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38) 三次抄家
1966年8月底,這股紅衛兵血腥恐怖在肆虐北京後,像蝗蟲一樣很快蔓延全國,首當其充是上海。8月20日起大批北京紅衛兵到上海,其間北京紅衛兵到上海有三次高峰﹐到1967年3月總達一百十多萬人次。(李遜《革命造反年代》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
上海市委對來自北京的天兵天將心有防範﹐8月23日《人民日報》高調報道北京紅衛兵破四舊抄家的消息,8月24日上海市委連夜開會,作出十條「不要」指令,第一個就是「不要抄家」,以及不要破壞公物,不要破壞文物,不要搞外僑,不要在馬路強迫脫鞋子、脫褲子,不要攔阻轎車,允許市民乘坐三輪車,不要破壞建築,不要燒圖書,不要燒檔案等等,通知各區縣貫徹。
但上海市委的「十個不要」﹐恰恰就是毛澤東要紅衛兵做的。他讓北京紅衛兵出去點火串聯,就是把北京怎麼搞文革,怎麼把黑五類掃地出門,怎麼搞紅色恐怖,推廣到全中國。
開始的抄家都是「革命群眾」自發的﹐大多是中小學生和青年工人﹐甚至社會閑雜人員烏合之眾﹐誰也弄不清楚﹐所謂「四舊」到底是什麼。但今天以革命的名義﹐就可以隨便進入以前隻能在門口張望的富貴人家﹑花園洋房﹐這吸引力太大了。
北京打死人的消息流傳到上海,現在北京紅衛兵南下了,上海的氣氛越來越嚴峻,殺戮可能明天就會開始,資產階級、四類分子惶惶不可終日。章榮初寫了一份《堅決放棄定息》決心書,主動把企業股票送到廠裡去。
8月下旬﹐章榮初的三處寓所﹐大房三房的康平路152弄21號﹐二房的華亭路93弄6號﹐和四房的淮海中路上海新邨51號﹐開始遭到一批又一批的抄家。上海新邨弄口牆上貼了大標語「徹底搗毀上海資本家老巢上海新邨!」一些工人階級居民很是興奮,知道哪家是資產階級,就在門口貼大字報。上海新邨弄內前麵幾十家是小型戶,後麵有幾家大型戶,像章家這樣獨門獨戶大型戶僅極少幾家,因此顯得很突出。
章榮初覺得上海新邨人來人往多,很不安全,8月22日夜晚,家人先出去前顧後盼,趁弄內人流較少,章榮初匆匆出走,這次他離開上海新邨寓所,就再沒能回來。
8月24日下午,章榮初家迎來了紅衛兵第一次「抄家」,由居委會和一些鄰居,其中還有中、小學生幾十人組成,目標是所謂「四舊」,其實他們也不清楚什麼叫「四舊」,折騰了幾個小時,把瓷器玻璃器皿全打碎,幾百本書和唱片,堆在花園裡焚燒。
章榮初自三十年代發跡之後﹐一直收集故鄉湖州(吳興)人士的書畫作品。湖州是近代江南文化中心之一﹐中國文人書畫始祖趙孟頫﹑元四大家之一王蒙﹑海上畫派開山祖吳昌碩﹑民初巨匠王一亭﹐以及金石學家俞樾﹑文字學家錢玄同﹑近代書法大家沈尹默﹑沈兼士等﹐都是湖州人。章榮初收藏的三大箱明清書畫共三百多件,有幾十件被紅衛兵當場燒燬﹐其餘被取走,至今不知下落。
此後幾天,每天有四五批人來「抄家」,這階段的「抄家」都是無組織的。弄內一些勞動人民,中小學生,那時任何「革命群眾」都可以自由進入「反動階級」的家中,進行「革命行動」。章榮初內心預感﹐一場更加巨大的風暴即將來臨﹐他艱難維持至今的家庭這條船﹐恐怕很難度過這場暴風了。
25日下午,章榮初長子章誌鴻在公司聽上海市委的「文革十項規定」,其中有一條是「對資產階級不要抄家」,但是陳丕顯﹑曹荻秋的上海「黑市委」已擋不住張春橋的文革浪潮。當天晚上,章誌鴻就被抄家,他事先已把英文書籍唱片和四十年代在美國的照片,全部處理掉了,紅衛兵敲門時,章誌鴻妻想起抽屜裡還有一盒鑽石,其中最大一顆五克拉,趕緊拿出來,把幾十顆鑽石全部倒進抽水馬桶,一聲轟隆,消滅乾淨。
但上海第一波抄家還算比較「文明」﹐主要是上海本地紅衛兵所謂「破四舊」﹐較少激烈暴力行為。傳統的道德束縛還沒有被突如其來的革命浪潮衝決﹐人們多少還有些顧忌﹐直到北京紅衛兵帶來「造反有理」的尚方寶劍﹐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8月30日上海市委在文化廣場召開歡迎北京紅衛兵大會,參加大會的三千多個北京紅衛兵,大多是十四五歲的高幹子女初中生。這些小將圍住曹荻秋等領導人,要上海市委取消「修正主義的臭十條」﹐還要曹荻秋「當場寫下兩個上海最大資本家的名字,讓我們北京紅衛兵鬥幾個資本家給你們上海人看看!」
8月31日晚上七點,上海新邨來了兩輛大卡車,楊浦廠團委書記邵昌吟帶隊五十多個佩戴紅衛兵袖章的工人組成抄家大隊,這是第一次「正式」抄家。他們認定章榮初一定藏有大量黃金美鈔,甚至還可能有電台武器。抄家隊組織了廠裡各種技術工進行可稱地毯式的搜尋。然後還一個個和子女們談話,啟發她們反戈一擊,和反動老子劃清界線,講出家裡私藏黃金電台的信息。但工人們態度還比較溫和,講政策。
抄家持續了整整一夜,其間還陸續來了幾輛大卡車,把被認為「奢侈品」的東西打包封箱後滿載而去。第二天早上八點才撤離,離開前把「未完成」部分的房間貼上封條,臨走扔下一句話,「還沒有完,所有抄家後的現狀不準有任何移動,我們還要來的。」櫥櫃衣箱裡所有東西被亂扔在地上,地板幾乎被鋪滿,腳也插不下去,誰也不敢收拾移動。
這次抄家一個重要事件是造反隊在章榮初最小的兒子章誌方房內抄出一本「反動日記」﹐有一篇十幾字涉及「反革命內容」﹐據說是反動透頂﹐反動透頂﹗這事幸虧發生在上海,幸虧抄家的不是北京紅衛兵,否則章誌方可能被當場打死。章榮初和章誌方的母親﹑四太太周文娟被勒令跪在淮海路上﹐向革命人民示眾﹐向偉大領袖請罪。
9月1日上午﹐章榮初去廠裡,把沒有抄出的幾張儲蓄存款單,主動送去上繳。下午﹐章榮初回到康平路家中﹐突然大門被一陣拳腳猛敲猛踢﹐十幾個身穿舊軍裝﹐腰紮闊皮帶的紅衛兵﹐殺氣騰騰衝進客廳來﹐家中隻有章榮初和邱氏太太﹑王氏三太太三個老人﹐章榮初想躲也躲不及﹐隻好硬頭皮站起來。這些幹部子女袖子卷到胳膊﹐特別大的紅袖章一律印著毛澤東字體的「紅衛兵」﹐雙手叉腰﹐窮兇惡極地大聲嚎叫﹕「說﹗你是什麼身份?」稚氣未脫的紅衛兵一掌猛推﹐章榮初幾乎跌倒﹐戰戰兢兢地答﹕「我是資本家﹐我接受黨的領導﹐認真改造思想……」
小將們不等他講完﹐大喝一聲﹕「他媽的反動透頂﹗什麼接受改造﹗你是反動資本家﹗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警告你這老傢夥放老實點﹗小心無產階級的鐵拳頭砸爛你的狗頭﹗」章榮初渾身嗦嗦抖。
紅衛兵們樓上樓下翻箱倒篋﹐搜所謂「金銀財寶﹐黃金美鈔﹐特務電台」﹐這些幹部子女心目中的資產階級形象﹐完全來自電影小說。他們把家中的一些現鈔﹑首飾﹑存單搜出來之餘﹐發現了章榮初的十幾盒古巴雪茄﹐這可是資產階級的標誌﹐不由分說﹐七手八腳上來幾個人﹐把章榮初和邱氏﹑王氏兩位老太推進樓梯底下一個狹小浴間﹐把幾十支雪茄剪碎了倒在浴缸裡﹐用報紙書籍點燃﹐雪茄冒出濃烈嗆鼻的煙火﹐紅衛兵把門窗緊閉﹐對章榮初說﹕「你敢放水滅火﹐就是破壞文化革命﹐罪該萬死﹗」三個老人被薰了個多小時,直到紅衛兵走了才敢出來。
上海市委明令不準抄家的規定已經失效﹐上海市委為了控製局麵﹐1966年9月16日發動各單位第二波抄家﹐目標是搜繳「金銀財寶﹐特務電台」。第二次抄家還是由邵昌吟帶隊,三卡車一百多個佩戴紅衛兵袖章的抄家隊,分別到章榮初三處家中。
此時正有一批北京紅衛兵已闖進康平路章家,正在翻箱倒櫃,楊浦廠的工人造反隊到了,邵昌吟對紅衛兵說﹐章榮初是我們工廠的資本家﹐由我們工人階級來管製﹐從紅衛兵手中「救」下了章榮初。工人造反隊態度嚴正地問章榮初:「你還有沒有金銀財寶和殺人武器﹐有的話自己交出來﹐我們搜出來就性質不一樣了。」章榮初說:「所有存單大約七十萬左右﹐連同女眷的首飾,我已經交出來了﹐這些都是從勞動人民剝削來的﹐已經全部還給人民了。」
章榮初被帶去廠裡批鬥,一整夜都沒回家,家人整夜提心吊膽,熬到天明。第二天﹐章榮初還沒回家,卻又來了第三次抄家,又折騰了一日,開車的司機是原本為章榮初開車的金根﹐文革前每年初一早上,他總是第一個到上海新邨來拜年的,他趁邊上沒人偷偷對章誌方說﹕「小弟,你阿爸沒事,好嘞嗨,勿要擔心。」
家中所有衣物被褥全部裝上卡車走了,造反隊要章榮初家人收拾最簡單的行裝,「掃地出門」,章榮初全家人集中到華亭路寓所三樓和閣樓。楊浦廠派了四五個人常駐在樓下監視。
章榮初在廠裡也是逼他交代黃金藏處﹐經過兩天威逼審查﹐造反隊也感覺到章榮初家中雖有排場但確實沒有「硬貨」,就把他放回家了。此後一段時間,章榮初和四位夫人被指派每天上午在裏弄掃地,接受監督勞動改造。生活清苦,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1967年3月28日。
但章榮初不知道,這期間他的三太太做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9月1日北京紅衛兵到康平路章榮初家抄家時﹐王瑜珍趁亂把抽屜裡一包五千元現款踢在沙發底下。紅衛兵走後﹐她把錢取出來。這是劫後唯一的財產了﹐她隻想到一家人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她哪想得到這場革命就是要讓資產階級再也沒有「以後的日子」。
王瑜珍把此事告訴三女兒章誌琪和長媳馬璧如﹐想辦法藏起來。
馬璧如想來想去﹐這包錢隻能託付給身份不是資產階級的親人﹐她想到做小學教師的六妹。馬家最小的女兒馬璐如,馬璧如和章誌琪去江蘇路中一邨馬璐如家,把一包錢交給她,說﹕「這五千元錢是章家剩下的唯一生活費﹐今後生活全靠這些了﹐我們沒地方藏﹐請你幫忙,以你和女兒的名字做幾張存單。」當天下午馬璐如就去銀行做了三張存單。
過了幾天,中一邨弄裡也有很多被抄家了,有幾家還拉出來批鬥,馬璐如嚇壞了,天氣最熱的9月中,她不停地發抖,蓋上被子還覺得冷。第二天隻好打電話告訴章誌鴻,他聽了很驚訝,說完全不知道這事,叫馬璐如把存單交還給馬璧如。當天下午馬璐如和王瑜珍約在江蘇路愚園路碰頭,偷偷把存單塞到王瑜珍手裡。下一天又向工作的學校彙報,痛哭流涕,反省自己犯了大錯誤,對不起黨的教育,學校把馬璐如家的存款也都凍結了,直到文革後期才解凍。
王瑜珍拿了五千元存單回家,章榮初得知了,嚇得不得了,說﹕「啊呀,那是殺頭的罪啊,趕快我自己去廠裡上繳,我去了能不能回來隻有天曉得了。」王瑜珍說﹕「我陪你去,要死就一起死吧,這日子活下去也沒意思。」
第二天,章榮初和王瑜珍把這五千元存單送去楊浦廠,工人造反隊叫他們站在毛主席像下低頭認罪,教訓了一個多鐘頭,才準回家。同日,章誌鴻﹑章誌琪也都向各人的組織作了交代匯報,批鬥了個把小時。
其實這種事,你不說沒人知,但在文革年代的大恐怖下,這種緊張恐懼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像的。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洗劫﹐章家已經身無分文﹐家無餘糧﹐今晚如何揭鍋都成問題。期間更遭不知來歷的紅衛兵三次上門來,打罵批鬥,老人們成日擔驚受怕,驚恐萬狀。
北京紅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