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北正在河口村藝術小鎮主入口斜坡前畫石子,一輛轎車緩緩駛近,車門一開,走下一個身著米白色風衣的戴著墨鏡的高個女子。東南北站起來揮揮手,又蹲下來繼續忙碌,不遠處三哥側躺在草坪上曬太陽。
“《大碗島星期天的下午》?”章妤從東南北手中拿過圖紙掃了一眼說,“算芝加哥藝術博物館鎮館之寶吧?”
“我覺得應該算,畢竟是修拉尺幅最大的一件點彩作品,我記得是寬三米高兩米,正對著印象派展廳的入口,占了一整麵展牆。”東南北說,“我挺喜歡的,現在看起來還是挺超前的,估計打印機是受了點彩派的啟發發明出來的。”
“嗯,我看到時也很受震動,堪稱新印象主義的代表作,也是一幅在世界美術史上具有紀念碑意義的油畫作品。”章妤揚著圖紙說,“隔著過道的牆上掛著的就是莫奈的六幅幹草堆,看著也深有感觸,那些藝術家能對光影效果如此著迷。”
“我博客上提到的美術館你都去了?”
“大多數都去了。不然我也不會寫那麽多文字,你以為我像國內那些美術史老師一樣?對著不知道幾手的圖片就敢解讀作品。”
“不過你的文章視角很獨特、切入的角度也很絲滑,就像單板滑雪時的換刃,文筆也很好。”
“我總得寫出和你的文章不一樣的地方吧。”章妤邊說邊脫掉風衣和平底軟靴,扯掉襪子塞在靴子裏,挽起褲腿,紮起頭發。
“將軍,這就是你的隊伍嗎?”章妤朝經過的幾個工人揚了下頭說。
“老當益壯,平均年齡超過七十歲。”東南北看了一眼說,“他們的力氣是比我大多了,但是眼神不好,精細度不夠,隻能做小工,大師傅都是從城裏請的。”
“哈哈哈哈!”章妤笑了起來說,“就是我在李家村裏碰到的那些大爺?”
“我用的河口村的大爺,離家近一點,另外盡量晚一點傳到舅舅那裏。”東南北說。
“哇喔!好舒服。”章妤光著腳踩在石子上說,“你哪弄這麽大小一樣的石子?我看這裏的海邊都是沙灘。”
“萬能的互聯網。”東南北說著把頭頂草帽摘下來扣在章妤的頭上,她摘下又扣了回來說:“我的玉色皮膚不怕曬。你就一張圖紙?這樣好不好?你不要換筆,隻用一種顏色一路點過去,我跟著你用另外一種顏色接著點,不一定要和原作一樣,除了人物。”
“好主意,這樣就快多了。丙烯顏料幹得快,估計一下午就能點完。””東南北說,“但是我們不用趕進度,累了就休息,不然你的腰可能受不了。”
“你這個藝術小鎮可是出了名的,官媒都把你捧上天了。”章妤說。
“你躲在我後麵說這番話我都覺得瘮得慌。”東南北說,“感覺你是個賞金獵人,下手前諷刺下獵物。”
“明白就好,所以你躲到哪裏都沒用,我掘地三尺都能把你挖出來。”
“太後盜墓肯定輕車熟路。你們章魚遇到危險時會噴墨汁,你知道我這個海神會噴什麽?”說完低著頭“嘿嘿”地笑。
“我警告你啊,你要是管不住你的屁門,我就用這支油畫筆全戳進去給你堵住。”章妤大聲說。
東南北說著停住了手中的動作,深吸了一口氣,章妤立即拿起筆杆用力戳了一下他的屁股,然後直起腰退了幾步“哈哈”大笑著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你是不是把顏料都戳我褲子上了?”東南北說著轉頭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物件、坐在沙地上蹭著。
“狗在粑粑沒拉淨時就會像你一樣在地上拖著屁股蹭。”章妤捂著肚子大笑著說。
“看來你是欠戳了。”
“大姨媽來了。”
“那我去機場接你大姨媽,用紅豆大棗好好招待一下。”
“謝了。”
黃昏時兩個人坐在路旁沙堆上看著接近完成的畫麵,章妤說:“畫家修拉著意把畫麵分成了被陽光照射的部分和處於陰涼中的兩部分,使畫麵構成了鮮明的對比。修拉刻意追求的就是把眾多人物安置在精確的幾何圖形中,在光線的照射下,使畫中的固定人物形成一種奇妙而又特別有秩序的和諧。”
“東南同學,你的美術史老師是不是這麽教的?”章妤轉頭問東南北。
“嗯,太像了,說話的語氣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她的聲音高而且清脆,而你的聲音低沉、溫和。”東南北說,“她還批判修拉因為過於講究精密秩序構圖,使藝術傾向於理性的科學,從而失去了藝術本身感性的色彩、使繪畫趨於機械和呆板。然而這種大膽的創新嚐試卻具有非凡的劃時代意義,他的探索深刻地影響了近代藝術的形成,不僅影響了野獸派,也預示了幾何抽象藝術的出現。”
“你真是個認真聽課的好學生。”章妤說。
“我那個講美術史的老師也是澳洲留學生。”東南北說,“對,你怎麽又回澳洲了?”
“2007年得知兮廊老板和七度老板娘帶著他們女兒移民了之後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反正在哪都一樣,我就決定回澳洲,申請了設計專業的研究生。”章妤踢著沙子說,“我不是想找你,但我必須知道你在哪,你對我有一種象征意義,隻要知道還有和我一樣的人活在世上,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氣。”
“之前打到深城銀行總機說找你,總機要是問‘請問女士怎麽稱呼’說明你還在。”章妤說,“2000年我再打過去時總機就說沒這個人,沒想到我們竟然在羅大佑的深圳演唱會上碰到了。”
“確實太巧了。”東南北說,“老董給我弄的第一排的票,遺憾的是那天下大雨了,不然能和大佑哥合影。”
“要不是那天突降大雨前排觀眾瞬間跑光了,我也沒機會趴在欄杆上近距離看大佑哥唱歌,感覺和他在KTV包房一樣。其實喜歡羅大佑的歌是從你唱過他的《將進酒》之後,我找他的歌來聽,歌詞和旋律及配器都太牛逼了,最牛逼的他能寫出那麽多首風格完全不同的經典歌曲,上帝真是偏愛他。像米羅和畢加索,作品數量巨大,而且多數都是精品。”
“嗯,我特意從南京偷偷跑回來看他的演出。”東南北說。
“咱倆都沒打招呼,我想是同樣原因吧?但那個男生不是我男朋友。”
“我身邊那個女生也不是我女朋友,是老董的前女友。你為月亮美術館出的室內設計圖紙,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對絕大多數的人都視而不見,不會自動保存瀏覽記錄,不過我後來在月亮見到他時覺得似曾相識。那是我去看宋玉成的展覽,在隔壁館裏見到了你的署名作品,我問工作人員你的情況,工作人員找到他,他告訴我你在南京讀研究生。不久之後有個簽約公司中標了‘秦淮河綜合整治工程’,請我負責燈光部分設計,我欣然願往。工程結束之後,我繼續留在南京和一個遊戲團隊開發一款盜墓遊戲,可惜後來沒上線。我特地住在你們學校附近,經常在你們校園裏晃,還在南京藝術學院的畢業生作品展覽上看到了你,和一個老師模樣的女人在一起,那個女人的五官很美、氣質憂鬱。”
“我知道你在讀商科的研究生時突然感覺有點悲涼,好像你已經放棄了藝術。但在南藝看到你時我很欣喜,我的將軍還在沙場。”
“當時隻是想學一門實用的學科。”東南北說,“管理畫廊也用得著。”
“隻要你沒放棄藝術,找你很容易。”章妤說,“我去上海時一個朋友給我看香廊畫展的照片,照片角落剛好有你一個側影。有一次我去香廊看畫展,發現你穿著牛仔靴、戴個牛仔帽在香廊對麵的一個空間裏幹活。後來我在7號樓201住了兩年,為一家台灣的中式家具企業做設計,直到你移民了。在澳洲看到朋友圈裏有人轉發消息說切爾西畫廊中國分部負責人換了你,我就回來了。藝呼關掉挺可惜的,我注冊了好幾個身份,不過我以經紀人身份給作品的估價都很低,因為我認為那些不走心的作品根本不值那麽多錢。”
東南北仰麵趟在沙堆上,章妤轉過身問:“你不隨便問個問題嗎?”
“Blowing in the wind。”東南北揚著沙子說,“而且你隻喜歡被問,不喜歡答。”
“你就是這樣。”章妤踹了一腳東南北說,“你胸前的小章魚是你自己紋的?”
“嗯。隻有左前胸位置順手。”東南北說,“章魚在這裏是很常見的海鮮,好幾個品種,當地管它叫‘八梢’、‘八帶’。平時我自己煮的時候習慣一下子倒進去,後來我看老舅媽煮的時候是用筷子夾著頭先燙章魚的爪,然後把頭放到水裏,煮好後章魚的爪同時卷起像一朵盛開的花一樣。想起我曾經看過的一個BBC短片,片中主角章魚和攝影師開心地玩耍時也是那個姿態,我忽然覺得挺受觸動的,最痛苦和最幸福的表現方式竟然一樣。”
“章妤帶著我的心流浪,我把章魚的痛苦和幸福刻在胸前。”東南北說,“從此我再不吃章魚了。”
回李家村的路上,東南北騎著摩托車和章妤的汽車並行著。章妤探出頭看了下後麵說:“三哥能跟上我們嗎?它好像很老了?”
“我們慢點開。”東南北說,“它是一個奶農的工作驢,奶農過世後,奶農的老婆把所有羊都賣了,驢一時沒賣出去,剛好被我碰到,我就買下了。那個奶農是小時候從外地逃荒過來的,我太姥爺收留了他,他從此定居下來。他對我特別好,每次我去買羊奶時,他都會用專門為我準備的毛巾擦兩遍羊奶子然後再擠奶,每次都把泡沫撇掉直到全部都是奶液,臨走時隨手送我一些自己地裏種的蔬菜和玉米。”
停在藝鄉門口,章妤撫摩著三哥的脖子說:“三哥好像認識我。”
“他與人為善的。”東南北說著打開院門,把鑰匙放回密碼盒,順便把掛在門上的牌子翻過來,讓紅色的一麵朝外,章妤牽著三哥說:“什麽暗號?”
“不要進來。”東南北說,“我在家時習慣裸著,要不是特別說明,程桂花隨時都可能走進來。我告訴她幾次我回來後隻有叫她時再過來,她總沒記性。”
“太帥了!我夏天再來時,如果沒有其他客人我就把牌子翻紅,這樣一個人就可以在這個大院裸奔了。”
“你來了就不會有其他客人了,別太刺激三哥就行。”
“它是驢,我是魚。”
東南北和章妤很晚才離開工作室,一起洗漱後,並排躺在“廢墟”房間的被窩裏,望著深藍色的天空,周圍靜得出奇。
“冬天好安靜啊。”章妤悄聲說,“夏天還有蟲叫。”
“是啊。”東南北也悄聲說,“我偶爾會睡在這個房間裏,看著夜空不出三分鍾準睡著。”
“你說我們上次做愛的時候是不是周圍鄰居都能聽到?”章妤說。
“是啊,我都聽到鄰居的門響了,估計是想離近聽得清楚點。”東南北說。
“啊?難怪第二天我離開時碰到西邊的鄰居,她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太難為情了。”章妤側過頭看著東南北說,“你說他們聽完了回去會不會做?”
“肯定做了,那個老太太嗓門比你大多了,山東話叫床。”東南北說。
“我怎麽沒聽見?”章妤說著突然轉身推了東南北一把說:“你騙我!你對太後越來越不尊重了。”
東南北“嗬嗬”笑著說:“周圍誰家都不挨著,最近的都隔著幾十米,這麽厚的牆,還是雙層中空的玻璃,你喊救命都沒人理。”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房間,很童話的感覺。”章妤說,“很奇怪的,為什麽我每次都能訂到,難道沒人喜歡這個房間嗎?”
“從你第一次來之後,廢墟就屬於你專有了,我早讓程桂花把房源撤下了。”東南北說,“我本來就不想讓亂七八糟的人住,但開始時需要造廣告效應、攢好評。這個房子對我別有意義,因為這是我姥爺的祖居,也是我媽媽出生的地方。”
“嗯,設計得特別好。直接貼著殘破的石牆造了個玻璃屋,上麵還有電動天棚簾,白天可以拉上遮陽,晚上拉開可以看星星,石牆還保暖和保護隱私。”
“我把石牆內那層石灰全部刮掉了,然後玻璃立好後我還在裏麵放了些樹枝、樹皮和混合著碎木屑的泥土,玻璃蓋上探出很長的屋簷把石牆全部遮住防止被水泡。你知道為什麽這樣設計嗎?”
“冬暖夏涼?”章妤想了一下說,“肯定不是,我的將軍不會那麽通俗。”
東南北拿過手機和章妤裹著被子趴在床背上,打開手電筒功能斜照著玻璃牆,章妤仔細看著玻璃後麵,突然輕聲叫出來:“這是什麽?蜈蚣?還有螞蟻窩?白色的大米粒形狀的是螞蟻的卵嗎?我從來沒有留意過,你可真行,你這個騷男人!”
東南北移動手機搜索著牆壁和玻璃的夾縫,發現幾個叫不出名字的甲殼生物,在一處縫隙裏蜷著一隻壁虎,章妤輕輕地拽了下東南北的手臂。
“這附近肯定還有壁虎的窩,你見過剛出生的小壁虎嗎?也就兩厘米多長,全身粉紅色的,感覺像琥珀一樣透明。”東南北說,章妤搖搖頭光著上身穿著內褲站了起來。
“別著涼。”東南北說著拉了章妤一下。
“開著空調呢,挺暖和的。”
“哦,壁虎肯定冬眠了,氣溫低於10度,他們就不會活動了,不然很容易死去,那時也沒什麽食物了。我們看看還能找到誰?說不定能找到未蛻殼的蟬。”
“不要啦,別驚擾它們了。”章妤說完拉著東南北躺回了被窩。
“你應該入籍了吧?”章妤說,“為什麽還這麽關心中國的事情,有時還憤憤難平。”
“我沒有民族主義傾向,我對國家的邊界也很模糊,我更關心具體的人,我追求那些超越國籍、種族、膚色的人類認為美好的東西,比如自由、藝術、愛。但我會遵守入籍宣誓詞,因為我相信美國的憲法和法律保護的是普世價值,而不是為了保護一個政黨或者個人的利益,萬一開戰,我也會拿起武器參加美軍。”
“我申請澳洲的永久居留權也是為了旅行方便,並不意味著必須被質疑‘你愛國嗎’。歐洲很多國家的公民對國家的概念也很模糊,可能這就是很容易打開邊界成為歐盟的原因吧。”
“哎?我們挑個時間、挑個地方一起故地重遊一下?”東南北突然說,“我都有好久沒出去了。”
“我現在沒自由了,這次過來還是因為上次那個項目,元旦後必須交活兒。”章妤伏在東南北懷裏用指尖畫著章魚紋身說,“我從澳洲回來後應聘了一個旅遊規劃公司的創意總監,因為南山要建設一個巨型高端醫療、養老、休閑、度假社區,我帶隊過來投標。投標結束後我想找個地方歇兩天,又不想住酒店,搜民宿網看到‘藝鄉’時心思動了一下。”
“感知到了我。小魚兒被放到魚缸裏了,體驗到失去自由的感覺了吧?”
“可以先暢想一下。”章妤說著翻到東南北身上,“你最想去哪?”
“我想去瓦爾納,保加利亞的一個港口城市。”東南北說,“上次沒待夠,我想再去看看能不能在舊港旁邊開個畫廊。”
“那藝術小鎮怎麽辦?”章妤說。
“順其自然吧。” 東南北說,“我聽從了政府內部官員的建議虛構了一個兩千萬的項目,後來被政府逐級放大到3.2個億,我這兩天在想是不是發一個信托產品正經地把濕地公園和我出生的村子搞起來,委托專門團隊管理。”
“想正經地在一個不正經的社會做點事情這個想法本身就不正經。”章妤親吻了一下小章魚紋身,突然坐起來說:“將軍,我送你件魚叉吧。”
“我有,明天我可以帶你出海去叉涼魚,順便教你開船。”東南北說。
“是海神使用的黃金三叉戟,可以隨時帶在身上的。”章魚說著掀開被子跳下床,“你去取紋身槍,把墨水全帶過來,我去坐馬桶。”
“現在?都十點多了。”
“才十點。”章魚說著走進了洗手間。
東南北靠在床背上微曲著小腿,用一條浴巾墊在腿下,章妤跪在床邊地毯上看了一會兒手機裏的圖片,不假思索地動手紋了起來,東南北一邊和章妤介紹著瓦爾納。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章妤用紙巾吸掉了多餘的墨水,拍了一下東南北的小腿說:“好了,你自己去擦點凡士林油,然後帶點保鮮膜回來,我給你包起來。”
東南北彎起小腿側頭一看,大聲說:“這怎麽還叉了條章魚?還是卡通版的!”搬起小腿湊近了仔細看了一下又說:“哦,是纏在魚叉上麵的,好Q,你可真行!”
章妤收拾著工具說:“它是三叉戟的守護神,你不喜歡我就用刀給你刮下來。”
收到了囡囡的新年祝福,東南北隨手回複“新年快樂”,過了一會兒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送出去:“親愛的女兒,生日準備怎麽過?還記得爸爸想教你滑雪嗎?”
“當然!”囡囡立即回複說,“我正和媽媽看她朋友圈裏的雪景呢!”
“那你和媽媽商量一下,看什麽時間合適。”
“媽媽說讓我自己做主,我剛辭職,準備換工作,大把時間。”
“那太好了!可以盡情地享受下雪季。媽媽呢?她是否願意同來?”
過了很久,囡囡回複說:“媽媽說不當咱倆的電燈泡。”
東南北和囡囡通過語音簡單溝通了一下,確定了她的日程安排。
從機場接到囡囡後,東南北驅車直奔鬆花湖滑雪場,路上他和囡囡說:
“忽略爸爸的雙板基礎、忽略你的年紀優勢、忽略性別差異,爸爸隻想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一起直麵心理恐懼,一起摔跟頭,一起分享、總結體會和經驗,一起成長。我們不需要和別人攀比,隻需要每天從雪道上回來都感覺有所進步。爸爸的目標是等我們離開前能實現一順站姿刻滑。”
囡囡扭頭看了一眼東南北。
“刻滑就是用雪板的金屬刃在雪道上行走,隻留下一條深深的刻痕。”東南北立著手掌比劃著說,“我們不請教練,我做了大量的理論研究,觀看了無數網絡視頻,製定了合理的訓練計劃。記住,即使滑雪是為了娛樂,但是娛樂也有深層和淺層的差別。我們不單純追求速度,而是追求雪板與雪麵的交流,在安全的前提下享受失重和飛翔的感覺,在複雜的環境裏,享受那種細膩的操控體驗。”
十天過後,東南北將兩塊雪板的固定器全部調成一順站姿,第二天東南北和囡囡第一時間坐上纜車到達中級道享受“麵條雪”。
兩個人固定好雪板,站在出發平台上,東南北拉下雪鏡和囡囡說:“我們要適應新的站姿,從頭開始。”
幾趟下來,囡囡已經叫苦不迭,兩個人夾著板子對視了一眼,同時走出雪場。
雪場外路邊停著一輛救護車,車頂閃著藍色的燈。救援人員還沒把擔架放下,一個人就從擔架上跳了下來,邊摘雪鏡邊大呼小叫,夾雜著廣東話和英語,偶爾爆發出一陣笑聲。
“這個女生的笑聲太魔性了!”囡囡瞥了一眼回頭和東南北說。
東南北怔了一下,快步走到女生旁邊打量著她,女生右眼眶周圍一片淤青,看了一眼東南北,皺著眉扭過頭去。東南北摘掉雪鏡、拉下麵罩,女生再次回頭時猶豫了一下,隨即大聲叫到:“貓舅!”,跳了兩下,魔性的笑聲再次響起。
東南北駕駛汽車跟在救護車後麵向市區醫院駛去,羽墨坐在後排座上描述著,語速很快。
“我的速度已經降下來了,剛換成後刃,正猶豫著是再來一趟還是休息一下,突然就被罩在一片雪霧裏,隨後被一團東西撞飛出去,麵朝地滑出去好遠。剛想起身,發現兩隻手腕劇痛。”羽墨探著身子說,“撞我那團東西是個男的,零件掉了一地。好像傷得挺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般女生很遠就開始尖叫。”東南北說。
“上雪前,咚咚反複叮囑我滑行過程中要不時回頭看一下上麵的情況,尤其是穿羽絨服不戴雪鏡滑雙板的。”囡囡說,“最好對雪道上的滑雪者都有個大概判斷,盡量錯開。”
“教練也說過,我沒太在意。”羽墨說,“我一心躲別人了。”
“撞你那個人呢?”東南北說,羽墨隨即大聲笑起來。
“他肯定是影帝!”羽墨說,“我大叫了幾聲,雪場救援的人就圍了過來。等擔架的時候,我扭頭一看,那團東西早不知去向,一地的零件也不見了。太魔幻了,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覺。”
三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他怕你訛他。”東南北說。
醫生診斷羽墨的左右手腕挫傷,右手大拇指骨折。從處置室出來後,羽墨抬起兩隻纏著繃帶的手向東南北苦笑。
“難道這個雪季提前結束了?”羽墨說。
“你原來怎麽計劃的?”東南北說。
羽墨臉色一沉說:“我是離家出走。”旋即一笑,“走,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我還想看二人轉,我聽媽媽說過。你們看過霧凇嗎?那也是我來吉林的理由。”
“還沒看,咚咚每天都在關注,他說霧凇可遇不可求。”囡囡說。
吃完晚飯,三個人一起回到鬆花湖王子大飯店。推開房間門,東南北環顧了一下說:“你這離家出走的待遇也太高了吧?一天的房費能頂我們半個月民宿的房租。”
“老葉給我訂的。”羽墨舉著右手說,“不過我喜歡住民宿,要不我們換?”
囡囡笑著說:“不換,民宿裏可以做飯,想吃什麽口味,咚咚都會做。”
“那這樣好不好?我白天去你們那裏蹭飯,晚上囡囡陪我回來住。”羽墨說:“如果不是遇到你們,我肯定直接打道回府了,但是我真不願意回去,本來我計劃一直待到春節前。”
東南北看看囡囡,她笑著聳了下肩膀。
“我明天要不要給老葉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東南北說,“不說你受傷的事情,免得他擔心。”
“好,他肯定很高興。”羽墨說,“我給你一個他的私用電話號碼。”
“好,明天中午你想吃什麽?”東南北說。
“嗯……我想想。”羽墨轉了下眼睛說,“山東打鹵麵?晚上我們一起包餃子好不好?我看你們包,給你們加油。”
東南北哈哈大笑著說:“那你們倆明天睡到自然醒,我去城裏買些食材,再買些畫材,這幾天你就在房間裏畫畫、看書、聽音樂、療傷。”
“太好了!”羽墨跳著說。
“爸爸——”囡囡拉長了聲音說,“我也想歇幾天。”
“你也要療傷?”東南北笑著說,“隨你們吧,你倆說說悄悄話,沒準都是情傷。”
羽墨做了個鬼臉,囡囡低下了頭。
農曆臘月二十九上午,東南北采購了五份年貨驅車趕到城裏,看望了三位舅舅之後在菜市場裏采購了牛肉、海鮮、雞蛋、水果和蔬菜,回到河口村看望了兩個嬸嬸,分別留下一份年貨和一千元的紅包。從河口村出來,東南北直接將車從後院門開進了院裏,把後院門反鎖上,打開前院門,把牌子翻紅,帶上了門。
大年三十的下午,東南北正在廚房處理食材,突然聽到前院門響。東南北說了聲“操”張著雙手走出了廚房,驀然看到章妤兩手拎著滿滿的東西正走進院子,兩個人同時楞在原地。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外麵已經開始響起連綿的鞭炮聲。章妤擺好了餐具,又把東南北做好的菜端出來放在餐桌的一側,回房間換了一件紅底藍花的中式夾襖。東南北忙完之後回房間換上了一件大紅色青果領羊毛對襟開衫。
兩個人側對著坐在餐桌一角,看著麵前的生蠔,一時沒有說話。過來一會兒幾乎同時對望了一眼欲言又止。東南北輕輕歎了口氣,拿起一個生蠔默默撬開,割斷韌帶,帶著半殼放在章妤麵前的盤子裏,章妤輕聲說了句“謝謝”。
生蠔全部吃完後,東南北起身換了下盤子,然後把煎好的鵝肝端出來,用噴槍烤了一下,每塊上麵放了一小勺藍莓果醬,夾了一塊放在章妤的盤子裏。章妤等東南北自己盤子裏也放了一塊後,和他一起用勺子托起來整個放在嘴裏慢慢抿著,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滴落下來,拿起餐巾按了下眼睛吸了下麵頰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平靜了一下後,章妤緩緩地說:“好多年了我都是一個人過春節,剛開始不習慣,慢慢就不習慣身邊有人。我會聽音樂、打遊戲、有電視時會放著春晚、互相拜年、搶紅包。”
“好多年?多少年?為什麽?”東南北說,“可以不說,不影響什麽。”
“你終於問我問題了。”章妤說完慢慢把鵝肝全部吃完。
“我爸爸是攝影記者,媽媽是新聞采編。”章妤緩緩地說,“‘天安門事件’時他們私自去了北京,‘六四’那天在天安門廣場走散了。爸爸一直下落不明,錢包和證件都在我媽媽包裏,媽媽一直追悔莫及,後來精神失常了,一次走失再也沒有回來。”
“我初中就被姑姑接到澳洲,資助我讀到高中。”章妤低著頭說,“我無意中聽到我叔叔和姑姑通電話知道了爸爸的事情,我鬧著一定要回國和媽媽在一起。隨後參加了國內高考,剛入學不久得知了媽媽的消息。大學四年都在奶奶家過春節,畢業後我就自己去了深圳,兩年後奶奶也過世了,我從此開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過春節。我生怕別人問些亂七八糟問題,所以總會製造各種假象。但今年我想在這裏過,這裏像家,有你的氣息,有我向往的一切,還有三哥。”
東南北翻過章妤的手緊握著,兩個人深深凝望著。
“你為什麽一個人過春節?”章妤說。
“我爸爸在我七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媽媽過世後我覺得家就沒了,哥哥、姐姐的家都不是我的家。”東南北說,“春節在美國不是節日。”
“你去年也是一個人在這裏過的嗎?”
“我去了印度。”
“你會感覺孤獨嗎?”東南北說。
“我二十幾歲時讀過《論孤獨》。”章妤說,“叔本華說‘隻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可以完全成為自己。誰要是不熱愛獨處,那他也就是不熱愛自由,因為隻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是自由的。獲得幸福的錯誤方法莫過於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在於我們企圖把悲慘的人生變成接連不斷的快感、歡樂和享受,這樣幻滅感就會接踵而至,與這種生活必然伴隨而至的還有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撒謊和哄騙’。”
“獨處的時候一個可憐的人會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憐之處,而一個豐富的人隻會感到自己豐富的思想。”章妤繼續說著,“一個人在大自然的級別中所處的位置越高,那他就越孤獨,這是根本的也是必然的。如果一個人身體的孤單和精神的孤獨互相映襯是最好的,否則和與自己不同的人進行頻繁的交往會擾亂心神,並被奪走自我,這種損失無法得到任何補償。”
“我認同叔本華的說法。”東南北說,“但我獨處的習性也傷害了婚姻,有時候會被認為是一種冷暴力,其實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回避與自己不同的人進行交流。”
“我反對婚姻製度。”章妤說,“我覺得兩個相愛的人最完美的相處方式不是廝守而是相望,有各自獨立的事業和生活,互相欣賞、愛慕、忠誠、身體上互為唯一,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麵展示給愛人,不好的一麵留給自己獨處時慢慢打磨,以免互相傷害。”
窗外突然傳來密集的鞭炮聲,一聲轟然的炸響後暫時恢複了平靜,章妤說:“除了奶奶,我沒有見過其他親人的最後一麵,所以我一直相信他們活著。”
“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東南北說,“我也相信爸爸媽媽們一定在一起、相親相愛,他們會知道我們在一起迎新年,所以我們要開心,不要讓他們惦記。”
章妤點點頭,突然捏著嗓子唱了起來:“來呀,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
“好想唱歌。”章妤說,“咱倆把羅大佑所有歌唱一遍,最後唱一首《難忘今宵》、《讓世界充滿愛》、《明天會更好》。”
“暴露年紀了吧?”東南北說。
“我推測至少比你小四歲。嗯,性生活會很和諧。”
“飽暖思淫欲。”東南北笑著說,“你吃完了我就帶你去唱歌,家庭影院效果。”說完給章妤盛了一碗蛤蜊濃湯,然後起身去廚房打開煤氣灶加熱了鱈魚後端出來,章妤正端著酒杯嫵媚地看著他說:“將軍,你剛才所言不虛?”
“海神不會哄小魚兒。”東南北說。
“那咱倆能不能把酒菜都帶到唱歌的地方?再多拿兩瓶酒過去。”章妤說,“我想做一支台北紅玫瑰。”
“完全可以啊。”東南北說,“要不我們這樣,我把墨魚飯盛出來,咱倆把蛤蜊湯和飯吃完,其他帶走。”
章妤提著燈照著路,東南北左手臂搭著條毛毯,右手拎著一個大藤籃走在前麵,藤籃裏裝著食物和酒還有一瓶“沙龍”香檳,遠遠看到驢圈時章妤說:“要不要給三哥弄瓶啤酒?”
“嗯,等下我讓它嚐嚐香檳,順便添點夜草。”東南北說。
東南北用肩膀頂開了一扇厚重的水泥板門後順著一級級石板台階走下去,放下東西打開燈後,章妤驚奇地說:“哇喔,真有音響啊!還有屏幕和沙發、地毯,你可真會享受。從外麵完全看不出,我一直以為是柴房或者飼料房呢。”
“這是我的影音室、最後的避難室。”東南北說。
“不像是新建的,原來是什麽地方?水牢?”章妤摸著四周光滑的石壁說。
東南北笑笑沒說話,把籃子的東西都拿出來放在小方桌上。
“將軍,告訴太後嘛。”章妤撒著嬌說,“太後今晚一定會好好服侍將軍的。”
“豬圈。”東南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