀後被換到另一個病房,離中央護士台較近。這天是長媳馬璧如和四太太周文娟陪伴,下午三女章誌琪來到,問父親:「阿爸﹐你有什麼事要安排交代嗎?」

章榮初兩眼通紅﹐神色黯然地講:「我現在兩手空空﹐無從安排。」

五十五年前章榮初由姑夫俞俊臣薦到上海學生意,俞俊臣的女兒俞誌梧是章家來往最密切的親戚,她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俞誌梧來看他,章榮初抓住她的手說:「請耶穌救我。」

章榮初1918年從浙江鄉下隻身到上海,白手起家,全靠一己之力,胼手胝足,開出一片天地,他不信任何神佛,隻信自己,人定勝天,到今日,貧病交加,一無所有,他在絕望中向耶穌呼救,俞誌梧在床前為他祈禱。

當晚是三太太王瑜珍和孫子章傑民陪夜,章榮初眼睜睜望著家人﹐雙眼通紅全是血絲﹐有滿腹的話但說不出﹐這一大家子人幾十年來是他一手支撐的﹐他怎麼放心得下啊。入夜,他顯得極其疲乏,晚上七點鐘病房熄燈,不一會就昏睡過去,一切似乎還正常也很平靜。

1972年12月13日淩晨約三時,章榮初忽然吐出一口黑水,章傑民聞了一下,沒有異味,章榮初繼續熟睡。醫生護士來看了也隻說再觀察看看。此後章榮初又吐了兩次,到四點半章傑民發覺祖父的脈很微弱,值班醫生趕來一看立即施行搶救,當醫生給章榮初打強心針時,他的大腿略微抽動了一下,此後便再無反應,章傑民看了下表是13日淩晨四點五十五分。

當時各家都已沒有電話,章傑民立即乘十七路電車趕回市內報訊,等大家趕到醫院,已近中午。章榮初還躺在病床,已被白床單蒙住﹐三太太陪在床邊,默默流淚,不敢哭出聲。章榮初上身連衣服都沒有﹐五子章祖堯脫下自己的襯衫給父親穿上。

眾人向章榮初遺體鞠躬後離開醫院,回到華亭路,全家人擠在一室,沉思於悲痛,突然章誌鴻嚎啕大哭起來,眾人一齊放聲痛哭。此時此刻,除了痛哭一場,沒有更好的辦法宣泄壓抑已久的情懷。

當天,章家立即通知了國棉三十一廠,那時造反派已經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革委會說一切你們自理。沒有按文革的慣例把追悼會開成批判會﹐已算網開一麵。

追悼會設在龍華火葬場,因為是「反動階級」,沒有資格租大廳,隻能租中廳,況且當時政治氣候十分嚴峻,不能大範圍通知所有親友,估計聽到消息趕來的人應該不會太多。追悼儀式下午兩點開始,家人早早就到了那裡,黑色幃幕正上方大字「沉痛哀悼父親大人」,章榮初遺像掛在幃幕正中,下方是四位夫人的花籃,兩側圍繞滿滿的花圈,都是以家人名義寫的,章榮初身下兒孫共計五十多人,但很多人無法來到。

一點多開始直到儀式結束的兩個多小時內,出乎家人預料,陸陸續續來了三百多人,一百多個花圈花籃,一個中廳根本擠不下,連廳外的走道庭院都站滿了人放滿了花圈,很多是幾十年沒來往的老朋友,更有很多連家人都不知他們是誰,鞠三個躬就走了。

柳和清來得很早,他剛跨進靈堂兩步便一直站在那裡不動,眼睛直視著章榮初遺像,眼中淚花閃動,呆呆地看了好久才走上前到遺像下深深三鞠躬,然後到幾位夫人麵前問安。來賓中還有原來榮豐的老人如韓誌明、潘伯堂等,和章榮初自文革後斷了來往的許多老朋友。儘管當時經濟局促,章榮初家人還是給每位來賓發了黃花、手帕與鬆糕。

追悼儀式開始時,章榮初的遺體推車由工作人員推出來,放在幃幕後麵。章榮初有白單罩著,上身穿一套黑色中式上衫和褲子,一雙穿慣了式樣的新黑布鞋,化妝過的臉容呈現一片紅暈,表情安祥。家人一下圍上去慟哭。

追悼會正式開始,章榮初的五子章祖堯和三孫章傑民兩人留在幃幕背後守靈。這時章祖堯對傑民說:「傑民,我們跪下來磕頭。」說罷兩人在後堂當即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幾個站在一旁戴紅袖章的「工人糾察隊」,立刻圍上來大聲嗬斥:「站起來,不許搞封建迷信,不許磕頭!」他倆毫不理會照磕頭不誤。有些來賓聽到工作人員斥責聲,一時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外廳奏起哀樂,眾人行三鞠躬禮,章榮初次子章誌鳴代表家屬,韓誌明代表朋友先後致詞。然後全體家屬和來賓順序進入幃幕後,繞靈床一週,章祖堯和章傑民仍跪著不起。

工作人員出來推靈車,家人哭著眼看老人孤獨地躺在靈車上,被推進寫著「非工作人員莫入」的玻璃門,越推越遠,眾人哀嚎痛哭。

章榮初的一生走完了,他故事和離去在上海工商界內引起一陣流傳話題。章誌鴻的好友貝煥章【註】說:「現在許多人都在談論你父親的事,老先生人故去了,還是那麼風光。」

【註】上海早期地產商貝潤生(1870-1947)的第三孫,蘇州著名園林「獅子林」最後一任業主, 1950年「獅子林」無償交給政府。

在淩厲蕭殺的白色恐怖下,仍有三百多人絡續前來送章榮初最後一程﹐這是善良人心的無聲凝聚﹐這是對毛共暴虐的無聲抗議。

1972年12月底,章榮初的骨灰被子女偷偷安葬在蘇州橫塘一處靜僻的山坡下﹐連墓碑也不敢立﹐隻在一塊磚上寫了名字。文革結束後﹐家人接到公社通知要搬遷,最後遺骸移葬於天平山南麓,一處初栽的小鬆林裡。

 

※    ※    ※

 

五十年過去了……

本書起首﹐1914年章榮初十四歲出來做事﹐到筆者今日輟筆﹐整整一百年。

這一百年﹐中國人前赴後繼﹐血淚斑斑﹐我們責疑,到底前進了多少 ?

這一百年﹐中國人追求理想﹐忍辱負重﹐我們沉思,到底有幾多成效 ?

有誰能夠回答 ?

我們隻知道﹐中國人會繼續走下去﹐做現代文明理想的夢﹐走中華民族宿命的路。

恰如章榮初1963年回憶錄最後的纖語 :

日後的生活會怎麼樣,我心裡還是籠罩了一層憂鬱的陰影。

                                                            2021年6月30日 完稿於香港聽雨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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