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初冬,一支數百人的馬隊長途跋涉,穿過山海關,來到直隸豐潤縣地界。
這批人趕著牛馬騾車,攜帶著黃金,白銀,數百張豹皮、水獺皮、鹿皮、青鼠皮,數千卷紙張,數百包大米,還有萬餘匹的各色苧布、棉綢、麻布等,人馬浩蕩,卷起黃土飛沙,好不壯觀,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最奇怪的是這些人的裝束。其中的腳力和馬夫,不過是尋常的粗布土衣。而其中騎著馬匹,地位較高者,卻頭頂烏紗帽,肋挎腰帶,儼然是前明官服的模樣。這在已經剃發易服的中原大地上,著實罕見。
不過,當地人對此情此景卻十分熟悉,因為這樣的馬隊,自從順治爺駐鑾京師起,每年都會從此路過,至今已經三十多年了。
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既不是做生意的商人,也不是前明遺民,而是朝鮮國的進貢使團。
由於使團每年沿著固定路線行進,基本都會在豐潤縣榛子店附近歇腳,當地居民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但是,使團中的使臣金錫胄卻有新的發現。
當地姓高的一戶人家牆上有一首題詩:椎髻空憐昔日妝,紅裙換著越羅裳。爺娘生死知何處,痛殺春風上沈陽。
詩下附有小序,:奴江右虞尚卿秀才妻也,夫被戮,奴被擄,今為王章京所買,戊午正月二十一日,灑淚拂壁書此,唯望天下有心人見而憐之。尾題季文蘭書。
題詩的是個叫季文蘭的江南女子,本來是一個士人的妻子,如今丈夫被清人殺害,自己則被王章京買得並帶去沈陽。
讓我們設身處地的假想一下她的遭遇:被擄一路向北,故鄉遠矣,南音微矣,漢服褪矣,她不得不穿上胡服,在苦寒之地度過餘生。萬念俱滅,在出山海關之前,她有機會獲得筆墨,於是在這個小村莊一戶人家裏,灑淚題下了這首或許永遠也不會被人關注到的詩。
幸而,金錫胄看到了。他有感於此,當即和詩兩首,其中一首是:綽約雲鬟罷舊妝,胡笳幾拍淚盈裳。誰能更有曹公力,迎取文姬入洛陽。
這幾首詩,內容十分大膽。
先看季詩,昔日的妝容換掉了,越羅裳換成了蠻服。去大清龍興之地沈陽不但不感恩,反而痛殺。十分大膽。
金錫胄的詩也是如此,誰人更有曹公力,感慨當今中國沒人有曹操從匈奴手裏接回蔡文姬一樣解救季文蘭的能力。不僅將清比作匈奴,更是在隱隱呼喚一位曹公興漢滅清。
清廷自然不會注意到這寫在不知名牆壁上的詩,金錫胄呼喚的曹公也不會出現,他隻能題詩聊表同情,寄托感傷,並將此事記錄在自己的書《搗椒錄》中。
然而,這首詩卻在朝鮮使團中出了名。
這處題壁在朝鮮名聲漸響,最後成了朝鮮使團的網紅打卡聖地。
一是,每年奉命前來的使者,為了解進貢的規矩以及中土的風土人情,早已大多事先看過前輩的詩文,因此對榛子店題詩早有了解。
二是,使團的行程比較固定。天氣如何,交通怎樣,攜帶哪些物資,在哪打尖住店,在哪紮營歇息,方方麵麵都有前輩的記錄可以參考,像當今旅遊查攻略一樣方便。使團一般都會按照攻略行進,路過榛子店。
三是,詩言誌。誌之所之,在心為誌,發言為詩也。使團的官員,平時在朝鮮國內,免不了有大小官位,都是讀過書的文人騷客。如今離國去鄉,一路風餐露宿,從朝鮮國都一路到山海關,沿途頗多寂寥之地,見景生情,免不了要抒發一番感慨。
而這榛子店的題壁,簡直就是專門為他們設計的一麵留言牆,到此各抒胸臆,好不痛快!
從康熙年間發現這首詩開始,曆經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一直到鹹同年間,已經過去了200多年,仍然有人留下了自己的詩作。
康熙二十四年(1685),賀歲兼謝恩副使崔錫鼎(1646-1715)留下了一首和詩:纖眉寶髻為誰妝,染淚瀟湘六幅裳。卻羨春鴻歸塞遠,秋來猶得更隨陽。
乾隆四十七年(1782)冬至謝恩副使的洪良浩路過榛子店,作了一首詩:偶過榛子店,遙憶季文蘭。古驛春重到,遼城鶴未還。空留題壁字,何處望夫山。蔡女無人贖,遙瞻漢月彎。
乾隆五十八年(1793)的謝恩副使李在學經過此處時寫道:
癡兒金貨買殘妝,尚憶征車淚染裳。壁上芳詩無覓處,一尊惆悵酹斜陽。
道光八年(1828),季文蘭的故事已經過去一百五十年了,樸思浩仍不忘作一首淒愴的詩:塞天漠漠曉啼妝,尚憶阿娘作嫁裳。夢裏江南春草綠,芳心應羨雁隨陽。
然而,人有情而天不解,隨著時間的流逝,題詩慢慢模糊。金錫胄第一次看到題詩的時候,已經有一些字看不清楚。
僅僅七年後的康熙二十九年(1690),徐文重隨冬至使團)路過此地,發現季文蘭題詩今漫患無存。
更殘酷的現實是,這畢竟是一麵有主的牆壁,難免主人會塗抹掉這些老字。二十多年後(1720),李宜顯記載到,題詩由於主人改墁其壁,乃至泯滅雲。
漸漸的,連牆壁都被風雨殘剝殆盡,長出了楊樹。乾隆五十年(1785)的時候,這裏早已經是數株垂楊,搖曳春風。欲覓壁上題字,了不可得,且舉其事問諸店人,漠然無知者。
實體的題詩終歸是泯滅了,但其記憶在朝鮮使者的腦海裏保存了下來。代代使者路過此地都會寫詩感懷。
榛子店、季文蘭、題壁詩似乎成了朝鮮使者的一種符號,一種情懷。
如同塞北象征黃沙兵戈,江南象征舳艫煙雨。
一、朝鮮士大夫的季文蘭情結
季文蘭,明末清初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江西女子,在中國明清史籍中難覓行蹤,卻在東鄰朝鮮士大夫群體中口耳相傳,代代留芳。她,清初被旗兵擄掠北上,途經河北豐潤榛子店,題詩旅店壁間,使得那些往返中朝之間的使節文士,數百年間和詩題賦,在《燕行錄》中留下了大量篇章,形成一個顯而易見的季文蘭情結,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研究明末清初婦女文化的獨特視窗。
滿清康熙十九年(1680),朝鮮陳慰兼陳奏行副使申晸到北京,他在《燕行錄》中記載:書狀睦君則於豐潤榛子店壁上,見一詩,向餘說道,其詩曰:椎鬢空憐昔日妝,征裙換盡越羅裳。爺娘生死知何處,痛殺春風上沈陽。其下又書曰:奴江州虞尚卿秀才妻也,夫被戮,奴被擄,今為王章京所買,戊午正月念一日灑涕揮壁書此。唯望天下有心人見此憐而見拯,奴亦不自慚其鄙謗也。籲嗟,傷哉,傷哉。奴年二十有一,父季某,秀才,母陳氏,兄名國,府學秀才,季文蘭書。餘聞而悲之曰:此是閨秀中能詩者所為也。海內喪亂,生民罹毒,閨中蘭蕙之質亦未免淪沒異域。千古怨恨,不獨蔡文姬一人而已。為賦一絕,以詠其事:
壁上新詩掩淚題,天涯歸夢楚雲西。春風無限傷心事,欲奏琵琶音轉淒。[2]
書狀官即睦林儒,他所知的季文蘭,是江西秀才虞尚卿之妻,年方廿一,丈夫被殺,己身被擄,時間為康熙十七年,後為一王姓八旗軍官購得,途經榛子店前往沈陽。家裏尚有父母雙親及胞兄,父兄均為秀才,所嫁之夫亦為秀才,是典型秀才之家的女子。這使申晸很自然地聯想到了白居易筆下那位月白風清夜江上彈琵琶的淒涼少婦,閨中蘭蕙淪沒異域的不僅僅是蔡文姬一人而已。申晸是最早記載季文蘭事跡的朝鮮人。
滿清康熙十七年,雖距清兵入關的1644年已經過去30多年,但從曆史進程總體看,明清易代的過程並沒有結束。吳三桂叛亂反清事件,仍不出明末清初曆史鼎革的範圍,這是清承明製的曆史代價之一,清朝軍製建立,必須經過削平三藩軍隊之後才算完成。
最後,即使明清易代完成之後,故國之思也不隨著時代的推移而消失,譬如對故國衣冠的懷念就是一個突出的表現。世變風移,今為二百餘年,而閭閻之間猶有思漢之心
二、明末清初的季文蘭群體
明末清初,與季文蘭同命相憐的女子何止千萬!八旗官兵擄掠大量婦女,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早在入關之前,清軍即多次入關搶掠,以所掠人戶、財物裝備整個國家。入關以後,舊習依然未改。
如滿清順治二年(1645),天津衛恩貢考中知縣孫纘緒、河間府拔貢考中知縣馮聖朝上奏:西征兵士帶來婦女甚多,其間有無良民婦女,或因被兵奔竄道路而兵士遇之,誤以為流賊妻孥者,即流賊婦女亦不無原搶之良民而非真賊家屬者,今皆帶來京師,民當有悲母子之分散,泣夫婦之仳離者矣。在追擊李自成農民軍的西征過程中,清軍擄掠大量婦女帶到北京,結果是不了了之。
西征之後是南征。和碩豫親王多鐸統帥八旗將士占領南京後,也是戰果累累,僅才貌超群的女人就帶回103位,順治二年十一月,分配名單如下:呈送皇上順治帝福臨十,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袞三,輔政叔父王濟爾哈朗三,和碩肅親王豪格、多羅承澤郡王勒碩塞、多羅貝勒尼堪、多羅貝勒博洛等各二,多羅巴圖魯郡王、多羅衍禧郡王、多羅貝勒勒克德渾、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貝子和托、貝子屯齊、貝子尚山、公特爾虎、公杜爾虎、公杜努恩等各一,纛章京公圖賴、固山額真宗室拜音圖各二,固山額真公阿山一,胡圖靈阿福晉之父、墨爾根福晉之父各二,其餘女人分賞帶兵出征之梅勒章京、護軍先鋒大臣等[37]。這些進入京師旗貴之家的女性,暫且不論,風塵仆仆顛簸道路、類似季文蘭的女子也是史不絕書。
(一)江南金陵宋蕙湘、吳蕊仙題詩豫晉間 清初最著名的被擄女子是弘光宮女宋蕙湘,年十四,金陵(南京)人,被清鑲黃旗官兵所擄,過河南衛輝一帶,題詩壁上,以期萬一之遇,命薄如此,恐亦無望矣:
風動江空羯鼓催,降旗飄颭鳳城開。將軍戰死君王係,薄命紅顏馬上來。
廣陌黃塵暗鬢鴉,北風吹麵落鉛華。可憐夜月箜篌引,幾度穹廬伴暮笳。
春花如釀綺如煙,良夜知心畫閣眠。今日相思渾似夢,算來可恨是蒼天。
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別故廬。誰散千金同孟德,廂黃旗下贖文姝?[38]
(二)揚州女子張氏、汪氏同難西溝 順治二年六月揚州女子張氏遭難於西溝寶林莊居,灑淚口占五絕:
深閨日日鎖鸞鳳,忽被幹戈出畫堂。弱質那禁過鳥道,可憐魂夢繞家鄉。
繡鞋脫出換宮靴,女易男裝實可嗟。扶上玉鞍愁不穩,淚痕多似馬蹄沙。
碎環祝發付東流,寄語河神仔細收。擬將薄命隨流水,因伴兜鍪不自由。
江山更易聽蒼天,粉黛無辜甚可憐。薄命紅顏千古恨,妾身何惜誤芳年。
翠翹金雀久塵埋,車騎轔轔野店來。憐我故鄉生死別,花枝移向別園栽。
(三)錢塘秀才妻吳芳華題詩旅壁 武林文學康某婦,結縭三月,清兵入錢塘,從夫逃亂天竺道,為亂軍所獲,屬正黃旗下尤某,挾之北去。題詩旅壁,有雲:後之過此者,為妾歸謝槁砧,當索我於白楊青塜之間也,見者哀之。
臙粉香殘可勝愁,淡黃衫子謝風流。但期死看江南月,不願生歸塞北秋。
掩袂自憐鴛夢冷,登鞍誰惜楚腰柔。曹公縱有千金誌,紅葉何年出禦溝?[44]
被掠入正黃旗下的吳芳華,也是杭州一秀才妻子,最終命運不得而知。[45]清軍進攻錢塘是順治三年(1646)。
(四) 江西南昌傅氏女邯鄲行 曾為洪承疇長沙幕府成員的彭而述,有一長篇敘事詩《邯鄲行》,記載南昌年僅十六的傅家女,被擄北上,轉輾為娼之事。順治五年初,清江西提督、原明降將金聲桓反正失敗,北兵破城,旌陽觀裏屍如麻,傅女被一喜殺戮的八旗軍官所掠,渡秦淮、廣陵,經臨清、淄川、天津到北京。將軍言語類烏孫,碧眼禿衿刀磨血,傅氏對伊不敢念家鄉,穿針學刺平壤靴,纖手日作高麗裳,日夜作苦工。順治五年底,山西大同總兵薑瓖反正,八旗軍官奉命出師,手挽弧矢竟不歸,軍官死後,傅氏女被賣到青樓。阿兄賣妾狹斜巷,倚門忍作青樓姬。去冬轉徙邯鄲道,香閣日把雙眉掃。季文蘭的命運不得而知,但她的同鄉傅氏被擄到北京後的生活則很清楚:軍官兄長將其賣入娼寮後,轉輾來到邯鄲,時為順治十一年(1654)冬。我聞玉河今兩岸,桃花李花結成片。不是越女便吳娃,銷沉粉黛又何限。彭而述遇傅氏時是順治十二年中秋,騎馬過邯鄲,呼女塗佐觴,詢知傅女事,感歎頃年來吳、楚、閩、粵如此類不少。予為挑燈記其事,作邯鄲行,豈獨悲一女子乎哉![46]
(五)廣東番禺張潮留詩河南郊 廣東番禺張潮,從舅官楚,兵挾之北。將渡河,念弟妹誰尋、鄉關何處?終當一死,聊賦□□:
朝雲東去暮雲西,淚滴殘花和作泥。願逐黃河流活活,何時青塚色萋萋。
魂隨夜雨飛羊石,風亂寒笳送馬蹄。杜宇不知歸不得,天津橋上向人啼。
廣東女子張潮,被擄於湖北,題詩河南,和者數輩,時為順治十二年(1655)。
(六)湖廣長沙王素音淚墜琉璃河 王素音,長沙人,被擄過直隸良鄉琉璃河,題詩館壁:妾生長江南,摧頹冀北,豺狼當道,強從毳帳偷生,鳥鼠同居,何啻將軍負腹,悲難自遺。事已如斯,因夜夢之迷離,寄朝吟之哀怨,嗟乎!高樓墜紅粉,固自慚石崇院內之姝,匕首耀青霜,當誓作兀術帳中之婦。天下好事君子,其有而憐予乎?許虞侯可作沙叱利,終須斷頭陷胸昆侖客重生,紅綃妓不難衝垣奮壁是所願也。敢薄世上少奇男,竊望圖之,應有俠心憐弱質。詩曰:
愁中得夢失長途,女體相攜聽鷓鴣,卻是數聲吹角去,醒來依舊酒家胡。
朝來馬上淚沾巾,薄命輕如一縷塵。青塜莫生殊域恨,明妃猶是為和親。
多慧多魔欲問天,此身已刺入黃泉。可憐魂魄無歸處,應向枝頭化杜鵑。[48]
王素音在此發誓捐生報仇雪恨,隻是時間不甚清楚,大致不出清初。
(七)淮女北上南下直隸新樂 妾本淮上弱質,僻陋若無心。戊子遭兵燹,滿之狂丈夫。以我北去。壬辰複挾我南征,過此偶遇之子,盱衡之間,情溢於露,氣幽於蘭。嗚呼!此誰氏之美也,嗟予薄命,感而賦此:
北去南來空自猜,邊愁為膺幾時懷。妾心最慕漢天子,自將單於不敢來。
造[道?]次相逢若相思,目成那複畏人知。胸中曆曆不然事,可得對床說與伊。[49]
淮女順治五年被擄北去,順治九年又隨征兵南下。過直隸正定府新樂縣,偶逢故人,眉上心間,漣漪泛起,心事難平,故留詩壁上,說予人知。
(八)揚州難婦入軍營 女子被擄營中作娼者,見於《難婦詞》:
不管高樓妾姓誰,牽來宛馬使人騎。相逢已是愁無那,更被前營主將知。
何關出塞始風流,生長江邊不解愁。自到前旗多姐妹,笑聲一半是揚州。
已分將身葬野烏,曹公高義贖文姝。生來厭學男兒拜,長跪君前為故夫。
江草江花步步愁,江邊生長在高樓,紅顏合齒名王劍,不用鞭人似土牛。[50]
其上是作於丙戌年和《舊宮人》,其下是作於丁亥年的《齊宮》,此闋當作於順治三、四年間。詩中前旗明言八旗軍中,難婦作隨營軍妓,大半籍隸揚州,還有為故夫跪求八旗兵丁的有情之婦。
三、 清初人市的初步考察
(一)民間社會的救助行動
清初遺民錢澄之曾詩詠戰亂中被擄的婦女:豈惟殺傷多,十室九無婦。累累向城啼,掩麵羞回首。親戚議贖還,安敢即開口。竭蹶酬所值,但得老與醜。[70]這種十室九無婦的局麵,是明末清初官民百姓的普遍遭遇,直接引發了民間社會的救助行動。
一類是有組織的行為。規模大、有成效的應屬浙江朱修齡所倡集資救贖難婦之舉。其友李漁曾載:甲寅、乙卯之間,八閩既叛,江浙騷然。稍邇,賊氛之子女,盡為所掠,迨官兵一出,搗穴焚巢,賊眾非死即逃,所掠子女,又為官兵所獲。斯時玉石混淆,其為叛賊之妻,良民之婦,不可得而辨也。罹難之民,欲詣行間識認者,皆懾於兵威,莫敢向邇。於是,夫覓其妻而弗得,子贖其母而未能者,日號咷躃踴於道路之間,聞者僅能助涕,真莫可如何之事也。可幸的是,朱修齡挺身倡議:詣營伍贖難婦,非執兵符、握令矢者不能,是始終皆須大力也。當事諸公可其議,莫不先之以身,出俸錢以倡。斯民之好義者,爰是一呼萬應,富者出金錢,貧者典衣飾,千裏內外聞風而至者,皆爭先恐後。朱子不以為苦,而且甘之,隨到隨贖,使鏡之破者重完,劍之失者複得,悲傷涕泣而來者,歡欣舞蹈而去。計前後所完離散之夫婦、迷失之子母,分群拆隊之兄弟姐妹,殆萬有餘家。[71]李漁後來證實:難民被掠之妻女不下數千人,為夫與父者欲贖無資,紛紛號泣於道路。修齡代作秦庭之哭,在上諸公義之,盡捐俸以倡。董其事者,修齡一人,使各完破鏡而去。朱修齡似乎還修建造諸多房舍以助慈善事業,救濟規模相當不小:廈列千間,遂杜子美廣庇萬人之願;樓高百尺,暢陳元龍俯視一切之懷。[72]
三藩反叛之際,南北中國大部卷入戰火。八閩江浙一帶得到救助數千人,可見動亂涉及人數之多、地域之廣,尤其是產生了當事諸公之不惜俸錢,遐邇士紳之樂輸恐後的社會效益,更令人驚訝。倡議者朱修齡的身份尤其值得注意,李漁說他與其弟同出朱二眉先生之門,此舉得到二眉先生指授之力。此朱二眉即清初影響巨大(甚至抵達內廷後宮,王公貴族之門)、門徒眾多的地方宗教領袖,康熙二十一年被清廷處決,史稱朱方旦案[73],實為湖廣漢陽奇異人士,朱修齡是其門徒,據研究很可能是浙江仙居歲貢生朱庚年[74]。
朱二眉予修齡書曾雲:吾師弟子生逢此日,宜乎在在現身,人人汲引,免其沉淪苦海,庶不愧乎生於此日。貴地諸公,現身活佛,浙中受益良多。雖居位者本心救世,尤須多方鼓舞,其造就生靈,奚啻三千八百已邪?[75]可見,朱方旦正是乘著明末清初社會動亂之機,從事社會救助的慈善活動,不斷增加吸引力,擴大活動空間,信徒善眾自然而然如影相隨,尤其是那些得到救助的家庭和婦女,更是其中重要的、不能忽視的群體。
朱方旦除了在浙江組織有規模的社會救助團體外,也不排除在其他地區從事類似義舉。他最後被清廷處死,除了個人所擁有的巨大影響力之外,曾經卷入(或一直秘密從事)反叛活動或許是此案重要的關節點?
另一類是全國各地自發的、零星的社會救濟行為。
北 京 京城應是旗下難婦最集中、也是得到救助人數相應更多的地區。如前所述,湖南祁陽秀才鄭翀女、江南金壇複社成員周鍾女、江西塗映征女、昆山李氏婦、華亭殷之輅妻等都被從京中贖出。又如吳中歌者某氏,順治十四、五年間,桐城遺民方文北遊京師所見,即為黃州王涓來所贖:塞北惟聞羯鼓聲,那知南曲細如鶯。不甘蔡琰終沙漠,且作何卙唱渭城。旗是廂紅複正紅,贖身何日返吳中?莫愁京國無知己,現有黃州太史公[76]。
山東淄川 明季吾淄修城,張聖鵠相國獨當一麵。國初定鼎,山賊謝遷據之,官兵圍城,列炮轟擊。收複後,城中士女多為兵擄,張氏殘破之餘,在外未被擄者,出資三千兩,贖族中被擄之人。[77]
南直隸地區 上元黃嘉善,性孝友,樂施舍。明南都亡,婦女多流離,嘉善輒贖還其家。有閨秀蒙難,令與己女同居,尋送歸。鎮江受兵,更倡贖難民數百人。[78]
烏程姚延著,字象懸,號榕似,順治六年進士,為江南按察使。海氛既定,大兵掠民間婦女,閉大舟中,令作閩語,間有囁嚅者,輒露刃恐之,不敢張。榕似廉得其狀,親詣河幹,計斥弁卒,無使至前。獲一少婦,作吳語。詰之,得實。遂大書伊父兄姓名於榜,疾呼得之,給票護其歸。鄰舟婦相率號呼,並使其家雜認之,一如前遣歸者。凡千七百人。以身活千萬人,所以不死者自在也。但廷著因此得罪悍帥,牽連別事致死。其子成進士,詣闕頌怨,未蒙存錄,其孫姚聚中明經德奎作述祖德詩曰:
往旗訊難婦,一一歸其親。
悍帥恣報複,飛語遭邅迍。[79]
江右地區 康熙十三年,三藩事起,江西南康府有一綏安客居者,解救多位被擄婦女,名官以介。三山之禍,殊為可恨。時綏安官子以介,客寓於吾省南康府,見營兵擄掠婦女,紛紛載道,為之傷心,遂解其囊金得數百兩,為民家各姓贖而歸之,行可謂難矣。
甲寅禍起自閩關,江左以西萬類殘。
塞上烽煙迷綠水,民間子婦匿青山。
時逢亂馬幾搜盡,誰肯傾囊為贖還?
不是綏安官以介,五陵俠客亦無顏。[80]
無論有組織的救助也好,自發、零星的救助也好,相對被擄婦女這個群體來說,起的作用不會太大。在首崇滿洲的國策下,民間社會的救助活動,難免與清廷政策鑿枘不合。尤其是類似朱方旦的有組織的宗教救助活動,更容易威脅清廷統治或損害滿人利益。再從地域範圍看,得到救助的人也是少數,如湖南《寶慶府誌》就記載:順治十年著名的岔路口戰役(清將尼堪死於此役)後,男女嬰兒被戮掠者萬餘人,署同知羅霆章單騎救拔,詣營贖人士妻女,知府馮桓、知縣楊演各捐俸若幹金為之代贖,然得還者無幾[81]。多數被擄婦女仍是遭難。
(二)清初人市的初步考察
得不到救助的被擄婦女,多半流入市場。伴隨著入關前後金時代的擄掠,這種激發八旗官兵積極作戰的原動力,婦女就已是重要的戰利品之一。旗人自家消化不了,成為市場上的商品。最初的人市,就是這樣出現的。
沈陽人市 這是入關前規模最大的人市。買賣興盛,價格各不相同。如普通農軍之價,從十餘兩至十五、六兩,農忙時節,則漲至三十兩,或二十五、六兩,這是崇禎十五年(1642)正、二月間,朝鮮世子館先後買得男子34名,女子11名所付的成本[82]。這些被賣男女,多半從關內或朝鮮擄掠而來。而朝鮮被擄人回贖的價格更高一些,或四、五十兩,或七、八十兩,奇貨可居者可達二三百兩。但饑寒太甚時,人價輕賤一些。同年七月,朝鮮世子館用司仆寺公贖銀一千兩贖回男女28人,人均三十五兩餘[83]。清人若欲勒價,更與市場價格拉開距離。崇禎十四年九月初三日,龍將英俄爾岱家公贖女兒一人,要價五十兩;朝鮮生員辛得榮之女服役大王代善家,初勒贖價五百兩,後約定三百兩成交。次年八月,龍將家的兩個女人索公贖銀二百三十兩,病兒一名,索價二百五十兩;崇禎十六年正月間,龍將、範文程欲朝鮮世子館贖一人二百兩,三男一女三百兩,人均七十五兩,[84]朝鮮世子館因慮及現實需要,故對其勒贖行為也不得不加以迎合。
北京人市清軍入關以後,規模最大的人市自然轉到京師北京專業人市這道新增的獨特風景線,得到確切證實,被鑲嵌於順城門羊角市(今宣武門內大街和西單北大街)、西華門外人市等地,也就是清初八旗中鑲紅旗、正藍旗的駐地[85]。推而廣之,或許八旗駐地附近都有可能存在人市交易,故買賣被擄婦女相當方便。如順治二年九月,正黃旗包衣珠爾劄海曾獲3個漢婦,並以銀27兩將其中一婦賣出,尚留兩婦,後被告發。[86]出賣地點也應在正黃旗駐地附近。康熙二年(1663),漢官王崇簡62歲時,得買侍女賀氏於旗下,旋歸李廣文。[87]這個侍女也買自旗下人市。前文所述內務府買得旗下湖廣軍中帶來的慶姑,交易地點尚不清楚,但交易價格是清清楚楚的74兩,與季文蘭的賣身價相當。
清初被擄婦女買賣必定相當興盛,故成為不少文學作品的題材。小說《燈月緣》曾載:真定府城東三裏外,有個叫程暘初的朝奉,休寧人氏,因世亂不能作生意,故從被擄婦女身上打起主意:原來程暘初,京中大賈也,專能接納豪俠,所以各營標下將官無不識熟。既握重資,而以時方草昧,不能興販,故於各營中隻撿南邊被擄進京的美色婦女,詢知宦家巨室,便即納價領歸,旋又著人到家報信,著令取贖,其實以此居奇射利,而非仗義也。他曾買下一眾少女,約有三十餘個,都是浙江、南直、湖廣等處良家之女。[88]至於《紅樓夢》中婦女買進賣出更是平常之事,隻是來源不是直截了當的被擄婦女罷了。
通州人市 通州是大運河北段的終點,南方漕船在此下碇卸糧,各種商船貨物也都齊集、轉運於此,因其特殊地理位置,通州成為被擄婦女的中轉站,存在興盛的人市買賣,甚至引起清朝當事官員的注意。順治九年(1652),廣西道監察禦史朱虛奏:旗下征討所得婦女,被人假托婦女親屬,欺哄滿洲,輕價買出,付與娼家,征其夜合之資。其父母、丈夫訪知,重價求贖,百端肯勒,又聞通州等處視此為奇貨,三個五個為一把,販至各處轉賣於娼戶,希得重價。[89]通州成為奇貨轉運的中心地,朱虛以損害滿洲利益為由,請朝廷出麵製止。即使真的能夠實行,恐怕也不會產生多大效果,畢竟人口買賣在清初是合法行為。
駐軍各地的人市 照常理推測,清初全國各地,八旗駐地或滿城附近都會有不同規模的人市存在,隻是存在時間或許長短不一。
在蘇州,據葉紹袁記載:聞虜在浙江所掠婦女,即鬻郡中,徽人以五十金買一少婦,大有姿色。又一處子索價五百金,未有所主。虜北去時,有一船擄掠金華三女子,泊舟夢亭賣之,其中二人索價五十金,一十四歲女孩索價八十金,有人欲以百金買三人未應,後被華家義兵奪去,此猶勝於北行耳[90]。昆山縣因守城被屠,婦女被擄者以千計,載至郡中鬻之,價不過二三兩,但蘇州巡撫土國寶禁止民買,有買者,媒嫗與買主俱被斬[91],此順治二年七月事。順治四年六月,明崇禎十五、六年聯捷進士、未任晉江知縣劉曙,以牽連吳勝兆案被捕,內眷竟被兵丁搶散,駐舟碼頭索贖,劉曙之母,為李子木侍禦嶽母,先湊銀二百五十兩贖出,餘尚有六口在舟,頗須多銀,一時不猝辦,未知何日得免於死?[92]
需要更多材料的考察清初人市。但僅據以上材料,也可初步斷定:清初專業人市是廣泛存在的,其中心市場則隨著清軍征戰路線變動,從沈陽到北京,到全國各個駐防地,市場價格也會隨季節、年成、貨色等相關因素波動,至少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京師官方批允的人口買賣活動(包括婦女在內)仍在頻繁進行。[93]清初人市的消失,恐怕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仍需假以時日進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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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文蘭揮淚寫下這首詩的時候,一定不知道,近200年後,還有一群異國的詩人每每為她寄托哀思吧!
同治元年(1862),最後一位朝鮮使者崔秉翰路過榛子店,遙想往事, 遇境生感,遂補閑筆,作詩道:
江南兒女怨春闌,上馬紅妝淚不幹。
地下三生芳草在,天涯萬事落花殘。
血恨有詩啼杜宇,香魂無影吊孤鸞。
依舊東風榛子店,令人痛哭季文蘭。
此詩收藏於其《燕槎從遊記》。
而此時,距明清易代已兩百多年了。
楊海英,女,浙江縉雲人,1987年畢業於浙江師範大學曆史係,曆史學學士;199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曆史係,曆史學碩士。1996年畢業於中央民族大學,師從王鍾翰先生學習清史和滿族史,曆史學博士,同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工作,現為研究員。
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末清初史,涉及清代政治軍事、學術文化、宗教社會等方麵。2001年專題研究論文《洪承疇長沙幕府與西南戰局》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第四屆優秀科研成果論文及其他類一等獎;2002年獲第四屆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科研成果三等獎;2009年個人專著《洪承疇與明清易代研究》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第七屆優秀科研成果專著類一等獎;2011年獲中國社會科學院第七屆優秀科研成果獎三等獎;2012年獲第四屆郭沫若中國曆史學獎提名獎。入所以來參加過、未出版的集體科研項目有國家九五課題《清代人物傳稿》第11、12卷部分人物傳的撰稿工作;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史人物傳《劉澤清》《馬逢知》《洪承疇》等的撰稿工作;中國社科院重點研究課題《清代政治史研究》開國卷的撰稿工作。已出版的中國社科院重大研究課題《乾嘉學派編年》以及《乾嘉學派研究》的撰稿工作,2005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