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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滅中共在台武裝基地始末》- 節選自穀正文口述回憶錄《白色恐怖秘密檔案》

(2025-10-12 12:08:31) 下一個

《剿滅中共在台武裝基地始末》
節選自穀正文口述回憶錄《白色恐怖秘密檔案》(許俊榮、黃誌明、公小穎整理)

竹子坑武裝基地案

「中國有共產黨,都是日本惹的禍!」正是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彈。 當然,它並不十分客觀,也不絕對正確,所以我講這話時,多半帶著開玩笑的意 味,不過,這句話卻是我長期參與肅諜工作後的深刻體會。 光就名稱上來講,日本便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為「共產黨」這個名辭即是日本人叫起來的。 此外,後來成為共產主義宣揚者的多數高級知識分子,也多係自日留學歸來,魯迅便是一例,郭沫若更是個中翹楚,他不但早在民國十六年便加入共產黨,還親自參與所謂的南昌革命,後來更當上了中共第二、三、五屆的政協副主席。 台共方麵,更與日本脫不了關係。

這樣說並不能代表日本資助共產黨成長,在客觀事實上,日方於當時亦視共產主義為洪水猛獸,但也正因此提供了日據時代的台共人員一個實習的機會,所以蔡孝乾、張誌忠等人在潛回台灣之後,對中共中央的秘密工作指示,才可以得心應手地徹底執行。 而此二人返台後所吸收的黨員,更與日據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因緣。

蔡孝乾方麵,主要吸納了多數老台共,再次則為富商、地主。 按理講,這些富商、地主並非「品質優良」的共產黨員,他們本身對共產主義的認同亦有待商榷。 不過,這些人普遍目睹了日軍統治台灣時,那些趁機配合的「先知者」是如何藉之成為富商地主、權傾一時的要人,因此,他們便急著要下定決心,在中共解放台灣之 前,搶先一步搭上這班飛黃騰達的特快車。

至於張誌忠所吸收的人選,就鎮定在台籍退伍老兵上。 這一批被迫向日本効忠的戰士,就如同越戰歸來的美國大兵一般,生活適應上普遍有問題; 此外,也一樣偷偷帶了不少配備精良的日軍裝備作為紀念,這些裝備包括了機槍、長槍、子彈、手榴彈等等,這些特點,讓張誌忠成立武裝組織的夢想迅速成真。 計劃原來很順利,可惜中共中央解放台灣並不如預期迅速,加上島內組織迭遭破壞,部分漏網之魚,一時之間又難能覓得棲身處所,於是武裝基地便成了難民收容所。 事態至此,武裝基地也隻得來個順手接招,順便把這些難民好好訓練一番。 這一個應變方法不能說不好,隻是經費上便要大費周章一番。

俗話說:「窮則變,變則通。」既然原來就是幹地下顛覆工作,不如順便來趟拐、騙、偷、搶外帶暗殺,一來可籌募經費,其次可鬧得社會動蕩不安,外帶打擊特務工作。

在這種情況下,保密局破獲了台灣第一個武裝基地。

這個基地成立於民國三十八年八月間,成立的原因除了準備迎接共軍攻台外,重點其實在台中縣工委會書記施部生因身分暴露,不得不往山區躲藏,於是施某便在張誌忠的簡單訓練後,偕呂煥章、李漢堂,由呂首先於台中市縣鴨潭山成立武裝基地,管製權則屬「省工委」中部負責人洪幼樵。 稍後,白毛山、竹子坑、石崗等武裝基地更陸續在附近建立。

同年十一月間,由於基地擴充太快,致使經費籌措不及,上級就給了施部生一道指示,說是要以經濟鬥爭維持生存。 施部生得到指示之後,明快地將行動日訂在該月十八日,目標是台中市倉庫利用合作社,可惜守衛森嚴,並未得逞。

十一月三十日,「解放軍」便打定主意要好好幹一次攔路虎。 首先遭殃,而且屢次遭殃的便是台中通往各地的公交車。 當時的路況較差,車子性能也沒現在好,車行速 度緩慢,加上攔路搶劫的事並不多見,所以開風氣之先的行動,執行起來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 施部生等人在食髓知味後,下手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鬧到後來,甚至把公交車給嚇得停駛了。

事情鬧大了,連警方也遭到不少動作。 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七日,李漢堂發動白毛山基地的同夥,在霧峯街上的一家皮鞋店內,伏擊台中大屯分局刑事組隊員黃金坤致死。 同月二十六日,施部生也策劃了一起暗殺國民黨特務的行動。 他們發現台中市商職教導主任汪朝新係國民黨人,且活動十分積極,遂計劃於深夜潛入宿舍將其暗 殺,結果因為月黑風高,加上行動緊張又不敢點燈,把同校的教員畢克鈞當成汪朝新給殺了。

正當這一切行動極度囂張地進行時,保密局也承受了蔣介石很大的壓力,他複行視事後心裏總認為「匪諜就在你身邊」 而且是帶著槍在你身邊。

原來,我滿心認為,中共在台地下組織固然十分活躍,但要談到武裝,實在有先天上的條件限製,畢竟這麽小一個地方,哪來的地方可躲? 因此就算有,規模必然也十分可笑。 但在此刻,我實在是無法把「不要理他們胡搞」這句話說出口,再怎麽說警察總是被殺了,公車總是停駛了,連國民黨員都差一 點被暗殺。 而這種種跡象也顯示出台共確有暴力行動組織,於是我搜集了許多情報,經過拚湊之後,發現竹子坑、白毛山這兩個地點,極有可能是武裝基地所在。

民國三十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我帶著三十個保密局人員,由台北南下台中,當晚便在洪幼樵的台中住所落腳。 這屋子主人被捕後,便被當地人視為「鬼屋」,根本沒有人喜歡靠近,把它當做是秘密行動的基地,再好不過了。

隔天,我隨身帶著一個同僚駕車抵達車籠埔,依著地圖上的標示往竹子坑方向步行上山,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路人。 這個莊稼漢打扮的小夥子,把鬥笠壓得幾乎要蓋住臉,肩上還擔著一擔籮筐,看那扁擔被繃得老緊的模樣,想必籮筐裏的東西應該不輕才是。 我那懂台語的夥伴還同他聊了好久,我隻約略 聽懂這地名叫「水長流」(後來我發現這樣的名稱在每個山區都有),要往竹子坑,如果腳力好的話,還得走個一、兩小時。

捧起溪水抹了抹臉之後,我們又往上走了一會兒,才猛然覺得那人可疑,我便要求即刻趕回洪幼樵故居,緊急召集所有同仁立刻上山。 出發時,大約已過午夜,趕到車籠埔時,才發現這個地方真是什麽都小,連派出所都隻有一個警員在。

「我們是國防部技術總隊,我們單位裏有些逃兵,聽說在這附近山上,你有沒在山區發現什麽可疑的人?」我對技術總隊這個單位似乎有些偏愛。

「有! 有! 有! 有一批人說是墾山,每天鬼鬼祟祟的,我帶你們上去。」說完他把一柄長槍扛在肩上,便要領我們上山。 花了三個小時左右,我們才抵達最靠近基地的村落,那名領路的警員,指著山頭上一個五十坪左右大的草寮說:「就在那裏!」

隊伍低達後,我將人分成三組,我守在正麵,另兩組則分別由兩側包圍成一個半圓,「千萬別行動,等天亮依我的指示動作!」我三令五申地要每個人到定點後,立 刻就地掩蔽休息。 一切就緒時,我心裏老浮著一個念頭,此情此景與我當年在共產黨裏打遊擊相比,感覺著實矛盾得令人覺得有趣,就在一陣沉思中,我不知不覺恍 惚地睡著了。 坐在泥土上,把梯田當成是張太師椅靠著,的確是舒服極了,尤其是頭頂上那一階便是敵人基地的感覺,更教人興奮。 我在期待日出,睡夢中也是如 此!

突然,一陣溫熱由我頭頂上淋下,尿騷味讓我乍地醒來,擡頭一看,竟然是個年輕人大剌剌地站在頂上,撇著褲襠朝我頭上尿。 身旁的同僚一見我忽然坐正,緊張地起身站定,把這位睡眼惺忪的老哥給嚇得拔腿就跑,不過一瞬間,弟兄們早就拔槍上膛了。

「你不要跑,大夥兒別開槍!」話沒說完,那人已快步衝進屋裏,雙方也已經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我仍大叫著:「別開槍!」最後還是湯姆笙衝鋒槍發生威

力,讓基地內停了槍響。 不久,草寮裏走出來四、五個人,我邊快步上前要這些人繳械,邊向在屋後埋伏的人叫道:「別開槍! 」

結果槍聲又響了,草寮裏仍有部分人不肯投降,企圖來個殺出重圍。 我迅即伏在地上,眼角望見了保密局裏出了名的神射手韓克昌,他那神情冷靜得叫人心寒,一片 槍響對他仿佛隻是背景音樂般地充耳不聞,這種充滿肅殺的神情,牽動著雙手,槍口像是噴出了兩道火花,兩個慌亂的台共應聲倒地。 接著又是一陣湯姆笙槍震耳欲 聾的聲音,屋裏的反擊漸漸零落,終至完全平息,是清理戰果的時候了。

當天,我們在竹子坑武裝基地一共擊斃四人,搜出長短槍十餘支,其餘近十名基地人員也大多負傷。

鹿窟武裝基地案

當時的社會狀況還是亂得很,保密局內部也被蔣介石全力肅清武裝基地的指示給弄得焦頭爛額。 不過,據我個人的看法,這些武裝基地,實在是毫無武裝規模可言; 事實上,整個環境也跟這狀況相去不遠。 隻是在破獲竹子坑基地之後,行動就不得不持續下去,而保密局也陸續掌握了一些線索。 狀況較為明朗的,要屬由孫古乎所領導的太平山武裝基地與蕭道應主持之旗山武裝基地。

直到民國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事情才有了轉機,當天保密局循線破獲「台北市委會」電器工人支部案,並在該部書記溫萬金家裏,找到了一本日記,這分資料 詳細記載了他在當年四月至六月間的受訓情形與見聞。 根據他的描述,保密局內部認為,這是一個極具規模的武裝基地。 我清楚地向毛人鳳分析,台共的發展在「省工委」遭到破壞後,已經陷入了嚴重的困境,整個秩序大亂不說,連經費來源、支配都有嚴重缺陷。

以我個人的經驗來看溫萬金的筆記,他是個電器工程商,經濟狀況頗佳,對共產主義的了解及如何當一個優秀的地下工作人員,並無正確認識,否則他就不會如此詳 細地記錄基地設備和個人見聞,這一點嚴重犯了地下工作的禁忌,因此我打心底認為溫萬金隻是個冤大頭。 而現在如何破獲這個基地便成了保密局最重要的工作。

所謂「解鈴還需係鈐人」,一切偵察行動,仍得回到溫萬金身上。 溫的家屬證實,溫萬金確實在四月起失蹤了兩個月,返家後即行蹤飄忽,與他同時失蹤的另有許希寬等人。 我們很快地找到許希寬的母親,由這位老太太的鄰居口中得知許希寬大概半個月左右回家一趟,每次回家都在下午四點左右就趕著回山上。 上次回家時,還 要老太太幫他準備鋸子、斧頭之類的工具,說是等下次回家要一起帶走。

「聽說是在山上鋸相思木下山來賣錢。 人」鄰居們說。 我暗自判斷,四點鍾離家返回基地,以當時風聲鶴唳的狀況,許希寬根本不敢搭車,大概也搭不起車。 四點距離天黑大約隻剩兩個多小時,而兩個鍾頭的步行距離十分有限。 因此,再細推的話,許家位於汐止,由汐止步行兩個小時可抵達的山區,大約要屬石碇、九 芎、十分寮一帶最為可能。

半個月後,許希寬果然回家取走工具,並遭保密局人員逮捕。 他是個一問三不知的人,隻簡單地透露另一個叫汪枝的人也常常下山。 據許希寬的描述,我認為 汪枝是一個重要的聯係人員,便決定放走許希寬這條長線來釣魚。 十二月二十三日,汪枝在延平北路靠近台北橋附近被捕,從他們口中,我們得到不少線索。 據線索顯示,這是一個在民國三十八年間由蔡孝乾授意成立的武裝基地,與呂赫若等人有密切的關係。 呂赫若則是一個在音樂界頗有聲望的親共文學作家,外界對他與辜濂鬆之寡母亦多有揣測,保密局一度大費周章地想逮捕他,卻讓他由院深宅高的辜家給逃了。

蔣介石聽完毛人鳳的報告,即刻要求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台北衛戊司令部及警方配合保密局統一行動。 當時的衛戍司令張柏亭估計,由石碇至汐止間的鹿窟山區,以每50米1人計算,大約需要一團的兵力。 最後會議決定,再增加一個加強營協助,行動預定在12月28日展開,由我擔任指揮官,團長謝實生和保安司令部的李葆初則擔任副指揮官,另有隨員牛樹坤、毛鍾新等人。 那時候我是個支少將薪的上校,有一個又臭又長的頭銜「國防部上校通信員兼保密局偵防組組長」,臨行 前,毛人鳳還特地弄來一副少將軍階的領章給我掛上。

雨下得很大,大部隊在山區行進本來就非常困難,加上天雨路滑,不時有人跌得人仰馬翻。 不多久,部隊抵達汐止山頂最高處的光明寺,這裏是基地進出的要道。 完 成包圍後,天色漸漸亮了,我在寺裏閑逛了一圈,多數人都升起了柴火取暖。 當時的光明寺跟現在改建後的富麗堂皇根本不能相比,不過它豐富的藏經卻在在顯示出 這是座小有曆史的寺院。 我還特意告訴大夥兒,別動寺裏的任何東西,尤其是書,「這些是宋版書,你們可別拿來升火,燒了就再也找不到了!」盡管事實上這些書根本不是宋版。

大夥兒在光明寺休息一夜後,一覺醒來已經是隔天的清晨,天氣也漸漸轉晴,

山上的住民一窩蜂地要下山做工去了。 一時間,各個據點不斷傳來消息,說他們逮捕了三十個人、五十個人...... 而我則隻同樣的一句話交代:「全部送到光明寺來!」

當天大約逮捕了六百多人。 當然,並非這六百人全是共黨分子,問題是又該如何將一般百姓與基地人員區分出來呢? 我一邊觀察光明寺的地形,一邊將汪枝找來,他是這個基地裏的資深幹部,認識基地裏大部分的成員,甚至包括身分最隱密的「人民警察隊長」在內。

「你待會兒就躲在廂房的氣窗後麵,我會叫所有的人一個個由窗前走過,如果這人是台共成員,你就把手放到窗台上,如果不是,就把手收回去。」我交代完後,便開始扮演起了神探的角色。

第一個被我叫住的人,呼天搶地地大叫冤枉,第二個、第三個也是,不過十來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喊冤枉了,隻是眼裏流露著驚惶的神色,安靜地默認一切,連先 前大叫的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大夥兒滿臉狐疑地望著我,怎麽樣也猜不透我是如何分辨共產黨員,甚至有人對我的胡指亂指大有意見。 不過一發現被我叫住的人多數 認罪,且主動指認出來其他的共產黨員幾乎完全與我的判斷一致時,就不得不把我當成神明看了。

消息傳開之後,當地百姓甚至在家門前供起了香案,備妥牲、果、茶水朝著我大拜,這事讓我覺得有趣極了,便索性扮起了神明。

直到現在,鹿窟一帶居民,仍口耳相傳著許多關於我的故事。 這一場故弄玄虛的把戲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從中體會出來的小技巧,更讓整個鹿窟剿匪工作的成果顯得格外徹底,甚至連橫生的意外,都給巧妙地轉化,變成千載難逢的絕佳契機。

正當我扮演著活神仙,把參與基地的匪徒一個個指認出來時,人羣裏突然冒出來一個中年男子。 他右手握著一把盒子槍,像衝鋒般地大喊著殺聲朝我街來。 直到這人快街過封鎖線時,哨兵才猛地回過神來,連著朝他身上放了幾槍,這漢子應聲倒地。

人羣裏不時驚呼著,有人讚歎也有人惋惜,我一直很留意村民的反應。 在哨兵檢視完屍體回來向我報告之前,百姓們便已在議論著這人便是「警察隊長」劉學坤。 當 時,我並沒有考慮太多有關於這個人的身份問題,時間上也不容許我做太多考慮,畢竟參加共產黨的村民,實在是太多了,要逐一搜查嘛,在人力、時間上都得做大投資,如果不搜,以此地居民多數為礦工等中下階層百姓,在易受煽惑的環境來看,武裝基地勢必死灰複燃。

左思右想,我決定在這死人身上下一把大賭注。 我把一些年紀較輕的台共成員找來,向村裏借了把有靠背的竹椅子,將屍體放在椅子上綁定,扶手部分則另外紮上竹竿。 這些小孩子則一部分一前一後地擡著「劉學坤」的屍體,一部分跟在後頭邊敲鑼邊高呼著:「共產黨的警察隊長已經被打死了,村民要是有參加的,盡快出來自 首就沒事了,就像我們一樣,自首了就沒事了。」不論晴雨,這工作都一直持續著,直到事件結束,「劉學坤」的屍體才得以下葬。

村民果然如潮水般湧來,比汐止山邊的雨更讓人無法招架,許多念過書的台共成員,在自新之後都成了協助辦案、處理筆錄的保密局「臨時雇員」。 當然,汪枝、鍾金鳳兩人對我的幫助仍然最大。

一個多月下來,保密局早已厭倦了處理每天送回台北的大批台共,毛人鳳急得三天兩頭給我電話,大叫事情還要處理多久。 我則每天在附近向村民買雞買菜,甚至偶爾釣起魚來,直到毛人鳳來了分公文寫著:「匪首究在何處,吾兄曠時廢日,何以不見緝獲......」雲雲。

嚴格來說,鹿窟真是個組織極為嚴密的基地,所有成員一律以假名相稱,在數百名村民的供詞中,我們隻歸納出來,領導人叫「劉上級」,其次則為「楊上級」,至於這兩人的身份就無從查考了。 不過,汪枝、鍾金鳳與多數村民都相信,鹿窟村長陳啟旺必定知道領導人的真正身分。

台北方麵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鹿窟山邊也早已搜遍,即使是劉上級或楊上級有再大的膽子,也不可能留在山上,唯一的線索陳啟旺和他的女兒陳銀也早不知去向,我隻好先回台北再做打算,結束了四十五天的雨中山居生活。 臨走前我仍留下一排人分駐在汐止、石碇兩處,每天入夜後,便要他們輪流由汐止往石碇,或由石碇往汐止,一路高聲哭號,一邊對空鳴槍,鬧得附近居民都認為山上鬧鬼,嚇得沒人敢再上山。 這舉動雖然沒有太大意義,不過,對共產黨藉山邊荒涼之便,假村長之手,誘騙無知村民參與共黨武裝基地的伎倆,這一招卻比什麽都有用。

這一個多月下來,我們一共逮捕了兩百多名台共,自首的人數更多達四百多人,其中有六十多個還是十六、七歲的男女孩子。 這些孩子,除了按過手印參加共產黨 外,還多數擔任所謂「人民警察」,在法律上是必死無疑,但是在現實上,他們根本無心參加共產黨,也可能隻是村長陳啟旺要他們蓋章就蓋了,蓋的是什麽章,自 個兒根本不清楚。

「我想這些個孩子先留著,將來會有大用處。」

「怎麽說? 」毛人鳳反問道。

「老先生不是老要我們監視誰嗎? 這些小孩子剛好可以在附近擺些小攤子就近觀察,再找些機伶的,教他們學騎三輪車,也到附近去等生意,不就連跟蹤的人都省下了; 女孩子就更好了,能送進這些人家裏當下女,效果才大呢!」

正給蔣介石丟下來的一堆監視工作搞得焦頭爛額的毛人鳳一聽,隨即答應了我的提議,隻是一回頭,他馬上又提起了鹿窟匪首的事情。 兩個星期後,我們不負所望地逮捕了楊上級陳通和。

陳通和是個很頑強的人,怎麽樣也不肯吐露半點風聲,隻一心想死。 不久,鹿窟基地最高領導人的身份也曝光了,神秘的「劉上級」正是陳通和的大哥陳本江。 這兩兄弟均是當時留日的精英分子,有相當高的文化水平,可惜對共產黨的認識也並不清楚,稍後,這兩人也都成為保密局派大陸的地下工作人員。

陳本江是個極度聰明的人,他借著當時社會情況之便,打著共產黨即將解放台灣的旗子,成立了「解放軍駐台辦事處」,四處招搖撞騙,許多知名大企業家都給他騙了不少錢,而這些錢除了少數供應基地外,大多數都給蔡孝乾揮霍光了。

陳本江是個投機分子,他對共產黨懷有憧憬,也曾經深具熱情,可惜並沒有真正下過工夫,也就是說,他並不了解共產黨。

事實上多數的台共對共產黨都沒有太深入的研究,他們隻把共產黨看成另一個政黨,除了名稱和部分粗淺的製度外,對共產思想的認識根本幾近幼稚。 陳本江的憧憬 與熱情大約是來自共產黨的宣傳口號,他加入台共的動機,也不過是想展現自己是一名時髦的知識分子罷了,至於他想借此任官、發財,倒真是他的本性使然。 他先潛往鹿窟,當起了「解放軍駐台辦事處」代表,並藉此與鹿窟村長陳啟旺搞熟了,再透過陳啟旺大量吸收當地居民加入共產黨。

這裏的共產黨成員參與地下組織的證據,在我參與肅諜工作以來,真可謂空前絕後的完整。 他們個個不但白紙黑字地寫明加入共產黨,還全數捺了指印為憑,隻不過這些文件最後都被楊上級給燒毀。

嚴格來說,整個鹿窟對國民黨並無太大實際價值,但是在象征意義上卻頗為重大。 其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則是呂赫若的生死及他與顏碧霞之間的感情了。

呂赫若出身台中富農,老家在潭子墘(今之台中縣潭子鄉),原名呂石堆的他,生得高大英挺不俗,在內涵上亦頗有過人之處。 台中師範畢業後赴日深造,是日本音樂學院有名的高材生,其間亦多有小說創作,曾被評為台灣最優秀的小說家,聲望遠在楊逵之上。

光複初期,呂赫若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在台中分團總務股服務,與鍾逸人同事。 據鍾逸人描述,呂赫若在日據時代便曾參與抗日工作,全身充滿民族主義色彩,對祖國滿懷期待。 光複初期,呂赫若並無任何左傾意識,相反地,他還是個堅定的國民黨,至少在思想上是如此。 因此,當呂赫若發現台中分團的成員,竟然雜有「台共農民組合」等農民運動分子,整個青年團充滿著赤色思想,便悻然離開台中。

故鄉留著一位嚴守舊社會禮教的妻子和小孩,天性浪漫的呂赫若到了台北,一方麵從事文學創作,同時擔任《人民導報》記者; 一方麵又在建國中學擔任教職。

而顏碧霞則係三峽顏家之後,享有顯赫家世,嫁人辜家後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她目前寡居美國,除了是辜家企業集團的掛名董事外,一切事務均由其獨子辜濂鬆處理),畢業於一女中的顏碧霞是當時所謂的「文學少女」,對台籍作家的作品多有研究,本身也偶爾寫些文章發表。

不幸辜嶽甫早逝,裹著小腳的顏碧霞便一直守著辜家,同時也因為對文學和音樂的嗜好而認識呂赫若。

稍後呂赫若成立大安出版社時,全部經費都靠顏碧霞資助。 這時候的呂赫若在政治思想上已經有了重大改變,二二八事件對他影響很深,在短短一年間,他將心中的青天白日旗拉下,一心向往赤色主義的共產祖國,而顏碧霞也一再資助呂赫若的所有活動。

呂赫若加入共產黨,與「台共農民組合」中央委員簡吉有密切關係,簡吉與蔡孝乾等人同是出了名的老台共,在日據時代便給日本政府逮捕了好些次,前後坐豐時間 總計長達十餘年。 光複後,簡吉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還擔任高雄分團書記,並先後協助張誌忠、蔡孝乾成立了「山地工作委員會」、「自治聯軍」等單位。

由於這一層關係,使得呂赫若進入鹿窟基地擔任文宣、教育等工作,同時也使得其身分在蔡孝乾、簡吉先後被捕之際曝光。 保密局在得知呂赫若的身分時,曾經全力追緝了好長一段時間,而呂赫若也因身具建國中翠教員、名小說家之身分而走投無路,最後顏碧霞橫了心將呂赫若接到其住所躲藏。

寡居的顏碧霞住在林森北路三條通一帶,宅子是棟二層樓小洋房,有個很雅致的日式庭院,這屋子在日據時代的大正街是幢出了名的大宅。

第一次逮捕呂赫若便是在辜宅,當夜晚間十點左右,保密局幾位同僚抵達三條通,呂赫若一探見暗綠色的軍用吉普車便狂奔直入車庫,一頭鑽進停在院子的迷你奧斯汀。 不一會兒工夫,中山北路上便出現了當時難得一見的汽車追逐戰。 一路馳過圓山橋時,呂赫若將車子衝進坡上的樹叢裏下車逃了。

追逐時,吉普車自然占盡優勢,但上了小山徑,這車就顯得有些大而不當,徒歎奈何之後,我們隻得折回顏碧霞住處。 在顏碧霞的宅子裏,我們隻搜到一部辜顯榮 傳,和一本藍色綢子封麵、燙著鬥大金字的辜顏碧霞傳,關於呂赫若的部分並無詳細線索。 不過,顏碧霞對這一切並無意隱瞞,最後經審理以資匪及知匪不報等罪名判了七年徒刑,其名下所有之高砂鐵工廠沒收為保密局看守所所有。

而呂赫若則在逃亡後輾轉由台北而屏東,再由屏東回台北,大約在民國三十八年間進入鹿窟基地。 據部分基地成員表示,呂赫若在上山後不久,於民國三十九年五月便給蛇咬死了。

花了近兩個月時間完成的鹿窟剿匪工作,在劉上級陳本江自新後,即告一段落。

事情巧得很,今天(八十五年七月五日)陳通和突然出現了。 他手提一筐芒果及一包荔枝,來到我家。 原來他因肝癌開刀,由紐約回台,在台大醫院檢查病情。 他聽 友人說我仍住在原址,故來探望。 相談一個上午,他說了許多近況以及鹿窟的老事。 呂赫若確實死在鹿窟,是39年5月之春,於夜間收聽廣播時被毒蛇「龜殼花」咬傷左手,陳通和和劉學坤二人教他砍去左手,以保住性命,呂赫若不肯,以致次日死去,由他派人埋葬。 那個於圍剿鹿窟被擊斃的,則是劉學坤無誤。

觀音山武裝基地案

運用《自首條例》,原本是破獲匪諜案的重要手段,但是這個方法有幾個先決條件,就是自首的人必須真的是匪諜,而且講的都是真話。 偏偏有很多特務人員忽略了這一點,他們總是忘了「匪諜自首、既往不咎」,一聽到風吹草動,馬上就糊裏糊塗地抓人。

民國四十年九月十五日,發生在延平北路看守所的案子。 便是觀音山武裝基地的後遣症,再往前推,則可上溯至二二八事件。 二二八事件後,陳清敦、陳錫炮、陳阿貴三人潛入觀音山,和其他曾參與二二八的台共一樣,躲在武裝基地避難。

整個觀音山基地北起觀音山,南延造橋山區,占地十分遼闊,據估計藏匿的人數十分龐大,在諸多基地中,不論就範圍上來講,或由其衍生之事端的影響來看,都居各處之冠。

為了應付飲食問題,基地人員不時下山向百姓勒索財物。 當時的五股鄉鄉長陳盛藩就深受其害。 陳盛藩是個家財萬貫的大地主,就住在觀音山往五股的路上。 陳清 敦、陳錫炮、陳阿貴這三個當過日本兵的台共,第一個就找上他敲詐。 他們三番兩次地要挾陳盛藩準備幾百斤米,做成粽子、糕點之類的食物,再趁夜摸黑下山,把糧食帶走。

沒多久,五股派出所就發現異樣了,所長帶著一個警員備齊槍械,開始埋伏工作。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陳清敦一夥人下山「覓食」的途中就給堵上了。 可惜這名身 扛長槍的警員,一看到三名惡漢全都拔出手槍猛放,嚇得眼都直了,等到所長由他手上取下武器,扣沒兩下扳機,這警員與所長就全給殺了。

事情鬧大之後,警務處馬上從刑警總隊調來一批高手,保安司令部也支持了不少人,浩浩蕩蕩地展開搜山工作。 結果還沒抓到共產黨,就被打死了四名刑警。 死人事 小,麵子丟了事大,這兩個單位夜以繼日地在附近展開一連串的搜捕與布線工作。 事情一拖經年,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最後還是我找上了李秋遠的母親,才暫時把事 情解決了。

李媽媽跟陳清敦的母親相識,我相信老太太一定能說眼陳清敦母子。 果然,在我才向李媽媽說完的三天後,陳清敦、陳錫炮、陳阿貴就帶著槍來找我自首了。

陳清敦是個小學教員,大家管他叫「敦仔」,偏名「炮仔」、「貴仔」的陳錫炮和陳阿貴則是他的學生。 三個人除了繳出幾支俗稱「王八盒子」的日製手槍外,還交 代了藏在家裏的一批長槍,當然也領走了由我具名的自首證。 興奮異常地回老家,過起了正常人的日子。 陳清敦繼續當教員,阿炮和阿貴世各自種田、做工討生活去了,而李媽媽依然隔個三、兩天就帶些人來自首。

果然,民國四十年八月中旬陳清敦等人自首後,保安司令部才忍到八月底,就開始躍躍欲試了。 在情勢上,我不得不離開。 畢竟像陳清敦這種身背數條人命的自首台 共,是否適用自首條例,恐怕還有些爭議。 八月底,我帶了二十多個保密局行動員南下高雄。 臨出發前,我把留守台北的李秉謙、李紹民找來。

「隻要是有關陳清敦的事,李秉謙你千萬不要插手!」我一再交代:「所有事情由李紹民處理。」

九月十五日,警務處長找到毛人鳳說:「陳清敦他們三個人打死了我們六個同誌,現在仗著穀正文一張自首證,每天在三重、蘆洲附近耀武揚威,今天逛酒家,明天上餐館,同誌們屍骨未寒啊! 叫我們怎麽甘心,死者怎麽瞑目呢?」

這一手哀兵之計立即奏效,不僅毛人鳳在口頭上答應了警務處的要求,副局長潘其武更正式行文同意。 這紙逮捕命令,很快就送到了偵防組。

九月十五日當夜九點,「清仔」、「阿貴」和「阿炮」衣冠楚楚地準時到達延平南路看守所,李秉謙二話不說,找來一輛吉普車,把這三個人送了上去。 由於我南下時,隻胡亂找個年輕人開車,所以司機一直留在台北。 車子進了北所,陳清敦一行人,還輕鬆地搖著扇子踱步。

「搜身!」延平北路看守所的管理員話聲一落,三人立刻伸手往背後的褲腰上拔出槍來。 一陣火光之後,北所一共死了四個衛兵、四個管理員,我的司機自然也未能幸免。

當夜十二點,毛人鳳就十萬火急地將李秉謙收押,暫緩事態惡化。 而李紹民卻因電信轉接業務遲緩,拖到隔天中午才找到正在關仔嶺「聽水廳」的我。 一股無名火燒 得我七竅生煙,回台北後,我告訴毛人鳳:「想找這些人還是得靠李媽媽,讓老太太去向陳清敦的母親商量; 不過,所有情治單位都得投入這項逮捕工作,也許他們有其他的線索,而且風聲越緊,陳清敦的母親,就越可能跟我們合作。」

到了十月初,刑警大隊就在蘆洲的「菜寮」一帶找到了陳阿貴,這小子躲在一個地窖裏,刑警一進去搜查時,他立刻開槍拒捕,結果給一羣刑警亂槍打死。 陳阿貴身 中五十餘槍斃命的消息傳來後,陳清敦、陳錫炮兩人就更不容易找到了; 不過李媽媽也在之後不久,便把陳老太太約到家裏,請我去與她溝通。

「清仔現在一定跟炮仔在一起,我想辦法告訴他們兩個。」陳老太太一副合作無間的樣子,還千道謝萬磕頭地感激我放清仔一條生路,這種態度,反而讓我更 加不信任她。 為防萬一,我將觀音山基地案已自首而未結案的三十多個老先生、老太太找來,每天給他們五塊錢辦案費,輪流在陳老太太附近監視她。

為了查案我索性搬到五股。 事實上,從觀音山基地案開始以來,我留在五股的時間已經非常多,現在又發生了這種麻煩事兒,就更是離不開了。

跟蹤陳老太太得用上好幾組人,加起來總得十個八個; 暗樁更是與日俱增,每隔一陣子就會發現一個陳清敦的親戚朋友,線索十分龐雜。 相對地,每絛線索所能提供的信息也相當有限。

雖然老太婆表麵上為了他的兒子與我合作無間,但私底下她則一直和我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 她經常愚弄我,把我們弄得團團轉,但在這當中她總會泄露一些蛛絲馬跡。 我將種種線索歸納起來,最後判斷清仔和阿炮一定躲在五股,而且晝伏夜出,生活全賴老太婆資助。

為了誘出這兩條大魚,我選定李紹民做餌,還在組裏麵挑了個女調查員賈啟華與他偽裝成私奔的情侶,住到五股去。 這「小倆口」偽裝得很好,每天晝伏夜出地在理發店廝混,與同是見不得光的陳清敦有了較大的交集。 我估計,李紹民將會在理發店碰上愛漂亮、好打扮的陳清敦。

不久,事情果然就有眉目了,李紹民選了個半夜去理發時,瞥見一個陌生男子和老板嘀咕半天,內容大約是想請理發師傅留晚一點,等等兩位遲到的客人。 不過老板並未答應,反而要求這兩個囉唆的客人「明天請早」。 得到這項消息後,我用的辦法還是跟蹤。 一個星期後,負責跟蹤的行動員陳運祥發現了一名酷似陳錫炮的農民。

那是個適合插秧的季節,整個五股地區缺工缺得很厲害,同時清仔和阿炮也缺錢缺得厲害。 做過粗工的陳鋸炮為了過日子,在左鄰右舍的鼓勵下,決心自力更生一番,每天拿工錢換些食物,和陳清敦相依為命起來。

「應該是陳錫炮沒有問題,我有八成的把握。」陳運祥說道:「這些插秧的農民休息時多數會摘下鬥笠,聚在田梗上聊天,單單這小子,從頭到尾不曾拿下鬥笠。」

「他們明天在哪兒插秧? 」我問道。

「還是在五股冷水坑附近。」

「這個好辦。 明天帶些人沿路埋伏,你就找個大石塊躲起來,一發現這個人,你就邊叫「陳錫炮」邊朝他身邊開槍,但是別打到他。」

隔天陳運祥依樣晝起了葫蘆,而陳錫炮則從懷裏掏出了一顆手榴彈回敬。 被炸起的水花還沒來得及落下,陳鈦炮就拔腿往山上跑,一夥兒行動員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他身上開槍。 三聲槍響,陳錫炮應聲倒地。

埋伏的人還沒靠攏,人羣裏又衝出一個男子逃向山去。 李紹民一急,拔槍猛追的當兒,一心認定這人就是陳清敦。

「陳清敦,站住!」李紹民開槍了,子彈落在這個男子的腳邊。

「他不是清仔,別打他了。」一個老婦哭喊著衝出人羣。

「陳清敦在山上,他不是『清仔』!」老婦哭得更大聲了。 三、四個荷槍實彈的大漢,直往老婦手指的方向奔去。

帶著買來的媳婦兒躲在山上的陳清敦,早就聽見槍響和哀嚎了。 他拖了一隻大櫃子擋在門前,準備還擊。 調查員圍著屋子,開了五十多槍。 每放一槍,陳清敦的媳婦 兒就嚎叫一聲,聲音尖得像是給槍打中了一樣地驚心動魄。 混亂中,陳清敦逃到山坡上,不過仍被當場格斃。 兩腿和身上各中一槍,躺在血泊中的他,顯得極其狼狽。

案子總算落幕,陳老太婆笙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所幸,他買來的這房媳婦兒肚子裏已經有了陳清敦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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