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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讀書 -- 若蘭

(2023-11-04 16:32:00) 下一個

我要讀書

若蘭

一、失學兒童

大概由於祖父輩書讀得太多了,到了我這一輩,就沒了我的份兒,我差點兒當了文盲。

說來沒人相信,我連小學都費盡周折才進去。該啟蒙讀書那年,三年天災人禍的困難時期終於結束。全托幼兒園的飯桌上,除了菜粥,還出現了窩頭。那可是實實在在的幹糧,不象半年前我碗裏撈出來的那塊 -- 當時我正如狼似虎喝菜粥,突然勺子攪出來一黃乎乎的疙瘩。我欣喜若狂。這幾年喝粥喝得渾身都脹滿了水,小小年紀就是個過水飽和物。這一疙瘩幹的,讓我想到暑假回家外婆從鍋底裏潷出來的幹貨,能中和不少水分呢!我想都沒想,一口咬去,吞下肚子才回過神來,那不是我指望的麵疙瘩或鍋巴,而是一坨泥巴或一塊牛糞。把我惡心得直犯嘔吐。以至於半年後桌上出現了窩頭,還遲疑著不敢下口。

水入膏肓,非一日之功。窩窩頭還沒把體內的水分取代完,傳染病先繁榮起來。眾兒童因長期營養不良,接二連三染上了癩疤子,學名叫傳染性頭皮疥癬。倒不影響我們踢毽子玩家家,可它長在頭上奇癢,皮泛泛的東一塊、西一塊,沒有藥醫。幼兒園把所有癩疤子剃成光頭,一來廣而告之疥癬菌攜帶者小心接觸,二來也為撓癢方便。等到暑假父母來接我們時,幼兒園裏已有了百十來個光頭大燈泡,明晃晃一片。

幼兒園老師和顏悅色對父母說:這病哪,不是太要緊。等到十七、八歲,體內產生荷爾蒙,就能把疥癬菌殺死,自然就好了。這不廢話嗎?等到十七、八歲,這孩子就當十一、二年癩疤子嗎?再說了,小學已經發話,疥癬菌攜帶者一個不收。這可是火燒眉毛的事。

有那自私自利的家長去縣文教局請求,這縣城裏有百多個光頭,給我們辦個光頭班,也不會傳染別人。這要求不算過分。局長哈哈大笑:哪能呢!昨兒我上廁所,你家丫頭和她的朋友們也蹲在那兒。一排光頭恍得我眼花,以為錯進了男廁所,趕緊又回到門口辨清了‘女廁所’三個字才敢進去。你說這男孩兒女孩兒都辨不清,學校咋管?那年月聽幹部話的家長是大多數。局長說男女分不清管著費事,家長們就不能給她添麻煩。哪兒象美帝國主義國家的公民,三五個殘疾兒童就得給開個特殊教育班。誰讓咱是中國人,誰讓自家孩子是癩疤子呢?自個兒想辦法醫吧!

百多個家庭高效率運轉。別看那時沒有手機、EMAIL的,城東的誰誰打聽到什麽偏方,城西第二天就用上了。在五花八門的偏方中,最驚心動魄的,要算火攻了。說是把棉花鋪在頭上,點火燒。疥癬菌不是不怕酸不怕堿嗎?火總能燒死你。這棉花的厚度很有講究,太厚了燒壞孩子頭皮,太薄了燒不死病菌。黑妹的媽捎來一個毛筆寫的‘符’字,說了:棉花鋪在上麵,厚度剛好看不見字為宜。媽媽和外婆趴桌上忙了一整天,終於做成一手帕大的棉花塊,厚度誤差不超過0.0.......01毫米。點火前,媽媽鼓勵又鼓勵:你忍著點兒痛,燒好了,就能上學了。我太想上學了。為治好癩疤子我吃藥沒怨過,打針沒哭過,火燒也不怕。緊接著頭皮一熱,隻聽媽媽大叫一聲,從頭上一把扯下烈火,扔地上發狠地踩:我這是急昏了,堂堂高中物理教師,竟相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那年西南地區肯定不止我們縣城的百十個癩疤子, 以至於驚動了人民子弟兵。解放軍西南醫院刻苦攻關,終於有了治療方案。疥癬菌之所以殺不死,是因為它躲在頭發根的那個小囊裏。把頭發連根拔掉,不就得了。可頭發不是雞毛,怎麽拔?這也有辦法。軍醫們琢磨出一種藥叫醋酸鉈,喝下一小杯,三天後發根全鬆動,拔頭發就比拔雞毛還順手。

消息飛快傳到我們縣城。父母們聞風而動,收拾了家裏最值錢的東西 -- 糧票,浩浩蕩蕩雲集解放軍西南醫院。

媽媽帶著我坐火車、轉輪船,到達重慶城時,已經晚上十點過了。剛安頓下來,媽媽便腹痛如絞。我揪住旅館服務員衣襟大哭:媽媽餓了,快給她飯吃!服務員趕緊端來一塊我從沒見過的油餅。咱們中國就是這樣,有災禍下麵先倒黴,有好處上麵先享受。小縣城幼兒園的飯桌上還擺的是菜糊糊窩窩頭,大城市如重慶的飯館就已經賣上國家牌價的油餅了。幸虧了那油餅。直到現在媽媽和我都一致認為,六個月後我家能添個妹妹,是這塊油餅留住了她。

然後我就住進西南醫院。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一天三頓,饅頭幹飯管飽,中午還有炒雞蛋。癩疤頭們體重增加的速度,以天為單位計算。愁壞了軍醫們。這醋酸鉈有毒,劑量必須嚴格按體重計算。體重一天一個樣,如何掐得準呢?解放軍就是偉大,決定讓我們多住兩星期,等體重穩定了再用藥。媽媽們激動得熱淚盈眶:孩子有救了!人民軍隊愛人民啊!三星期後父母們接我們出院時,一個個出落得明目皓齒,平頭正臉。

回到家,外婆撫摸著我滿頭的短發樁,捏住我厚厚的臉蛋樂嗬嗬地說:隻遲了三個月,還不算太糟。快上學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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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文字嘻趣有味,同齡人,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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