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場戲,看不完的戲。有的時候悲,有的時候喜。那劇中的人啊,演得反而不如你
二舅一九三零年生人,屬馬,棗紅馬的馬。
最近翻看老物件,看到二舅的一把折扇,上麵寫的是王羲之臨鍾繇千字文。趕緊在網上把王羲之的帖找出來,和二舅的字一比,不禁大吃一驚。好奇之餘,把小女叫來讓她點評一下。孩子哪裏懂得什麽書法,但認真看後說到,古人寫的,像龍一樣,你舅舅寫的,僅僅是寫得像。我倒吸一口氣,好家夥,你個ABC小屁孩一個,居然也懂得右軍如龍,難不成下次要說出北海如象嗎?不禁感慨基因在血脈中的流傳,古人誠不我欺也。可那是右軍呀,誰能跟右軍比?能得右軍一形,二舅可以含笑九泉了。
二舅在家中大排行叫伊家楫,後來又自己取了筆名叫伊睿辰和伊綠軒。二舅小時候雖然還是去學校上課,但是回家什麽作業都與他無關!連看都不看,為了第二天交上作業,都是三舅替他寫好放在書包裏。每天三舅要做兩份作業,二舅下學就拿紙站在佛像前麵的桌子上畫佛去了。你仔細一看,畫那位佛,像那位佛,(無師自通)忘記上了幾年學,二舅開始讀古書了,線裝的書買了兩櫃子,天天寫大字,是在家中院子裏為他搭起四快磨光了的大方磚,高度正合適。他用大毛筆,很大呀,沾香灰加水弄成一小盆,一次寫四個大字,過一會幹了,用布擦去再寫。這樣練字都是懸肘的,筆非常直,有時一寫就是兩個小時。後來家裏看到二舅的書畫天賦,就給他請了老師,好像也是比較有名氣的大家。
天津的那個家當時是大家,家裏有時候有日本鬼子來。家裏趕緊讓二舅給鬼子軍官泡茶。二舅恨日本鬼子,就在茶裏撒泡尿端上來。鬼子軍官還奇怪,說你們中國茶怎麽這個味道?喝兩口就倒了。鬼子走後大人才知道,都嚇得半死。
二舅成人後和一些畫家有書信往來,其中我知道有徐悲鴻。一次,舅舅把自己的字畫給徐悲鴻寄過去點評。徐悲鴻的回信有褒有貶。我舅舅大怒,心裏覺得大家都差不多,你居然敢說我不好?於是把徐悲鴻的信用剪刀剪成一個個的字,然後排列組合成一篇徐悲鴻自己罵自己的信,估計是才疏學淺,有眼不識泰山什麽的,然後給徐悲鴻寄了回去!以後兩個人的關係就斷了。
五十年代,我父親認識溥雪齋,把二舅的蠅頭小楷醉翁亭記給溥雪齋看。溥雪齋說小楷真美,了不起。溥雪齋那時候和父親友好,還送給父親扇麵,題字。溥雪齋書畫大家,我父親就好奇問他。說您是皇族,一定把玩過蘇軾的真跡吧?您的字和蘇軾比怎麽樣?溥雪齋說,那就不好比了。如果蘇軾字給100分,給我一分,那給我的太多了!後來在66年文革中,溥雪齋不堪受辱,投湖自盡了。
二舅最喜歡他的妹妹,也就是我媽媽。我媽媽說,二哥心最正,最善良,有一次我媽媽回天津和我爸爸去了一次勸業埸,回來什麽都沒買(因為工資低沒什麽錢)二舅問我媽媽:你沒買東西?我媽媽說到是有件衣服很好看,就是太貴,不買了。二舅聽後不久他外出了,回來時拿個包對我媽媽說:是不是這件衣服?你舍不得買?對嗎?我媽媽看後好吃驚呀!就是我媽媽舍不得買的那件衣服,若大的勸業埸,我媽媽也沒說是哪家及價錢,二舅從來不買女衣服。我媽媽心中想二哥怎麽這麽神呀!真是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他!那件衣服我媽媽穿了好幾年呢!當時一件短袖胸前有鏽花的上衣,巳經算最高檔的了,價格是:17元8角錢。(工資才23元)我媽媽記得非常清楚。
我二舅是得癌走的,很年輕。大概在70 年或者71年的樣子走的。舅舅屬馬。那時候姥姥姥爺還健在。一天,姥爺對姥姥說舅舅要走了。姥姥說你怎麽知道?姥爺說,中午睡覺的時候,我看到他房間著火了,有一匹棗紅馬從他的那間屋子飛奔出來,那就是他的魂呀!果然,很快舅舅就不行了。舅舅走的時候大概在淩晨1點30 左右,那時候我父母在北京,舅舅在天津。舅舅托夢給我爸爸說他走了。我爸爸立即就醒了,馬上看表,記下時間並告訴媽媽。果然,第二天電報到了,舅舅就是那個時間走的。
後來在72年,我們一家去天津看姥姥姥爺。那時候他們已經被打成壞分子,下放在天津郊區王穩莊的地方。我們一家就睡在土坑上。夜裏土坑漏煤氣一氧化碳,我和姐姐先昏迷了過去。我媽媽半昏迷中,我舅舅的魂魄來了,叫我媽媽快起!一共叫了三遍!我媽媽起來起來後神差鬼使的去拿爐子上的熱水,一下子昏倒了,開水燙了一身大喊,喊起了我爸爸。我爸爸把門踢開,新鮮空氣進來救了一家四口。想想,如果沒有二舅,我的生命就定格在72年冬天了。現在生活中遇到各種困難時候我就想自己這幾十年都是賺來的,心胸立即開闊起來,連格局都似乎大了。
我媽媽生前告訴我知道最近幾年天津天津今晩報還經常登我二舅的作品有書法、大字、繪畫、工筆畫,山水、墨畫….…。都有標題並介紹青年書法家伊家楫先生英年早逝??。我現在在網上搜了一下,隻找到一份我舅舅的畫的拍賣紀錄,姑且附這裏吧。
我媽媽一年前走了,走前不久,還夢到過我二舅。我媽媽是這麽寫的: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今天有時候寫,是二舅請大家吃飯,大園桌子上擺滿了很多美食,二舅一人站在桌旁,仍是生前最美的樣子,可是我怎麽走也到不了那張桌子,腳底下有溝,就是有水,或是找不到去那張桌子的路!把我急壞了,轉來轉去還是沒過去,太急了,醒了,我還在自己床上。
我二舅的生日是陰曆十一月十一號,也就是每年的新年左右,非常好記。我也在這個時候,在舅舅的小楷醉翁亭記下麵,放上供品,希望天上的舅舅也可以吃上一口。
縱觀二舅短短的一生,如夢幻泡影。他出生於天津的富貴人家,有著超乎凡人的藝術天分,又承蒙名師指導,以至少年書畫老成。但那是個亂世呀,內有軍閥割據混戰,外有胡馬窺江。及至青年,在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照耀之下,那沒有被日寇,漢奸,軍閥和黑勢力拿走的家產,終於被人民民主專政下的那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他們拿得一幹二淨。家資抄沒,人也被下放到農村去受教育。我想以二舅那種豪放曠達的性格,應該無法寫出“文化大革命,我心真歡喜” 那樣的絕句去曲意逢迎,蠅營狗苟吧?他也隻能夠把自己藏起來,寫個醉翁亭記吧?我想他內心一定憋屈苦悶,否則怎麽早早得了癌症呢?家裏又沒有這種遺傳?到了病入膏肓的晚期,他拉著我媽媽的手說,你兒女雙全,真好。然後就昏迷了。二舅終身未娶,我想他一定也是希望有後的吧?二舅沒有像有些書畫家能夠青史留名,他的書畫僅僅在非常小眾的地方有所提及。但是他終究沒有被徹底遺忘。我一直認為二舅是神或者什麽仙人,上輩子出了什麽過錯,罰到娑婆世界的紅塵走一遍。現在罰也罰了,打也打了,總應該重新位列仙班了吧?
浮生若寄,人生如夢,夢如煙。
二舅的畫
二舅的畫的拍賣紀錄
二舅的蠅頭小楷醉翁亭記
左為我媽媽,中間的是二舅, 1936 年
我媽媽左,中間的是二舅
我姥姥,我媽媽(抱著的),和兩個哥哥(二舅左二)
溥雪齋的扇子
我媽媽(抱著的),姥爺,和三個哥哥 1931年
二舅字和右軍的對比
現在這時代的“書法家”們,一個個動不動就大小篆、狂草、隸書的,絕少有人敢寫這樣長篇的蠅頭小楷,這個最看功力。未見有蠅頭小楷寫的出色的人篆、草、隸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