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詩詞所展現的人生哲理與創作技巧
林正二 2024.2.23
本文以蘇東坡四個階段時期的詩詞,來解析蘇作品所蘊含的不同人生哲理,以及他展現的創作技巧。首篇是蘇軾遭人排擠,自我請調至杭州任官時所寫的詩作,前已評析過。 第二篇是蘇遭人誣陷作詩毀謗朝廷,入獄遭拷打逼問,下獄130幾天後,貶謫為黃州副團練史後所寫的詞。蘇歷經折磨苦難,被放逐到窮鄉僻壤的黃州後,答李之儀書雲:「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詩人跟當地樵夫漁民同甘共苦,放浪山水間,淬礪出豪邁灑脫又剛毅堅強的心誌,最能表現詩人當時的心境與處世哲學的作品,當數蘇貶謫黃州三年後所寫的「定風波」。
「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ㄧ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照。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逐晴,故作此。 蘇軾跟朋友去沙湖看田擬蓋屋,途中遇大雨,因無雨具,同行友人皆感狼狽,唯獨詩人泰然處之,不久天亦轉晴,有感ㄧ生風風雨雨經歷,寫下流傳千古的「定風波」。
此首詞意象(imagery)非常鮮明,不僅有強烈的視覺影象,更有聽覺上的音效。詩人透過巧妙的字詞及結構,將詩的意境融入詞句中,讓詞更富有詩意;更運用詞結構上的自由,於詞句中適時穿插”誰怕”、”微冷”與”歸去”等字,發出了中國詩詞罕見、類如西方詩劇(如「哈姆雷特」)主角的內心「獨白」(monologue)聲音,在內外聲音的交互響奏中,讓我們更能身臨其境,更能感受到作者內心的呼喚、心境轉折,以及對人生的體悟。
蘇軾在首句一開頭即用「莫聽」兩字,顯現詩人麵對穿透竹林的風雨交雜聲,不懼外在環境的幹擾,要肯定自己內在生命的聲音不受外界影響,自己就是生命的主宰。蘇在此用「穿林打葉」四字隱喻他在官場遭人誣陷,有如竹林被「穿透」,葉子被雨水「敲打」,高層誤聽奸人陷害他的讒言,故蘇軾用「莫聽」來表明自己無所懼怕外麵的流言陷害,以明心誌。
緊接著蘇軾以「何妨」兩字彰顯自己麵對險惡環境的自信與灑脫;在野外碰到大雨,既然沒地方躲避,何不歡唱呼嘯,放慢腳步,輕鬆地走過。呼應上一句的莫聽穿林打葉的「急急」雨聲,蘇軾在此句用吟唱呼嘯、「慢慢」行走,來凸顯外在險惡環境與寧靜的內在心靈強烈對比,除營造了竹林風雨聲與詩人吟唱行走聲的強烈視覺與聽覺意象外,更能讓讀者感受詩人麵對外在環境壓製的自恃與淡定。
而後蘇軾表示,在曠野竹林中行走,ㄧ根竹杖、一雙草鞋,非常「輕」便,勝過騎馬奔波。蘇軾在此用「輕」勝馬,暗喻尋常百姓物質生活雖清苦,但像穿草鞋行走於曠野竹林中一樣,很輕鬆自在,那像官場高官在山林崎嶇道路上騎馬奔跑,一路顛簸難行,險象環生,不如無官一身「輕」,喻示了他對陰森險惡官場的輕視與厭惡。
「竹杖芒鞋輕勝馬」之後,蘇軾插進「誰怕」兩字,除了營造出斷句的音韻效果,讓讀者頓時停下,聽作者氣勢萬千的內心聲音外,亦有連結前後句,互相呼應的效果,顯現詩人看破險惡官場的曠達心境,「不怕」江湖的煙雨茫茫、風吹雨打,隻要一具蓑衣,就能躲風避雨,安然渡過一生。在此我們看到險惡環境淬煉出蘇軾的豪邁灑脫,遠離朝廷,隱居鄉間,一身蓑衣即可安身立命,無所牽掛,無所畏懼。
蘇軾用字精妙奇絕,用「一蓑」形容煙雨,除呼應前麵詩人穿戴「芒鞋」在急雨中漫步的情景,更有在人生風雨飄茫中,披ㄧ具蓑衣即足夠之意;同時藉由「一蓑」與「煙雨」在語音與字意上的連結,創造了詩情畫意的意境。蘇軾在「一蓑煙雨」後,用「任平生」三字更顯示他的快意人生,表露了他厭倦官場的鬥爭,寧可浪跡江湖,作個農夫披蓑衣穿芒鞋,快意「任」性地過一生,「任」憑風吹雨打,都能泰然處之。
詩人在風雨中表達他的豪情萬丈心境後,喝了些酒,寒冷的春風吹醒了他,讓他感到些微寒意。此句用「微冷」呼應前句的「誰怕」,顯示詩人雖不懼怕風雨來襲,但春寒料峭,也會讓他感到「微寒」。這是他必須麵對的真實人生處境。
其後,蘇望向山頭,風雨過後,溫暖的斜陽夕照出來迎接他了,讓他的寒意頓時消失。此處「微冷」一詞巧妙地連結了「料峭春風」與「山頭斜照」,春風讓詩人微感寒意,暖陽「卻」適時出現,去除了他的些微寒意。此句表達了蘇軾對人生起浮不定的感悟,風雨如晦,雨過天晴,暖陽適時的出現,讓詩人頓覺「柳暗花明又一村」,要豁達灑脫地麵對飄搖不定的人生。
最後,詩人回首走過的風吹雨打之路,風沒有了,雨也停了,要回去了,是否是晴天也無所謂了。蘇軾宦途波濤洶湧,一生風風雨雨,歷經人世滄桑,回首走過的風雨之途,已豁然開朗,不再戀眷官場的榮華富貴;自然界的風雨陰晴有一定的循環,但人生沈浮不定,不如歸隱返鄉,人世間的成功失敗,到頭來都是空泛虛無的,無風無雨,也無晴天,ㄧ切都應淡然處之。
蘇軾在此引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以「歸去」回首所走過的蕭瑟之路,深覺與其留在官場追逐名利卻受盡折磨,不如退隱江湖,自由自在的生活。因為「歸去」退隱鄉間,「一蓑煙雨任平生」,任性快意的生活,內心回歸平靜,外在環境的變遷已不會影響詩人,他自覺內在生命充實飽滿,無風無雨亦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