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上海人,說香港,說上海
十多年前在某網站見一個上海人的帖子,極端鄙視香港人,我隨手寫了一篇回應,名為《上海人在香港》,這篇帖子在外麵轉來轉去,我收到過五個朋友轉給我,前幾天一位澳洲朋友又轉來,其實其中內容有不少已經改變,所以我重新整理一下,在此重發。
2024年4月20日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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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一相認為上海是中國一等城市,上海人是中國一等公民。香港人也認為自己是中國一等城市的一等公民。
上海人和香港人的心態,自傲中隱藏著自卑,自大中掩飾著自私,這種中國市民心態,是很值得相互比較對話,反省反思。
我既是上海人,又是香港人,無論上海人責怪香港人,還是香港人批評上海人,我都兩麵不討好,裏外不是人。
所以,我以香港上海人身份來說幾句香港,應該有點意義。打句官話,供大家參考。
(一)
上海和香港,都是我故鄉。
故鄉觀念是中國人特殊的傳統文化,西方人不講祖籍,隻講出生地。其實我們大多數都不是祖籍上海,正如周立波說的三代前都不是上海人。我爺爺是二十世紀初從浙江鄉下來上海打工的學徒工,到四十年代他的企業已名列上海十大,所以我們不應該看不起外地人。
如果北京人在上海讀書工作卻看不起上海,不願學上海話,那就應該請他回老家。
我生在中華民國,沒幾年就“解放”了,我就成了“黑五類”,19歲被迫離開上海支邊去新疆農場,文革中又成了“美蔣特務”,戴反革命帽子監督勞動了14年,幸虧中國出了個鄧爺爺,我才再生雙翅展翼飛,清風兩袖出國門。
1981年我口袋裏放著工作十多年全部積蓄換得的1500港幣,踏上神秘而萬惡的香港,那時上海還在“兩個凡是”,深圳還是一片農田。
七八十年代,大陸人在香港低人一等。當時每年有超過三十萬人,主要是廣東農民,偷渡到香港。可以想象這些貧困農民到了香港是什麽樣子。
當時有部電視劇,裏麵有個角色是大陸來港新移民叫“阿燦”,又土又蠢,出盡洋相,但是心地善良,最後得到大家喜愛。另一部電影《省港旗兵》說文革時廣州“紅旗兵團”造反派在香港作案,這兩部影視是當時香港對大陸觀念的總結,見到大陸人,好點叫你“阿燦”,惡點叫你“大圈仔”。
九十年代前,說普通話不但人家聽不懂,而且會招致極度鄙視,所以我三個月就廣東話琅琅上口。直到97“回歸”之後,尤其開放自由行之後,滿街大陸遊客,香港人再不敢得罪大陸人,店員必須學會普通話,近二十年更是巴結大陸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
(二)
我到香港時,文革剛剛結束,香港一般人對大陸非常隔膜。我不懂廣東話,又沒文憑,第一份工隻能在倉庫當搬運工。
和當地工人說起上山下鄉,他們說:“既然農場那麽苦,你為什麽要去呢?”我說不是自願的,但必須服從,他們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你不去政府能把你怎樣了?”我才知道真是冰火兩重天。
和我一起的工人大多來自最低階層,小學或初中畢業,當時香港的教育完全英國式,初中一開始,除了中文課,所有其他課程全部英語教學,當時法律規定,出生在香港就是英國籍,所以青年工人對我講:“我們是英國人,中國的事情不關我們事。”很多人從來沒有到過大陸,根本不了解大陸,那是八十年代初。
我在大陸受了三十年階級教育,見到香港富人住半山別墅,開歐洲跑車,而工人住的是廉租屋,月薪不足一千 (當時匯豐銀行招櫃麵文員月薪800),感慨說真是不公平。
香港工人卻說:“話不能那麽講,當老板很辛苦,他們讀書好在外國留學,你看我們下班了他們還在公司,我們讀書少,當 工人不用化腦子,政府給便宜房子住,夠生活就滿足了。”
我發現香港工人的階級覺悟比我這個“資產階級孝子賢孫”還低,完全不像大陸說的工人階級,那次對話給我教育很大。
電視訪問李嘉誠,李先生說起自己一個經曆,他開車去淺水灣俱樂部,停車時鎖門(那時還沒有電子鎖)口袋裏一個2元硬幣掉出來,滾在車底,李老板蹲下去撿,車場的印度人保安見到馬上來幫忙,撿出交給李先生,李嘉誠掏出100元給他,“這就是價格和價值的分別”,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價值觀”這個新名詞。
什麽叫香港人,你沒在香港生活十年以上,你不可能知道。
(三)
我在香港第一個家隻是一間7平方米,那是19樓一套100平米的房子,隔成七間,包租婆自己住一間,六間出租,每間收幾百元。
靠裏麵沒窗的房間租四至六百元,我租的有個小窗,窗外是和另一幢樓房之間的夾弄,白天要開燈,冬天要開風扇,月租800元,當時我工資1200元。
十個人共用廚房浴室。我洗澡時才發現浴室原來隔成上下兩間,四周牆角用木柱撐起一層木板,上麵是一間隻有一米高空間的小閣樓,在外麵開一個洞爬進去睡覺。
裏麵住的也是一個上海人,一個我此生見過最漂亮的女孩,Mandy施小姐,她終於無法忍受在別人上廁所的聲音伴隨下入睡,住了一個月就搬走了。
真的,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不知她如今在哪裏?
一年後,我妻兒從上海出來,我們搬到一間12平方,再過兩年,搬到20平方,再過三年,買了第一套房子,建築麵積50平方,50萬港幣,再過15年買了第二套120平方,380萬,現在漲到1500萬,第一套收租每月15000。我和妻兩人的收入從1981年的每年3萬港幣,到退休前約300萬,兒子在美國30年了。
這就是香港人的生活。
必須說清楚的是,我爸不是李剛,也不是任正非。
(四)
據政府統計,香港 700多萬人口,約一半有自己房產,另一半住在政府公屋。
政府規定一個低收入線,第一必須是香港永久居民 (即在香港住滿七年),第二收入在該線之下才能申請。
香港政府每年拍賣土地給地產商,造私人樓宇,政府所得的資金用於造公屋,這個機製其實是富人出錢給窮人造房子。
請問,中國政府賣地的收入哪裏去了,向百姓交代過嗎?你們關心嗎?我不反對糊裏糊塗地生活,但不要以為自己是中國人就很驕傲。
九十年代初,台灣著名作家龍應台第一次到上海,記者問她對上海的觀感,她讚不絕口,記者問,如果你選擇,你願意住在上海還 是台北,這下激怒了這頭台灣民主獅子,她說:“我絕對不會住在上海,為什麽?上海可以一個命令把幾十萬人口遷移到另一個地方,事先沒有任何谘詢討論,根本 不顧居民的意願,完全剝奪居民權益,一切由政府和地產商說了算。在世界任何一個民主地方,政府沒有這樣的絕對權力,這說明上海是一個DC的地方,所以我寧 可住在落後地區,我認為自由比地鐵高樓更重要。”
可惜六百年的北京古城牆古牌樓沒有了,上海不少有曆史價值的建築沒有了,到處高樓大廈,筆直大道,真的沒什麽值得炫耀。
在香港,任何拆遷都必需原業主同意,經過雙方討價還價。香港政府無權遷拆任何私人產業,為了完成領導人的高鐵夢,香港必須修建高鐵。十多年前政府要收購幾塊農田,引起社會嚴重衝突(菜園子事件),環保組織提出鐵路造成各種汙染,結果香港政府隻能化600億建造了全世界最貴的30公裏地下高鐵。
到底上海模式還是香港模式好呢 ?
(五)
我到香港才一年的時候,突發腎結石,親戚把我送到醫院急診,拍片打針弄了大半天,回家時突然想起根本沒付錢,親戚說“付什麽錢?”
原來香港公家醫院對任何人都是免費的,八十年代後新規定非香港居民要收費,港人付費每天50元,近年已升為一百多元,包括任何醫療和各種費用。
十五年前我父母從美國移居香港,持美國護照,拿香港身份證,先後在港離世。母親最後的日子在天主教聖母醫院,香港善終服務的醫院分基督教、佛教、道教三家,入住者不論宗教信仰,我在天主教聖母醫院就見到穆斯林。四人一間,一日四餐,香港是沒有護工的,全部工作由護士完成,每天換尿片六次,母親輸血四次,去世後結賬,住院天數X每天68港元。
十多年來香港的人均壽命世界第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性化和周全的醫療體製,這也是很多老人包括我本人,子女都在國外,卻不能離開香港的原因。
當然有錢人會選擇私人醫院,畢竟環境舒服,最高級的私人醫院動輒幾十萬,一個有錢親戚臨終住院一個月,結帳5百萬。
我的體會:第一,文明社會要為公民提供基本的醫療教育等服務。第二,文明社會要提供多種選擇,全體公民都有選擇的自由。在這方麵而言,台灣香港是文明社會,中國大陸當然不是。
(六)
現在去一趟香港太容易了,太無所謂了,財大氣粗的北京人,驕奢自大的上海人,看不起香港,看不起台灣,底氣十足。
他們最驕傲的是,很多香港人居然不用手機支付 !是的,我本人就從不網上購物、網上支付,手機不聯銀行,不外賣,不網約,照大陸人的觀念,很落後。在這方麵,美國人英國人日本人都很落後。
中國的“先進”,已造成上海最繁華地區一片蕭條,大批實體店關門,大批人員失業,這值得推廣麽 ?也許在中國,這確實符合某些人的意圖,疫情三年的封控,隻須幾個穿白衣的鄉巴佬就控製了幾千萬人口的大都市,這是管理者的理想境界。
如果美國日本學中國,銀座就變成太平洋百貨關門的徐家匯,紐約五大道就變成門可羅雀的淮海路,I love Tokyo, I love New York.
中國很先進,不久連紙幣都要取消,你們的全部資產都掌控在北京某機構手中,隻要一個鍵,全國人民連去超市都被控製,這很先進很幸福嗎?小說《1984》早就描寫過這種前景,全國一切都由“老大哥”控製,人民生活得無比幸福。
(七)
上海人一定要我去看看陸家嘴的華麗,說:怎麽樣,比香港漂亮多了吧?我說,那不過是堆砌金錢和燈光而已,三十年後就是一片破舊。
我對香港的熱愛,主要是大自然的貼近,這在中國各大都市中是絕無僅有的。香港總麵積很小,海麵1200平方公裏,海岸線 800公裏,陸地 1100平方公裏,僅上海六分之一。
香港城市麵積僅占陸地的不足20%,因此香港人均居住麵積之擁擠,是上海無法想象的。但上海沒有藍色的海灣,沒有綠色的山嶺,沒有成片的樹林,沒有世界著名的濕地。到底哪些更重要?
前些年有人提出把部分郊野公園改在住宅用地,遭到市民普遍反對,香港人寧願忍受居住困境也要保護好環境的心態,說明香港人和大陸人確實有差距。
七十年代初香港立法局(議會)通過了“郊野公園保護條例”,設立郊野公園管理委員會,把陸地麵積 40% 劃為24個郊野公園,另有58個特殊動物或植物保護地,其中有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峰21座,700米以上三座,最高山峰海拔 958米。郊野公園內隻有簡易道路,每500米有個電話 (當時沒有手機),急救隊可以根據編號及時趕到。除此之外,完全沒有人造的東西。保持原始狀態,至今還有野豬、莽蛇、和好幾個部落的野生猴群。免費提供給市民,不生產一分錢 GDP,這不是林毅夫之流的經濟學家能解釋的。
今天,全中國城市都麵對自然環境的破壞而束手無策,我從內心傾佩當年香港的管治者,在香港經濟剛剛開始起步的時候,就作出這樣高瞻遠矚的決定,實在令人驚歎。
這兩年,深圳有很多青年驢友團專門來香港郊野公園,這非常令人欣喜。
(八)
疫情三年,我們眼看著歲月靜好的一群,開始蘇醒,眼看一些隻會唱紅歌,隻會跳廣場舞的腦殘一族,開始思考,開始關心自己的利益,這是非常非常好的現象,他們開始活得像四十年代的上海人了。上海人從來走在全國最前麵,眼看四麵,耳聽八方,思維應該是你們的強項,精明應該是你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