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18) 中央大員降溫
1952年1月,榮豐紗廠「三五反」運動中,章榮初寢食不安,惶惶終日,幾乎心力崩潰,他一年中四次試圖自殺。
工廠從大門開始,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工人能知道多少老闆的經商理財秘密呢?這些所謂揭發,都是公方代表授意的胡亂猜測、任意捏造,最後流入對老闆私人生活的人身攻擊。章榮初的四房太太,自然成了工人饒有興趣的題材,以文字和漫畫進行繪聲繪影的侮辱編造。
1952年4月,薄一波到榮豐廠視察,一進門見到滿廠的大字報,他看了十幾張,見到那些下三流的侮辱性文字圖畫,非常生氣地對陪同在側的工作組長「汪同誌」說:「這叫什麼五反?給我全部拿掉。」
榮豐廠一個老職員偷偷來告訴章榮初,廠裡來了個中央大官,如此這般,章榮初心想,看來1950年到北京見李濟深,毛主席要「總理和一波同誌予以照顧」那件事,或許薄一波還記得。
章榮初鬆了一口氣,廠裡再沒要他去交代,但「五反運動」正火熱,怎可不了了之 ?過了一個月,榮豐紗廠公方代表馬義生親自上門,對章榮初講:「章大班,你這樣不可以,你不來,運動就無法結束,那怎麼辦呢,所以請你無論如何還要來一趟,解決問題。」
下一日,章榮初由四太太周文娟、次子章誌鳴、三女章誌琪陪同去榮豐廠。走進大廳,隻見內外擠滿了全廠三千多工人,章榮初及家人戰戰兢兢穿過人弄,走到台下,坐在長板凳上。章榮初被領到台上,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工人,嚇得腿都發抖了,心想今天看樣子難以過關。
台中央放了一張沙發,馬書記說:「這是你坐的。」章榮初我說:「我怎麼可以坐呢,我是來坦白交代的,請幹部同誌你坐,我站著。」
書記說:「不,章榮初,我們共產黨是講政策的,你坐歸坐,交代歸交代。」
章榮初坐下,馬義生又拿來一個煙灰缸,說你是抽雪茄的,你可以抽,章榮初再次謝絕,心裡覺得奇怪,今天怎麼了 ?
章榮初畢竟是經過風雨的人,他坐在沙發上,麵對下麵坐在板凳上的工人,和坐在一旁木椅上的書記「汪同誌」等人,說:「我在1940年就把工廠交給韓誌明先生管理,我完全不插手的,韓先生人規規矩矩,從來沒有過偷稅漏稅這樣的事,也從來沒有過賄賂幹部同誌,我實在想不起有過什麼五毒罪行。」
僵了半個多鐘頭,「汪同誌」說休會,把章榮初帶進辦公室,說你在這裡再想想吧,出去把門帶上。章榮初一人在辦公室裡,坐下看見桌子上有幾張表格,翻看一下原來是抗戰後期上海紡織印染廠收回時,日本人留在廠裡的染料和坯布清單。
關於這筆所謂「敵產」,前麵講到過,1944年上海紡織印染廠與裕豐紗廠解約時,留下一批布,價值三十多萬元。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清理敵產,因爲日寇佔領上海紡織印染廠時,造成巨大損失,因此國民政府決定,日本人留下的布匹染料等不予沒收,不作「敵產」處理,也算一個補償,這事在1946年已有定論。「解放」後章榮初向工商局作了書麵交代,誰知五反中又把老賬翻出來,説是「敵產」,沒有繳出去就是「盜竊國家資產」。
章榮初見桌子上已經擺了空白紙和筆,馬上拿起來抄了一份,藏在上衣口袋中。過了一會,書記又進來,說繼續開會。
再次上台,下麵口號聲此起彼伏,黨員帶領大家高呼;「章榮初必須老實交代!」
章榮初還是說實在想不出來。書記上前說:「這樣吧,我來啟發你幾件事,譬如抗戰勝利後,日本人有沒有在廠裡留下些東西呢?這都是敵產呀,應該交出來的呀。」
「哦,原來是這些啊?」章榮初假裝恍然大悟的說,「這些,我有,我有,我早已經準備了一份清單。」他從口袋中拿出十分鐘前剛剛抄錄的單子。
書記一看,說:「啊,就是這些啊。這些東西是日本人留下的,應該屬於國家資產,你私自佔有了,這就是盜竊國家資產啊。」
「汪同誌」轉過身,對全廠工人說了許多話,章榮初大部分沒聽懂,都是新社會的新語言。書記接著說:「章榮初今天的態度很好,人家交代都是擠牙膏,你是倒垃圾,這樣很好。」他問台下工人:「工人同誌們,你們還有什麼問題要提出來嗎 ?」
工人哪知道什麼三反五反,「解放」才三年,工人同誌的覺悟也確實有待提高。一個工人站起來說:「章大班,是不是可以請你到我們工人飯間,和我們一起吃頓飯 ?」下麵嗡嗡一片附和,說好啊好啊。
章榮初幾個人就在工人簇擁下走進了工人飯堂間。榮豐廠飯堂八人一桌﹐章榮初被工人感動了﹐這飯菜當然不能和家裡相比﹐他吃了幾口﹐實在咽不下去﹐就站起來到工人飯桌那邊﹐一桌桌去打招呼。
自從菱湖建設時期﹐章榮初每次回鄉﹐被人群包圍﹐在四處「章大班章大班」的呼喊聲中﹐他拿了大疊鈔票一路分發給鄉親﹐那種榮耀感、滿足感﹐令章榮初陶醉﹐但現在什麼時代了,工人群眾是黨組織起來、發動起來的,豈能向一個資本家歡呼 ?
突然章榮初看見了汪書記、馬主任憤怒的眼睛﹐他驚愕地站著不知所措﹐汪書記過來帶他離開了飯堂。
這次離開榮豐後,章榮初下一次再回來,已是文革中的19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