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3)
蔣聞銘
南京的夏天不好過,蘇北的冬天最難熬。第一句,凡是在南京度過夏的人,都不會有不同意。第二句,是袁磊的發明,不是誇張是實際。放眼全中國,過冬最難熬的地方,不是東北哈爾濱,而是蘇北袁磊的家鄉。為什麽呢?因為從古到今,中國都以淮河,而不是長江為界,分南方北方。不論是什麽政府,都有一個混賬規定,說北方室內必須有取暖設施,南方就可以省了。蘇北不算北方,所以冬天室內不用取暖。袁磊家鄉的氣溫,每年入冬以後,有好幾十天,最低溫度在攝氏零度以下,往下能晃到零下五度。東北哈爾濱外邊再冷,可以躲到室內取暖。蘇北人到了冬天,室內室外氣溫一樣,寒流來了沒處躲。
往冬天過,不分男女老幼,衣服一層一層,把人穿成一團球。腳上是棉鞋,下半身短褲上麵,是一件長內褲,長內褲上麵是一件厚厚的絨布褲。絨布褲之上,是毛線褲,毛線褲之上,才是棉褲。上半身類似,頭上是一頂棉帽。這一身的披掛,除了棉帽,室內室外,白天必須一直捆著,從早起穿上,到晚上睡前才能卸。睡覺蓋兩床棉被,白天的穿戴,夾放在棉被中間捂著,防止第二天早上著手冰涼沒法穿。半夜起身撒尿,必須先套上棉衣棉褲。不然指定了著涼,第二天會流鼻涕感冒。
北方冬天下雪,幹雪在地上積著,天暖了才化。蘇北的雪,一般在夜裏下,早上有些積雪,到中午就化了。一早去上學穿棉鞋,到了中午,走兩裏路回家吃中午飯,走到一半棉鞋在化了的雪地裏走濕了,腳就等於泡在了冰水裏。吃完中飯回學校,換成雨靴。雨靴不保暖,坐在教室裏,零度左右的室內溫度,十分二十分鍾下來,腳就凍麻了。冬天上課,從開始到放學,每過半小時,老師讓大家站起來走動跺腳。這個罪,也就是蘇北的小孩子有得受。
不過冬天雖然凍得難熬,依然是一年中小孩子難得的好時光。這個自然是因為過年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對新衣服,袁磊沒什麽感覺。他看《白毛女》,聽楊白勞唱人家的孩子有花戴,就不理解。那個年頭,不管是小女孩子,還是姑娘成人,戴花是異怪,大家最多也就紮個紅頭繩。寒冬臘月北風緊是對的,富人歡笑窮人愁這一句,周圍都是窮人,富人怎麽歡笑,小袁磊不知道。就說《白毛女》裏接下來的故事,也沒講黃世仁和她媽是怎麽歡笑的。至於窮人愁,是有的,但那是大人的愁,不關小孩子什麽事。所以袁磊一直以為這一句改成小孩子歡笑大人們愁比較恰當。對小袁磊,過年好主要是因為有好吃的。
窮人愁這個事,袁磊後來的理解,一個人家,如果真到了沒飯吃的地步,就不用愁了。逃荒要飯的窮人,問題是填飽肚子不被餓死。到沒人認識的地方討飯,隻有餓難過,沒有愁可發。人活一張皮,窮人發愁,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個窮麵子。所以像袁磊家這樣又窮人又多的情況,當家人平日裏必須儉省籌劃,一分錢一分錢地算計,讓這個年,該有的都要有,該辦的都要辦,不能短缺了什麽,在鄰居朋友麵前失麵子。比如說年夜飯和接下來的幾天,必須有魚和肉。這幾天的早上,也必須有糕點瓜子紅棗湯。親戚朋友家的孩子來拜年,總得給個一毛錢的紅包。林林種種加起來,數目還是可以大到讓當家人愁一愁。小袁磊自己在外麵得的紅包,不能算自己的,要上交。
大人們除了愁,當然還有洗被子洗床單,大掃除,一堆的事要做。就說大冷的天,一家人的被子床單,在大桶裏洗。如果隻用涼水,手肯定吃不消,所以還要燒熱水,用肥皂水泡,用清水過。最後擰幹,需要一人一頭倆人對絞,對女生這是個不小的氣力活。一年一次的大掃除,在房子裏爬上爬下,貼新紙對聯,是男人的事,也要折騰好幾天。這些事,小孩子一般幫不上,能幫上的,是排隊。比如前麵提過的劃米糕。這個米糕,袁磊在其它地方沒見過,是家鄉的特色。一半糙米一半糯米,到劃糕店排隊,等一天一夜能排上就不算慢。米先要舂成粉。一條十米長短的粗木杆子,穿在一個短軸上,杆子離短軸遠的一頭,有一個鐵頭的舂米樁,另一頭靠短軸,兩個人一腳一腳踩,這頭低那頭高,舂米樁一下一下砸在米坑裏,把米先舂成米粉,然後蒸成一塊一塊的方糕。現在想想這個事,還是有些不可思議,都七十年代了,把米弄成粉,居然有這麽繁難。
剛出籠的米糕,也是袁磊記憶裏的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湯。後來回國的時候總問可不可以吃到剛出籠的米糕。大家就笑,說都什麽年代了,什麽好吃的糕點沒有,隻有你還會想著要吃那個玩意兒,真沒地方給你找去。但是大家也都說,好吃的好用的,是多了容易了,但是這個年,卻是越過越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