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與觀眾的對話:結構的顛覆,真實或虛幻?
林正二
2024.2.28
記得小時候在台灣鄉下看電影,因為當時國語還不普遍,很多三十歲以上的人聽不懂國語,更看不懂中文字幕,因此影片放映時,有所謂的「辯士」用詼諧幽默的口吻,以方言講解劇情,隨著故事的起伏發展,改變講話的語調與速度,忽高忽低、忽快忽慢,緊扣觀眾心弦。
不曉得原創性很強、榮獲好幾項金馬獎大獎的《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小時候看電影是否也有聽「辯士」以方言述說電影情節的經驗。
黃導結合記錄片述說故事以及辯士述說電影與布袋戲操偶的旁白形式,不時跳進片中以全知觀點詮釋影片,像說書人或希臘悲劇「伊底伯斯王」的歌詠隊(chorus),不僅跑出來串聯劇情,讓象徵小人物生活漫無目標、有點離離落落的電影情節,更有戲劇節奏感,而且用嘲諷式語調說三道四、品頭論足,帶引觀眾融入虛構的仿真,與劇中人同悲同喜,跟導演同步而行,顛覆了導演/觀眾的位置,以多重視角創造出奇幻的劇場效果。
最近火紅的陸劇《繁花》,其導演王家衛也不時透過代理人詮釋劇情,跟觀眾對話。由於《繁》劇故事情節與時間橫跨70至90年代、時空遼闊、人物眾多,在如此紛雜變動的時代,王導為凸顯上海人嘰哩呱啦、喜歡道聽塗說的民情習俗,以及「商場即戰場」的時代氛圍,特別在飯店(餐廳)林立的黃河路上安排了一個香菸飲料攤場景;小攤老闆每天目擊耳聞來往於飯店的商人談話,專門提供商場小道消息給上飯店的商人。
這是導演與觀眾的對話。
以實體場景而論,香菸飲料攤是飯店食客以及經營者、服務生經常光顧的地方,攤商除了可蒐集、交換與傳播資訊外,因為地緣位置,時常目睹耳聞各方故事,亦可以旁觀者身分,詮釋故事的發展情形。因此,就真實情況而言,攤商比希臘悲劇的「歌詠隊」更有對劇情發展說三道四的能耐,更能讓故事的進行有看頭與懸疑性,更能營造劇場對話的微妙風格。這是王導獨樹一格、令人激賞的戲劇創意。
美國名導伍迪艾倫,也曾以希臘悲劇歌詠隊的形式述說、串連劇情,讓觀眾輕鬆一下,順便吊一下觀眾的胃口,讓劇情更有懸疑性。個人還記得榮獲奧斯卡五項大獎的《湯姆瓊斯》影片,男主角湯姆瓊斯在電影放映一半、麵臨生死關頭時,竟然轉過臉朝著觀眾說:「我不會死,不然戲就演不下去了」。全場觀眾頓時大笑,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快樂地看下去。
改編自英國當代文壇大師約翰符傲思的後現代與後設同名小說的《法國中尉的女人》,情節發展在編導根據原著作者的「後設」,呈現後現代藝術的撲朔迷離氛圍,更令人有「人生如戲」之感。符傲思以禮教嚴謹與性壓抑的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用現代人的視角去詮釋,不時跳出作品,跟讀者談論創作的哲學思維,並寫了三個可能的結尾。
該篇小說改編成電影,以時空交錯的對比方式,描述已訂了親的生物學家查爾斯,逐漸愛上被鄉民稱為「法國中尉的娼妓」的謎樣女子莎拉,而演出這兩個角色的演員麥克與安娜,竟也假戲真做,但也同樣是道德倫理所不容。導演賴茲與編劇品特挑選了原著中三種收場的最後選擇,在電影特殊的時空交錯影像下,更能彰顯真實與幻想的重疊,讓劇中男女主角更有震撼人心的強烈生命力。
有些導演還會用另外一種形式跳出銀幕述說劇情,調侃、戲弄觀眾。幾年前奧斯卡最佳影片《鳥人》的導演伊利卡山就是這樣作弄我們。《鳥》片最讓觀眾驚奇的是,男主角雷根在正式演出舞台劇自殺場麵時,竟然用「真搶」射頭,砰砰一聲,雷根倒地,鮮血噴在空中緩緩灑落在舞台。現場舞台劇觀眾分不清自殺場景是真實還是虛幻,在驚訝聲中猛力鼓掌、大聲叫好。
自命清高的紐約時報劇評人嗜血如命,以極高的評價評譽該劇以極為真切的演出展現真實人生。在雷根倒下的一霎那,電影觀眾(包括我在內)也分不清雷根在影片的舞台劇中是真的死掉了還是假死,影片的主題─
「真實與虛幻」又浮現出來,讓戲裡戲外的觀眾分不清楚其間的差異。而後在電影觀眾看到雷根頭部包紮著紗布躺臥在病床上時,才恍然大悟主角沒死,隻是受傷了。
但更妙的是,雷根看了女兒拿給他的紐約時報劇評後,表情很平靜;其後他女兒再度進病房時,卻看不到他,女兒著急地跑到窗口往下看也沒看到雷根跳樓摔下去的屍體,往上一瞧,他女兒露出笑臉,看到雷根像鳥人一樣展著雙翼飛翔於天空中。但是電影畫麵並未出現雷根飛翔的鏡頭,觀眾又墜入導演所精心布局的「現實」與「幻象」之間,留下了一大片空白,讓觀眾有無限的想像空間。
你可以說雷根不甩媒體與大眾的煽情狗血,為了維持尊嚴,真的跳樓身亡,但死後他解脫了,所以導演以超現實的象徵說法呈現他女兒幻想看到雷根的靈魂也是他的分身「鳥人」飛翔於天空的畫麵;你也可以說雷根的女兒隻是一下子找不到他,誤以為雷根跳樓了,而後自己幻想老爹在空中飛翔。這兩種不同的結局彰顯了「鳥」片的主題:人生如戲─
遊走於現實與虛幻之間的「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