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裏的童年
有一天和媽媽談起我的童年像黑白照片一樣沒有光彩。媽媽顯然誤會了,她歎了口氣說:我們從沒有不善待你們,為什麽這樣感覺?我告訴她不是他們而是那個時代給我的就是一個沒有色彩的童年。
1966年從進入小學時文化革命開始了。從梳著長辮子紮著蝴蝶結進學校到沒有多久就變成藍灰黑的衣褲,每個女孩都要把頭發剪掉留或短發或梳成兩個小刷子。在我,黑白世界的幕布便拉開了。
小孩子們熟絡起來沒有幾天,在老師的帶領引導下,我們同班同學開始互相揭發誰看了毒草書,其中有一本書是《寶葫蘆的秘密》幾個同學傳看過。那幾個同學站起來被大家共同批判,痛哭後寫檢查,之後很長時間抬不起頭。我心中為我沒有機會看這本書而暗暗遺憾或者慶幸。到底這本書講了什麽,為什麽是毒草不得而知,但批判還是要拿出態度來的。必須堅決地毫不留情的批。
沒有童話沒有書的童年時光黯淡且乏味。瘋跑瘋玩的時候也需謹慎,院子裏的一個女孩有天被警察找上了門,事後她告訴我她寫毛主席萬歲時鉛筆粗了在口號下麵磨細了鉛筆,那樣萬歲下麵就有一團黑,可那時候我們都是六、七歲的孩子啊。
學校經常舉行的大會是憶苦思甜或者是批鬥會,記得班裏有個男生非常愛哭,有人在台上憶苦思甜他哭、在台上押著反革命批鬥他也哭,急的老師眉毛鼻子都擠在一起低吼道“不許哭!不許哭”,無奈這個男生更哭的青筋暴起,我偷笑到快喘不過氣來,不敢樂啊。於我們而言更喜歡開憶苦思甜會,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會發憶苦飯,那是用什麽黑乎乎的雜糧和野菜團成的團子,現在看來真正是organic 食品,對我們買糧食都要憑證的常常處於饑餓的小孩來說更是珍饈美味,更困惑於憶什麽苦思什麽甜,我們可是連憶苦飯也沒有得吃啊。學校除了一、三、五狠鬥私字一閃念的鬥私批修會和二、四、六的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講用會基本不學什麽知識。
無所事事的時候發現我哥哥在他的小櫃子裏藏起來了幾本書,我每天下學後就會用各種方法試圖打開那把小鎖。然後有一天我居然捅開了鎖,那個快樂貫穿了我的童年。最最喜歡的一本是建國十年獲獎的散文集,其中有一篇楊朔寫桂林山水的,漓江那一片片淡墨山水漫漫的洇濕了我的想象中的世界,從那裏我知道了宋代畫家米芾的米點江山。另一篇是形容一個舞蹈演員在舞台上旋轉,裙子飄飄欲舉宛如一朵盛開的蓮花。還有一篇關於造紙製墨的,梅花從粉牆外探進頭來,紙香墨香梅香就那樣潛入了心裏。好在大自然的春天是不參加革命的,還是帶著嫩綠鵝黃的柳條,帶著丁香花的淡紫,浩蕩的春風中還帶來了些許希望。我一直在等待一場杏花春雨,遠山籠罩在霧靄中,大片大片的杏花如雲似霧的無聲的盛開著,必定有個短笛牧童騎牛而歸,蓑衣鬥笠翁在垂釣,炊煙裏的母親在喚嬌兒回家吃飯,這一切的拚湊都是來自書裏的情景,但這想象中的絕美就是這樣籠罩了我、水草豐美一樣的滋潤著我。大人們忙著鬥爭忙著自保,美的教育就這樣自我完成。
我在自我構建的美麗世界和現實世界裏穿梭。現實仍然灰暗殘酷,高我一個年級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由於優秀所以被選出來每天在台上領操,有一天領操換了其他人,後來知道前一天她的爸爸自殺了,這被稱為自絕於人民。美麗的女孩,我今天仍然記得你的名字,願你的父親安息,願你災難之後仍然有一個完整幸福的人生。
現在看到碧空下遊樂場大聲歡笑著奔跑著的孩子們,看到快被鋪天蓋地的彩色畫書、視頻、玩具、遊戲淹沒了的孩子們,油然而生的不止是羨慕,不禁要問是誰塗抹掠奪了我的童年,我僅此一生的童年啊!
問得好!
這是我聽羅大佑的“童年”時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