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回到了兒時村裏的學校,本想看看學校的孩子們,給他們講點兒故事,送點兒書。去到之後立刻傻眼,想象中的朗朗讀書聲沒有出現,校園空空如也,學校已經荒廢多年,連門窗都沒了,被鄰家用來養鴨鵝。同行的小兒和另一小夥伴見了很興奮,追著鵝鴨滿校園跑。村裏除了老弱病殘,已經沒了生氣,一個孩子都沒看到,我的願望也就落了,時隔四十多年。
當年在這兒上學的時候,桌凳是用黃泥加草做的土坯砌起來的,冬天教室太冷,又沒有足夠的柴草燒爐取暖,多數時間都在放假,學生還要交幾十筐糞,牛糞、馬糞、狗糞等,為來年春耕準備肥料。黑龍江的冬天,零下三十幾度,刮著冒煙兒炮,還得在冰天雪地裏到處找糞。由於保暖不足,許多孩子的手腳都凍傷了,腫得像個大饅頭,得了風濕性關節炎,包括我。到了春夏秋農忙時節,學校要放“農忙假”,去田裏種鏟耥收,幹那些繁重而又枯燥的農活。算下來一年到頭坐在教室裏上課的時間連一半都不到。饑餓、營養不足導致身體發育不良,瘦小枯幹皮包骨,風大一點會被吹得到處跑,可是還得去幹活。抬頭放眼望去是無邊的苦和累,閉上眼睛幻想著某個天神來幫我,或者自己變成神仙一揮手就把活幹完。夢醒時分,又是一番咳聲歎氣,那個苦,看不到盡頭。
夏天村裏來了放映隊,給村民放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 倒也給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娃開了眼。一部電影從一個村追到另一個村反複看幾遍。村裏偶爾來了輛蹦蹦車(手扶拖拉機),馬達聲把大人小孩都吸引過來,追著圍著看新鮮。平時除了雞鳴狗叫,村裏靜得隻剩下風聲雨聲。
一次放映隊帶來了一部電影《決裂》,裏邊有教授上課講馬尾巴的功能,諷刺他們講些沒用的東西,可我卻覺得大學生、教授很酷,心想我也要上大學當教授!這成了我的一個夢,深埋心裏。
初中畢業了,我在這個學校也走到了盡頭。暑假期間去地裏幹活,快要結束時,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上高中的通知書,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我去學校去問,學校說要去問大隊。轉而去大隊問,那些人凶神惡煞般地把我推了出來,狠狠地踹了我一腳:“你還想上學?滾蛋吧!” 我驚呆了,如五雷轟頂,聲嘶力竭地喊著:“為什麽?為什麽?!” 哀嚎之聲刺破長天,隻有從樹林那邊返回的一點點微弱的回音。
最終我沒被推薦去上高中,盡管考試成績是第一。耿直的父親曾揭露村領導的腐敗,得罪了那些人,他們就報複不讓我上高中。可我還是想上學。我二哥已在前一年升入了高中,比較幸運。開學的時候帶著我直接去中心校找校長,做最後一次努力。他把我帶到校長辦公室自己去上課了。我見到校長,止不住淚水流了下來,哽咽著隻說了四個字:“我想上學!”說完放聲大哭,校長很感動,很同情,但又無能為力,說村裏不推薦我們也沒辦法,然後叫人把我帶出去。我上高中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絕望地哭著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回到家,一頭栽到炕上......
恍惚之間聽見媽媽哭喊著我的名字,我睜開眼,看到了媽媽那雙眼睛,又紅又腫,含著淚,帶著幾分驚喜,像一道光芒照進了我的心,溫暖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我輕輕地對媽媽說:“媽,我這一覺睡得好香。”媽媽的聲音嘶啞:“你可醒過來了,你都睡了兩天了,現在還在發燒。”這時我才發現我的額頭上還敷著濕毛巾。
我終於醒過來了,有了點生機,但還是昏昏沉沉,時睡時醒,高燒不退,頭痛難忍。媽媽催爸爸在隊裏借了個牛車,拉我去鎮裏診所。車上鋪了些柴草,我躺在上麵,蓋了一塊破被子,就上路了。到了診所,醫生也看不出是什麽病,說像是腦膜炎,可也沒有什麽藥,隻給了幾片正痛片和一付湯藥。
爸爸趕著牛車往回走,路過一個瓜園,用兜裏僅有的幾個銅籽兒買了一個香瓜給我吃,我掰成兩半,把一半遞給爸爸。爸爸用手推了回來,轉頭趕車趕路。轉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眼裏含滿了淚水...... 爸爸是個錚錚鐵漢,從沒有屈服於任何人、任何苦難,威嚴得近乎無情,我們兄弟姐妹都不敢正眼看他。吃了一個瓜感覺好了很多,覺得從來沒吃過這麽香甜的東西,除了媽媽的奶水。
路很長,我癱躺在車上,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任由牛車顛來顛去。突然耳邊傳來了陣陣的讀書聲,我掙紮著坐起來,原來是我那曾經的學校,裏邊夾雜著兩個妹妹清脆的聲音。我望著學校,淚如泉湧,難道我就這樣永遠離開學校了嗎?爸爸停下車,操著一口河北腔堅定地對我說:“孩子,他們不讓你上學,咱們自己在家學!”聽完我撲到爸爸懷裏放聲大哭,撕心裂肺......
回到家,靜養了幾天,竟然奇跡般地好轉起來。當時腦膜炎正在當地流行,窮鄉僻壤,沒有醫生,沒有藥,得了病隻能硬撐,能不能撐過去全靠自己的造化。有些孩子沒能挺過去,鄰家就有個小弟弟因此夭折。這裏有個風俗,未成年孩子夭折不能用棺材入殮,隻能拋屍荒野,任由豺狼鷹犬殘食,我很幸運沒成一個那樣的冤魂野鬼。
自此我也正式成了一個全職農民,不滿十四歲。剛開始由於身體虛弱幹不了重活,就去放豬了,這是村裏掙分最少的活兒,倒也給了我一點時間讀書。放豬的時候拿著二哥用過的課本有空就翻翻看幾眼。放豬這活即使在村裏也被人看不起,掙分太少,隻有體弱殘障的人才會去幹。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沒多久就去大田幹活了。天一亮就下地幹活,春耕夏鋤秋收,天黑收工。晚上回家喝碗稀粥,倒在炕上立刻大睡。每天機械地重複著,日複一日。白天盼天黑,晴天盼下雨,下雨就可以歇歇了。原想要自己在家學習,可是每天都累得五迷三道的,根本沒有那個精力。人活到這份兒上,多數就是一個有口活氣兒的行屍走肉,哪還有什麽思想、意誌,理想、奮鬥?
後記:
作者在1977年文革後首次恢複高考時考入某名牌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後移居國外,目前在某大金融公司做高級數學模型研究員,領導多個AI機器學習的預測模型的研發工作,享受著優厚的薪資待遇,過著富足幸福的生活。那個深埋心底的夢生了根、發了芽、開了花、結了果,成功實現了一個放豬娃的人生逆襲。
人生要有夢,現實夢中來。
亮麗人生屬於那些頑強追夢的人。
人生有低穀,但絕不要放棄!
——飛客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