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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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事話百年 (131) 裝病保全良心

(2024-04-20 02:32:18) 下一個

上海舊事話百年 (131) 裝病保全良心

公私合營後不久,政務院政務委員、民革中央常委黃紹竑來上海,給章榮初帶來一封「李副主席親筆信」,李濟深在1954年被免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改任有職無權的人大副委員長,但友人們仍尊稱他「李副主席」。李在信中歡迎章榮初加入民革,祝賀他走上社會主義道路,囑咐他要相信共產黨的政策,前途無限光明等等的官腔廢話。李濟深的密友黃紹竑四十年代曾任浙江省主席,章榮初在進行菱湖建設期間,經潘公展介紹,與黃有數麵之交,也請黃來菱湖參觀過。黃紹竑回京不久,反右就風起雲湧了。

當年和李濟深一起舉起反蔣大旗,風風火火來到北平,和各路民主人士一起把共產黨推上寶座的國民黨叛逆者,在他們親手參與締造的新中國,不到十年光景,就一個接一個被整肅,被清算。反右運動將李濟深昔日盟友龍雲、黃紹竑、陳銘樞、王造時,這些輔助共產黨戰勝蔣介石的所謂「民主人士」,一網打盡,沒一個有好下場【註】

【註】龍雲(1887-1962),雲南彝族人,原雲南省主席,1949年從香港赴京,任政協常委、民革副主席。

陳銘樞(1889-1965),桂係領袖之一,人大政協常委。

王造時(1903-1971),留美政治學博士,著名「七君子」之一,打成右派更在文革被捕,死於獄中。

黃紹竑(1895-1966),桂係領袖,1966年8月31日他去看望歸國一年的李宗任後,回家自殺,留下遺書:「餘當年棄國投共,始令億萬黎民今於水深火熱之中。餘投共而罪該萬死,唯國人卻無辜矣,即九泉下亦無麵目見萬民。」

在反右運動中,毛澤東隻保了極少幾個人,其中有工商界的榮毅仁,民主黨派的李濟深。毛說:「在民革中,我就認李任潮,他不能動。」 (薑建、王慶華《李濟深與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廣東人民出版社)

真是天威隆恩,李濟深感恩戴德,他在3月16日交心大會上感激涕零地說:「中國共產黨是領導我們全國人民乘風破浪向前躍進的舵手,是我們民主黨派的燈塔。……我們請黨、請毛主席、請全國人民作我們的監誓人,隨時考驗我們的忠誠和決心,督促我們向前再向前!躍進再躍進!」

章榮初自認不懂政治,從不發表政治見解,整風鳴放時,他沒向中共提過任何意見,右派是輪不到他,但運動一樣要參加。反右運動高潮時,民革組織找章榮初談話,要他在開大會時,出來揭發批判某人,章榮初說我對他不熟悉,組織上交給他一疊文件,是該人在大鳴大放時的發言記錄,上麵已經用紅色筆劃出要批判的言論。章榮初回家一看,全是斷章取意,深感為難,照此批判的話,乃是落井下石,陷害他人,不批判的話又是對抗組織,急得他團團轉。一日一日過去,上麵催了又催,到開大會日子了,他隻好裝病,說病得起不來。

那時民革徐匯區支部小組就在華亭路家裡開會,有幾次民革領導上三樓來看他,他原先坐在沙發上,聼到領導上來,馬上睡到床上,好像病得很重,坐也坐不起來。領導見他麵色紅潤,估計也看出一點端倪。

章榮初自己躲過了反右,但他的成年子女,卻無法避免了。除了長子章誌鴻差一點被戴上右派帽子外,正在河南新鄉師範學院就讀物理係二年級的章榮初三子章誌賢,終於逃不過反右運動的天羅地網,被打成右派分子,這對小心謹慎的章榮初是個沉重的心理打擊。

二房長子章誌賢從小聰穎伶俐,1949年他十二歲,在位育中學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共青團前身),1952年跟姐姐章誌英去北京讀高中,畢業前就被裹挾進政治洪流,陷入政治運動「肅反」,成為學校的重點批判對象,要他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線,開了很多次批鬥會﹐最後被處分「留團察看三年」。章誌賢憑著一貫名列前茅的成績,進了新鄉師範學院,埋頭學習,門門五分,迎來了1957年的「百花齊放」,他寫了唯一一張大字報,說蘇聯應該歸還我國旅順口,便成了反蘇急先鋒、共青團叛徒、帝國主義代言人﹑資產階級孝子賢孫,被劃為「右派份子」,開始了他三十年的「賤民生涯」。大煉鋼鐵﹐下鄉勞動﹐最重最髒的體力勞動都歸他﹐暑假其他人放假﹐他每天仍勞動到半夜。但兩年後他依然以門門功課滿分畢業,1959年章誌賢被分配到開封工學院任理論力學教師。正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他隻拿教師工資三分之一,人格尊嚴受踐踏,上課之餘還要奴隸一樣的勞動。

1962年章誌賢被摘了右派帽子,他拖著被整垮的身體回上海探親,章榮初早已是驚弓之鳥,他把章誌鴻、誌鳴、誌琪等年長的子女集在一起,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教育三子誌賢要低頭認罪,俯首帖耳,以求平安。章誌賢說自己年輕不懂事給家裡帶來了很多麻煩,也說了這些年受的苦。章榮初說:「你不要再說自己多麼苦,我們日夜擔心你,日子也不好過,這都是你行事輕率造成的!」                                         

章誌賢委屈滿腹說了一句:「我行事輕率也不過說了幾句話,又沒殺人放火,人都有可能犯錯誤,毛主席也有可能犯錯誤的。」章榮初聽他這麼說,嚇得臉色都變了,對這個他最心疼的兒子跪下來說:「阿賢啊,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這話你千萬千萬說不得啊。」其他幾個子女一起指責,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還要拖累大家麼?

八十年代後期,大部份右派得到「改正」,章誌賢也提出申訴,一查檔案,原來當時他學校的右派名額已經完成,他這個一年級大學生的「右派分子審批表」上,一個公章也沒有,也就是說沒有被正式批準,他隻是個「編外右派」,但依然和其他右派分子一樣受批判鬥爭,一樣下鄉進行繁重體力勞動,一樣差點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一樣逃不過文化革命的無產階級鐵拳頭。他到底算不算「右派份子」呢?晚年他被安排在浙江農學院作教授退休,但身體和精神已完全被拖垮。

章榮初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但他的老朋友嚴諤聲、韓誌明陷於「榮盛反黨小集團」,令他感覺到風雨欲來的恐懼。

「民建」市委副秘書長嚴諤聲,是章榮初幾十年的老朋友,抗戰勝利後章榮初辦「青樹獎學金」就是全權委託嚴諤聲。這個獎學金五年中資助了近五百名大學生,「解放」後這些學生都成為中高級幹部和技術人員,如周壽昌,1949年就進入共青團中央,後擔任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這四五百名「解放」前後的大學生中,出了不少右派,引起當局對「青樹獎學金」的疑問,派出工作組來調查是否國民黨特務組織。反右運動結束後,嚴諤聲來看章榮初,告訴他,陳毅市長看了調查報告,說了一句:「這是個好人。」

韓誌明從1940年起擔任榮豐紗廠總經理,是章榮初最信得過的人,章榮初退出社會活動,韓誌明作他的全權代表。直到反右運動過去半年多,韓誌明才敢來看章榮初,心有餘悸、驚惶失措地對章榮初說:「嚇煞了,嚇煞了,工商界幾個朋友吃吃飯,談談話,就叫做反黨小集團,以後再不敢出風頭了。」從此韓誌明淡出上海工商聯。

直到1979年,劉靖基、唐君遠等集資五千七百萬成立了改革開放首家民營企業上海愛國建設公司。劉自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唐君遠為監事長,請韓誌明出山,和宗之琥同為副總經理。韓誌明在上海工商界素有「鐵算盤」之稱,劉靖基對韓誌明的能力非常贊賞。宗之琥是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高級幹部,公開身份是民主黨派「民建」秘書長、市工商聯副秘書長,劉靖基懂得不能避開共產黨的領導。

韓誌明有寫日記的習慣,從1936年他在榮豐紗廠當總會計起,直到文革1966年6月,連續三十年的八十多本日記,文革中全被付諸一炬,如果保存至今,該為中國紡織史和章榮初的生平提供多少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1957年底,李濟深來上海,住在錦江飯店,章榮初去看望他,老朋友多年不見,互道思念珍重。

章榮初問李這些年在北京的生活如何﹐李濟深搖搖頭說:「戰戰兢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過一會他又說﹕「毛主席隻保了我一個人,否則,我今天粉身碎骨。我現在知道了,蔣介石怎麼是毛主席的對手。」

章榮初不敢再問下去。

李濟深這樣一個老軍閥、老政客、老狐狸、老泥鰍,和蔣介石玩貓捉老鼠幾十年,和中國各路豪傑交手,笑傲江湖幾十年,從「反共清黨」到「反蔣通共」,遊刃有餘,悠然自得,到現在才知道土包子毛澤東的厲害,不也太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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