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
蔣聞銘
(一)
袁磊是六二年生人。家鄉河渠縱橫,算是水鄉,不過河的兩邊都有坡,沒有像烏鎮那樣臨河空架的房子。縣城沒城沒牆,有的是一條蠻闊的東西向的主街,長幾千米的樣子,號稱十裏長街。這個十裏長街,現在自然是連影子的影子都找不見了,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的,恐怕就連記得的人都沒有了。
袁磊的兒時記憶,就從這條街開始。夾街兩排梧桐樹,兩邊有人行道。順著人行道,有不少門麵房,一半新一半老舊,還算整潔。整條街有三個十字路口,依次是東十字路口,中十字路口和西十字路口。在東十字和中十字中間,一條河橫跨主街,跨河的橋,叫新東橋,是主街的一部分。
縣城主要的公共設施公共場所,大多坐落在東十字和中十字之間。新東橋往西一百米,大街北側,是人民劇場;袁磊隱隱的知道文革前縣城有文工團雜技團,人民劇場是他們的演出場所。他也依稀有印象在這個劇場看過他們的表演,不過後來縣文工團雜技團被解散了,袁磊就不知道這個劇場是幹什麽用的了。新東橋的另一邊,往東大約兩百米的樣子,也在北側,是郵政局,再往東一些,大街南側,是電影院。袁磊小時候看的故事片,大多數是露天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什麽的,跟這個電影院沒啥關係。不過偉大領袖毛主席神采奕奕,滿麵紅光,接見尼克鬆的新聞片,是在那裏看的。
電影院往東半裏,是一個丁字路口。丁字的一橫,是主街,一豎是一條和主街差不多闊,南北向一裏多長的短街,這條短街在主街的一頭,是縣政府大院的正門,另一頭,是大操場。縣裏隔三岔五的群眾大會,比如說槍斃犯人的公審大會,偉大領袖的追悼會,都在這裏開。響應五二零聲明打倒美帝國主義的示威,慶祝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的九大的遊行,也從這裏開始。大操場東邊,是縣中學,也是老大的一片。從縣政府沿主街再往東一裏,離東十字不遠,街北側是大會堂,縣裏有規模的幹部會,在這裏開。這個大會堂離袁磊家近,有時候也放電影。人民劇場電影院大會堂的大門入口,都坐落在各自有幾節階梯,蠻大不小的水泥平台上,有些小氣勢。
東十字路口再往東,大街南側,半裏長的一段,四九年前是縣衙。後來成了縣招待所,有老大的一個院子。袁磊的露天電影,都是在這個大院子裏看的。招待所還有老長的一麵圍牆。整個縣城,有兩處長圍牆,一處是縣政府的圍牆,一處是老縣衙的圍牆。文革期間,是大字報的好去處。
說到這個大字報,文革開始袁磊小沒趕上,他真正有機會見到讀到成規模的大字報,是因為那個叫做深挖五一六,整文革造反派的運動。五一六好像是個秘密的反革命地下組織,遍布全國,所以要深挖。深挖五一六,把有嫌疑的人,集中起來辦學習班,讓他們交待誰是同夥。學習班的恐怖故事,各種的刑罰,小袁磊聽得不少。圍牆上讀到的大字報,多數是進了學習班,被整得死去活來的倒黴蛋們的懺悔書。袁磊媽那一段時間,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有人咬她老公是五一六。這一段,是小袁磊僅有的文革中有些恐怖的記憶,不過持續的時間不長,很快就過去了。文革中其餘的,就好像都是熱鬧了。特別是小學生排隊,到大操場開會,一會兒歡慶,一會兒示威,紅旗招展,敲鑼打鼓,那叫一個熱鬧。
離開主街向外延申,有無數南北向的小巷,越往巷子深處,就越是髒亂,公共廁所一般在巷尾,那裏總是有些臭氣熏熏的。每一家的小院裏,都有排汙的陰溝入口,巷子的牆根下,隔一段也有一個。男人小解,通常就在陰溝口隨意。
袁磊家往上幾代開鞭炮店。鞭炮店的門麵房,坐落在主街北側,正對著縣招待所,也就是過去的縣衙門。 共產黨來之前,什麽人犯事被抓進了縣衙,找人保釋,會自然而然找到他們家。結果袁家上幾代,多了一個算是外快的進項,日本人來了也不例外。不過這個事有風險。袁磊的三爺爺,有一次糊裏糊塗到日本人那裏保釋一名新四軍,被憲兵隊逮進去關了三天,一家人嚇得夠嗆。不過三爺爺說日本人蠻講道理,弄明白了他是無心之過,真不是新四軍,就把他放了。袁家打這以後的幾年,再沒敢撈過這樣的外快。
(二)
六十,七十年代,蘇北城鎮的老百姓,居家過日子,早中晚一日三餐,兩稀一幹。早晚是稀粥,中飯是幹飯。喝稀粥就的是自家醃的鹹菜瓜子,這個鹹菜,過冬前每家買上百斤的白菜,自己醃製。瓜子不是西瓜子南瓜子,而是自家醃製的黃瓜。因為成本高的緣故,好像沒有人家自己醃蘿卜幹。偶爾到醬園裏買些醬菜蘿卜幹,是改善夥食。皮蛋鹹鴨蛋,是奢侈品,至少在袁磊這樣的人家,與日常關係不大。
早飯不全是稀粥,也有些幹貨。比方過年,每家都劃幾十斤的米糕,蒸些包子。那個時候沒有冰箱,不過冬天零下的溫度,米糕包子,風幹了,可以存留蠻長時間。風幹了的米糕,硬得像石頭,頭天晚上用水泡軟了,早上和在稀飯裏。泡軟了的米糕,也可以用少許的油在鍋裏煎一下。油煎的米糕,再沾些白糖,是美食。不怎麽窮的人家,早飯隔三岔五也買些燒餅油餅。袁磊家沒有這樣的條件,買燒餅油餅是例外不是常規。晚飯也不全是稀的,是稀粥加中午剩下的飯菜。在稀粥之上的改善,小孩子優先。夏天天氣熱,頭一天的剩飯,留到第二天早上,就會犯餿。餿味大了,袁磊爸媽就會倒掉,奶奶姑奶奶舍不得,會搶著自己吃。這種情況,就調和折中,餿飯和在玉米粉裏烙餅。袁磊媽烙的玉米餅,在袁磊的記憶裏,也算美食。
一日三頓,中午一頓是正餐。這個事是有道理的。早上幹了半天苦力,餓了,下午還有半天,中午必須吃飽。飯是幹米飯,有下飯的菜。菜一般是炒蔬菜,青菜豆腐韭菜冬瓜之類。每周有一兩次改善,用幾兩肉切成肉絲炒青菜韭菜。因為是水鄉,水裏來的螺絲蛤蜊蜆子,是肉絲的替代品。袁磊小時候最想吃的,自然是紅燒肉紅燒丸子紅燒魚。不過這些大肉大魚,過年過節才有。袁磊後來,在美國娶妻生子,請爸媽過來幫忙。他們到來前的一段,跟老婆一通吹,說我媽做飯的那個手藝,在洛杉磯的中國餐館都吃不著,這一回可是有口福了。來了一做,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就吃而言,這樣的窮日子,不是完全沒有好吃的,但是好吃的東西,隻能偶爾吃到。在這些一年吃不到幾頓,卻讓人口齒留香,一輩子忘不了卻怎麽也沒法再品嚐到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之外,到現在袁磊還愛吃的兩道家鄉菜,是韭菜炒蜆子和嘬螺絲。菜做起來很麻煩。就說這個嘬螺絲,要用剪子,一個一個剪去螺絲的尾部,用醬油辣椒水煮。吃螺絲肉,不用針挑用嘴嘬。這兩道家常菜,做起來麻煩,吃起來不雅相,所以上不了台麵。不要說袁磊在美國吃不著,即使是現在,在家鄉縣城的飯館裏也沒有。不過他記得的小時候的美味,現在還覺著不錯的,也就這兩道了。可憐小袁磊當年,每天中午吃得多的,不是韭菜炒肉絲,韭菜炒蜆子,而是純炒韭菜沒有肉絲蜆子。喝的不是冬瓜蛤蜊湯,而是沒有蛤蜊的純冬瓜湯。那個時候的袁磊,一見飯桌上的炒韭菜冬瓜湯,頭就犯大。
好東西吃不著,自然是因為沒錢。袁磊一家,爺爺去世前七口人,爺爺掙多少,袁磊不知道,但好像他也就是自己夠自己,餘下的六口人,每月的收入,死死的是他爸三十九塊,他媽三十一塊,一共七十。這個月收入,從袁磊記事,到上大學,一直沒變過。現在說起來,那年頭計劃供應,什麽都要票,糧票油票肉票布票,聽起來好像如果沒有這些票,老百姓的日子,會好很多。其實要票不要票,對袁磊這樣的人家,是不相幹的。每月一人二十八斤米,每斤一毛九,這樣的月收入,光買米,就去掉了一半。一家老小,大大小小的開支,油鹽醬醋,買菜穿衣服抽煙送人情,都在餘下的一半裏,想想看能有多少,可以拿去買七毛九一斤的肉。窮人的日子,缺錢不缺票。
不過人還真是有趣,袁磊腦子裏,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美味佳肴,都是在那些窮日子裏得來的。 他小時候記憶裏的美食,還有餅幹,一分錢一塊的糖,中秋節吃的比石頭差不多硬的月餅,橘子灌頭和雲片糕。不過這些東西,當年做得質量就很差,雖然覺得好,但都成不了想象中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袁磊是與眾不同的大饞貓。這個事他弟妹加入到他們家幾個月後,就有了總結。她說想要別人叛變,要麽美色誘惑,要麽嚴刑拷打,但是對袁磊用不著,先餓他兩天,再給點好吃的,就叛變了。這麽個饞貓,從小家裏窮吃不著好東西,後來不窮了,又得了糖尿病,還是吃不著,也是悲催的。
(三)
南京的夏天不好過,蘇北的冬天最難熬。第一句,凡是在南京度過夏的人,都不會有不同意。第二句,是袁磊的發明,不是誇張是實際。放眼全中國,過冬最難熬的地方,不是東北哈爾濱,而是蘇北袁磊的家鄉。為什麽呢?因為從古到今,中國都以淮河,而不是長江為界,分南方北方。不論是什麽政府,都有一個混賬規定,說北方室內必須有取暖設施,南方就可以省了。蘇北不算北方,所以冬天室內不用取暖。袁磊家鄉的氣溫,每年入冬以後,有好幾十天,最低溫度在攝氏零度以下,往下能晃到零下五度。東北哈爾濱外邊再冷,可以躲到室內取暖。蘇北人到了冬天,室內室外氣溫一樣,寒流來了沒處躲。
往冬天過,不分男女老幼,衣服一層一層,把人穿成一團球。腳上是棉鞋,下半身短褲上麵,是一件長內褲,長內褲上麵是一件厚厚的絨布褲。絨布褲之上,是毛線褲,毛線褲之上,才是棉褲。上半身類似,頭上是一頂棉帽。這一身的披掛,除了棉帽,室內室外,白天必須一直捆著,從早起穿上,到晚上睡前才能卸。睡覺蓋兩床棉被,白天的穿戴,夾放在棉被中間捂著,防止第二天早上著手冰涼沒法穿。半夜起身撒尿,必須先套上棉衣棉褲。不然指定了著涼,第二天會流鼻涕感冒。
北方冬天下雪,幹雪在地上積著,天暖了才化。蘇北的雪,一般在夜裏下,早上有些積雪,到中午就化了。一早去上學穿棉鞋,到了中午,走兩裏路回家吃中午飯,走到一半棉鞋在化了的雪地裏走濕了,腳就等於泡在了冰水裏。吃完中飯回學校,換成雨靴。雨靴不保暖,坐在教室裏,零度左右的室內溫度,十分二十分鍾下來,腳就凍麻了。冬天上課,從開始到放學,每過半小時,老師讓大家站起來走動跺腳。這個罪,也就是蘇北的小孩子有得受。
不過冬天雖然凍得難熬,依然是一年中小孩子難得的好時光。這個自然是因為過年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對新衣服,袁磊沒什麽感覺。他看《白毛女》,聽楊白勞唱人家的孩子有花戴,就不理解。那個年頭,不管是小女孩子,還是姑娘成人,戴花是異怪,大家最多也就紮個紅頭繩。寒冬臘月北風緊是對的,富人歡笑窮人愁這一句,周圍都是窮人,富人怎麽歡笑,小袁磊不知道。就說《白毛女》裏接下來的故事,也沒講黃世仁和她媽是怎麽歡笑的。至於窮人愁,是有的,但那是大人的愁,不關小孩子什麽事。所以袁磊一直以為這一句改成小孩子歡笑大人們愁比較恰當。對小袁磊,過年好主要是因為有好吃的。
窮人愁這個事,袁磊後來的理解,一個人家,如果真到了沒飯吃的地步,就不用愁了。逃荒要飯的窮人,問題是填飽肚子不被餓死。到沒人認識的地方討飯,隻有餓難過,沒有愁可發。人活一張皮,窮人發愁,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個窮麵子。所以像袁磊家這樣又窮人又多的情況,當家人平日裏必須儉省籌劃,一分錢一分錢地算計,讓這個年,該有的都要有,該辦的都要辦,不能短缺了什麽,在鄰居朋友麵前失麵子。比如說年夜飯和接下來的幾天,必須有魚和肉。這幾天的早上,也必須有糕點瓜子紅棗湯。親戚朋友家的孩子來拜年,總得給個一毛錢的紅包。林林種種加起來,數目還是可以大到讓當家人愁一愁。小袁磊自己在外麵得的紅包,不能算自己的,要上交。
大人們除了愁,當然還有洗被子洗床單,大掃除,一堆的事要做。就說大冷的天,一家人的被子床單,在大桶裏洗。如果隻用涼水,手肯定吃不消,所以還要燒熱水,用肥皂水泡,用清水過。最後擰幹,需要一人一頭倆人對絞,對女生這是個不小的氣力活。一年一次的大掃除,在房子裏爬上爬下,貼新紙對聯,是男人的事,也要折騰好幾天。這些事,小孩子一般幫不上,能幫上的,是排隊。比如前麵提過的劃米糕。這個米糕,袁磊在其它地方沒見過,是家鄉的特色。一半糙米一半糯米,到劃糕店排隊,等一天一夜能排上就不算慢。米先要舂成粉。一條十米長短的粗木杆子,穿在一個短軸上,杆子離短軸遠的一頭,有一個鐵頭的舂米樁,另一頭靠短軸,兩個人一腳一腳踩,這頭低那頭高,舂米樁一下一下砸在米坑裏,把米先舂成米粉,然後蒸成一塊一塊的方糕。現在想想這個事,還是有些不可思議,都七十年代了,把米弄成粉,居然有這麽繁難。
剛出籠的米糕,也是袁磊記憶裏的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湯。後來回國的時候總問可不可以吃到剛出籠的米糕。大家就笑,說都什麽年代了,什麽好吃的糕點沒有,隻有你還會想著要吃那個玩意兒,真沒地方給你找去。但是大家也都說,好吃的好用的,是多了容易了,但是這個年,卻是越過越沒勁。
(四)
袁磊爸是小城裏最不起眼的底層市民。四九年前袁家是小業主,往上幾代,開鞭炮店。不過四九年後,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袁磊爸讀書到了四年級,十四歲的孩子,不得不輟學,另學一門篾匠的手藝,編竹器掙錢養家。鞭炮店熬到公私合營,小本生意不值什麽,幹脆交給了政府,交出去給袁磊的爺爺和爺爺的弟弟各換了一份鞭炮合作社的工作。袁磊爸也趕著公私合營,進了對口的竹業合作社。 鞭炮社和竹業社這兩個小集體性質的單位,直到七十年代中都還在。
袁磊的祖父一輩,三男一女,三男中他爺爺是老二。從巷頭的門麵房,一直到巷尾,整個巷子西邊一麵,都是袁家,依次是老三,老二,老大家。老大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算一家,每家又有兩個和袁磊一輩的孩子。六十年代共產黨已經開始提倡計劃生育,小縣城的市民家庭,年輕夫婦,多數是兩個孩子。老二家就袁磊他爸一個兒子,孫子輩是袁磊袁銘兄弟;老三兩口子無兒無女。爺爺輩的這一女,袁磊他爸的姑姑,一直跟在老二家。
袁家的房子,除了巷頭的店麵朝南,後麵的住房,坐西朝東,看起來頗有些古樸講究的模樣。朝東的整個一麵,都是雕花有格子的能開能合的木門。整排的木門外麵,是用圍牆和巷道隔開的大約兩米闊窄長的過道。這個露天的過道,算作是院子,太過局促,所以得了個天井的別號。店麵後邊的房子,在袁家鞭炮店興旺的時候,前一半是做炮仗的小作坊,自家人的住房在後一半。後來生意漸漸沒了,門麵房和作坊,就都成了住房,不單住的地方寬鬆了不少,而且這些房子,後來公私合營,就不用交集體了。隻交工具手藝不交房。公私合營這個交易,袁家鞭炮店跟政府做得倒是不吃虧。
四九年後,鞭炮店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所以袁磊他爸,十四歲被迫輟學,學做篾匠掙錢養家。大爺爺的長子,比袁磊爸大幾歲,同時也被迫自找生計。不過他自找生計的手段,跟袁磊爸的學手藝掙飯錢,大有不同。袁磊的這位叔伯大伯,是天生的生意人,自己拿當地靠海的漁鎮做出發點,出鎮出縣,滿世界跑做了長途販賣海貨的魚販子。他的第一個老婆不在本地,袁磊從沒見過,後來在蘇南又找了一位娶回家,和前麵的離了。這後一位,是袁磊熟識的大伯母。有關這位大伯母,袁磊兒時記得最清楚的事,是她懷孕肚子大了的時候,袁磊在學校正學毛主席的送瘟神,回來跟大人說,大伯母得了血吸蟲病。
後來大伯幫自己的弟弟,在魚鎮找了老婆。袁磊的這位叔伯叔叔,也在那裏找到了生計。海邊是蘆葦蕩,蘆葦是造紙的好原料,他就在那裏,幫縣城的造紙廠收蘆葦。後來的幾十年,袁家的長房,和這個魚鎮,扯在一起,生出了不少恩恩怨怨的事。每一家其實都有每一家講不完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離袁磊就有些遠了。
袁家從爺爺這一輩算起來的這一大家子,各家分開,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是必須的。但是直到袁磊記事,從巷頭到巷尾的天井,是相通的,爺爺輩的這三家,至少在房產上,沒有正式分家。老大和老二老三正式分家,起因是袁磊媽和大爺爺的二兒媳的一個小爭執。具體起爭執的事,雞毛蒜皮,事情鬧得大發,到了分家的地步,是因為對方的老公介入,對袁磊媽動了手。當時袁磊爸已經從竹業社轉到了新建的無線電元件廠,被廠裏派在天津接受三個月的培訓。這個動手,不是大打出手。但是這一大家子,平輩之間動手的事,從來沒有過。所以等袁磊爸從天津回來,下麵就是分家了。
袁磊小時候,見過的大人吵架打架,鄰居朋友之間不多,多的是夫妻吵架,兄弟分家。這個時候鄰居們會來勸架,打架的雙方,在鄰裏麵前,各講各的道理,然後周圍有些聲望的鄰居來調解裁決。那個年代離婚的事,不能說沒有,但是很少。夫妻吵架鄰裏勸是常規,最後兩口子平息和好是必須的。兄弟打架分家不一樣,如果平息不了,居委會派出所會介入做仲裁。打架打到派出所來人,是大熱鬧,一堆人圍觀。這場架和這家兄弟,會成為周圍人飯後的談資。
袁磊祖父輩三兄弟分家,做得蠻平和。沒吵沒鬧,在窄長的天井裏砌了一道隔離牆,整個袁家,被這道牆一分為二,後麵一半歸了老大,前麵一半歸了老二老三。老二老三,理論上也分了。最前麵的門麵房歸老三,後麵歸老二。但是住房使用,老二老三,沒做相應的調整。袁磊小時候,是奶奶帶大的,一直住在最前麵的門麵房裏,分家後也沒變。不過分家以後,老大這一支和老二家,從此就有些形同陌路了。這種情形,在那個時代蠻普遍。鄰裏之間互相幫助,關係都蠻近,但是打架分了家的兄弟之間,反而生分隔膜,互不來往。袁家這次分家後的情形,是一個例子。
(五)
袁磊一家七口人,從下到上,最下麵,是袁磊袁銘兩兄弟,上麵是爸媽,再上麵是爺爺奶奶和姑奶奶。爺爺對家人,永遠是和藹可親的樣子。不過他在袁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袁磊對爺爺,記憶有些模糊。總的印象,第一是他瘦小體弱,有哮喘病,總是咳嗽,第二是他在靠近中十字的鞭炮社上班,抽煙喝茶,不太顧家。他掙錢不多,工資大多花在了自己身上。爺爺不時地,會給自己搞特殊弄點好吃的,不跟其他人分享。小袁磊放了暑假,一個任務是從東十字走到中十字給他送中午飯。那時候雞蛋是稀罕物,爺爺的飯裏,隔三岔五,會有蒸雞蛋。這個蒸雞蛋沒有袁磊的份。
不過對爺爺搞特殊這個事,一家人好像都沒意見。袁磊後來的理解,是奶奶這一輩的婦女,都不掙錢,要靠男人養著,把自己的男人當家主。所以即使後來,爺爺這樣掙錢不養家的家主,搞點特殊,也理所當然。抽煙喝茶,是正常嗜好。隻要不喝酒,就是過得去的好男人。和爺爺相關的事,袁磊印象最深的,是給他送中午飯。大太陽底下走到一半,會想到廣播裏說萬惡的舊社會暗無天日。他會不由自主,問自己舊社會和美國,有沒有太陽。
袁磊是奶奶帶大的。那個時候帶小孩子,比現在繁難很多,單就換尿布洗尿布,洗完了夏天晾幹,冬天烘幹,就不容易。不過奶奶是如何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帶大的,袁磊不知道。知道的,是奶奶小時候裹腳,把腳裹壞了,走路極其不方便。奶奶很少出門走動,偶爾走長些的路,都是為袁磊。小學一年級報名,他生日小報不上。爸媽說那就再等一年。奶奶不幹,一手拉著他,一手拿著一堆字片卡,去質問老師說我孫子認這麽多字,憑什麽不能上學。跟老師吵,居然被她吵贏了。 這個早上一年學,對袁磊未來的命運,至關重要。如果晚一年,他考大學不是七八級,而是七九級,後來就不好說了。袁磊機緣湊巧搖身一變考大學的故事,蠻有趣。要有這個機緣湊巧的搖身一變,早一年上學是必須的。不過這個事不在這一篇的範圍內,我們就不講了。
再就是小時候的袁磊,最不愛做家庭作業。結果就是他交作業,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交不上作業,要挨老師批評。不交作業次數多了,先挨一頓訓,然後老師說你回家,讓你們家大人送你回學校。老師讓家長送孩子回學校,是讓家長責罰孩子。不過這一招,在袁磊奶奶那裏不好使。奶奶自然每次都是一拐一拐把他送回學校。可是不但對他批評責罰的話一句沒有,還幫他瞞著不告訴袁磊的爸媽。到後來老師也明白了,特別規定,袁磊犯錯誤,必須他爸媽送來,奶奶送回來老師不接受。
袁磊是奶奶帶大的,比他小兩歲的弟弟袁銘,是姑奶奶帶大的。那年頭大家都窮,過的都是苦日子,但是日子苦不等於命苦。袁磊爺爺輩三對夫婦加姑奶奶,別人隻是日子苦,隻有姑奶奶,是日子苦加命苦。袁磊小的時候,耳邊旁聽到的大人七七八八的事不少,但是約定俗成,大人們隻講平輩之間的事,不八卦上一輩。所以袁磊對姑奶奶的過去,知道得極少。隱隱約約的,好像是她年輕時,是一家有錢勢的什麽人的小老婆。共產黨一來,這人完蛋了,她無依無靠,就回了袁家。
大哥二弟三弟,她之所以依附在二弟家,不全是因為二弟夫婦心善。袁磊的理解,應該有袁磊奶奶腿腳不方便這個因素。那個年代的家庭主婦,雖然不掙錢,但是日常生活中必須的勞作,負擔沉重。奶奶腿腳不便力不勝任,有了姑奶奶,就沒了問題。在袁磊的記憶裏,小時候一直是奶奶當家,家務是奶奶姑奶奶一起做。袁磊一家,沒人把姑奶奶當外人。特別是袁磊的爸媽,對她絲毫沒有缺了對長輩的禮數。但是一個家庭裏,人與人之間,肯定有小孩子不能體會到的微妙之處,姑奶奶怎麽說,也算是寄人籬下。對這個事袁磊袁銘也是大了以後,才慢慢地有了些體會。
(六)
雖然袁磊爸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孩子,但是他的小名,是小四子,原因是奶奶在他之前,還生過三個,都沒留住。從這個小名,就可以想象,袁磊爸小時候,被父母寶貝到了什麽程度。找一個窮人家嬌生慣養的孩子,拿他爸做模型,肯定沒錯。因為窮,再寶貝,到了十四歲,他也隻得輟學到外邊做工掙錢。但是在外邊幹活吃苦,回到家就更是寶貝,吃飯不用自己盛,吃完飯洗碗收拾,就更沒他什麽事。結果是他爸這一輩子,與家裏任何的家務事都不相幹,看到油瓶要倒,他都真的不帶扶一下。這個事後來在袁磊兄弟那裏,也有了傳承,這倆個小時候,跟他爸一樣的毛病。袁磊上大學離家,最讓媽媽發愁的,是這孩子從小到大,自己沒盛過飯刷過碗洗過衣服,現在事事需要自己做,這可怎麽得了。
袁磊的聰明要強,認死理一根筋,是從他爸那裏來的。他小的時候,爸媽的鄰居同事朋友不少,說不上誰不認字是文盲,但是說大家都不讀書沒文化,大致是不錯的。不過不讀書這個事,袁磊爸是例外。一個四年級就輟了學的篾匠,居然有興趣自己讀書上進,有了些文化。 不過他爸對小說沒興趣,袁磊小時候家裏的書,是毛選加魯迅。拿現在的標準,這其實算不得是正經讀書,但是就他爸的那個環境條件,能把自己提高到讀這些書,實實在在有些難能可貴,與眾不同。
這個與眾不同,反映到教育小孩子這件事上,是會給孩子講道理。袁磊從小起的記憶,是他爸特別能講道理,會講道理。不管他和弟弟犯什麽樣的錯,他爸不打不罵,隻是跟你不停地講道理,直到把你講哭了,承認錯誤為止。袁磊小的時候,最怕他爸講道理。挨講道理,比挨打挨罵難過。上了學以後,挨講完了,還得寫檢討。
袁磊爸雖然跟周圍比,有了些文化,但是有一個大缺憾,就是字寫得實在難看。所以到了袁磊,他就特別在意這個事,讓袁磊練寫字。不過呢,這個糊塗爸,連練習寫字要照貼子臨摹這個道理,都不知道。簡簡單單,弄一堆有隔條的白紙訂在一起,拿一本毛主席語錄,叫大約是七八歲的袁磊,每天練字,抄兩頁毛主席語錄。前麵提過,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袁磊都不願做,再加上這個額外的練字,對袁磊簡直就是刑罰。爸爸逼著,不敢不寫,不過兩頁就兩頁,一個字不多寫。他爸後來說,這樣不行,你寫到頁尾,如果一句話沒完,必須繼續,寫到下一個句號。
不幸這個倒黴的偉大領袖,有時候說話,一個逗號又一個逗號,就是拖著沒句號,真是煩人。於是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聰明招數。袁磊寫到逗號沒完,靈機一動,幹脆在語錄本上篡改,把逗號描成句號,居然被他蒙過去幾次。不過後來當然是被發現了。這個事的後果,一是又挨了他爸老長的一頓講道理。自作聰明,弄虛作假,現在以後,對自己的危害,對黨對國家對人民對社會的危害,沒完沒了。二是這個事被袁銘拿著,做了一輩子的笑柄。說我哥那個厲害,書上的逗號,都能描出句號來。就這麽練字,其實還不如不練。
袁磊媽不到兩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媽媽是外婆寡居帶大的。袁磊的外公家,四九年前開糧店,統購統銷的時候就沒了生計。不過政府關了她家的店,同時也給袁磊的外婆,安排了一份在一家燒餅店做營業員的工作。這份工作有些實惠,起碼餓不著。袁磊小的時候,每次到了外婆做營業員的店裏,總可以吃到一些肥油渣和甜麵塊。店裏的燒餅油餅不能動,但是做燒餅餡用的肥油渣和掉在油鍋裏炸得有些焦糊的甜麵塊,可以拿幾片給小孩子解饞。
袁磊媽比他爸多讀兩年書,高小畢業也進了竹業社做工人。他爸人聰明,媽媽長得蠻漂亮。袁磊的家鄉話裏,沒有漂亮這個說法,形容女孩子長得好看,簡簡單單就說長得不醜。實在是漂亮,在長得不醜之上,是長得老好的不醜。他媽年輕時應該是介於長得不醜和老好的不醜之間。媽媽的長得不醜,是袁磊爸一輩子引以為傲的成就。多少年之後,老爸還跟兒子們半開玩笑,說你們倆找的老婆,聰明能幹,沒得說,就是都不如你媽年輕時長得好看。袁磊媽年輕的時候,對自己老公的聰明能幹,評價蠻高,真的是把袁磊爸,當成了自己和一家人的主心骨。不過媽媽這一邊,有一個當年參加過地主還鄉團,被政府鎮壓了的叔叔,算是家庭關係有問題。
(七)
袁磊爸是四一年生人,媽媽小一歲。沒有生在新社會,卻是長在紅旗下。這個年齡段的人,成長受教育的大環境,今天看起來,著實有些古怪。從古到今,是人的地方,都有社會,有社會,就有有地有錢有權有文化的社會精英。毛澤東當家做了主,以前現在的社會精英,都倒了血黴。五十年代初,先是搞土改,鎮壓反革命,直接被搞得家敗人亡的,是以前有地有權的人群。接下來的折騰,公私合營搶富人的錢,思想洗澡反右整文化人。後來他發瘋搞大躍進人民公社,大饑荒被害慘了的,是中國農民。再後麵,大革文化命,有地有錢的已經被搞沒了,就回過頭來再往死裏整有權有文化的。
不過這些折騰,對城鎮市民,正麵負麵影響都不大,日常反正都是掙錢吃飯過窮日子。這些人其實蠻聰明,從毛澤東的折騰裏,很快就明白了,政府的雷霆手段,不過是想讓你服服帖帖聽話。於是大家全體擁護共產黨聽毛主席的話。至於為什麽要聽話,為什麽要熱愛毛主席,共產黨天天講的大道理,什麽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共產黨救中國救窮人,大家聽不明白,也不關心。
現實就是共產黨來之前大家窮,來了以後還是窮。窮人的頭等大事,是想辦法掙錢吃飯。人的本性放在那裏,不管給什麽人幹活,大家能偷懶就偷懶,能占便宜就占便宜。你跟他講大公無私的共產主義精神,小老百姓聽不明白,犯傻照著做的更是沒有。至於思想意識,說到底也還是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傳統習俗。是非道理價值觀念,包括封建迷信,潛移默化地都在。毛澤東想要改造大家的思想,一套一套的假大空,怎麽說都沒用。
這樣的城鎮市民,袁磊媽是典型。隻要算上班發工資,叫她參加遊行喊口號什麽的,不但去,還去得興高采烈。有人發錢,讓你遊行開會不用累死累活地做苦力,是他傻。傻子給你講他發傻的道理,你難道真需要費腦子理解?所以共產黨的道理,跟她講,整個一個白講,天天聽著,就是死活不從腦子裏過。要說袁磊媽真信什麽,一是觀音菩薩,二是算命的瞎子。袁磊高考,臨去考場,必須吃糕吃粽子,高中高中。鄰居的兒子同一年沒考上,他媽問人家考試前有沒有吃糕吃粽子,聽說沒有,說那怎麽行。第二年臨考前,記住了這個事,還真考上了。袁磊媽那個得意,說怎麽著,我說的是吧。後麵多少年,周圍鄰居家的孩子,考大學進考場前,都跟著吃高吃中。
袁磊爸媽,夫妻之間, 摩擦矛盾自然不少。有了矛盾摩擦,袁磊媽總是讓著,所以兩口子幾乎不吵架。袁磊的記憶裏,真還就沒有爸媽惡語相向的場麵。不過袁磊兄弟,看著聽著,總覺得日常裏爸媽的這些摩擦,都是他爸沒道理。小孩子在心裏打抱不平,結果他倆,都不怎麽喜歡他爸,倒是跟媽媽,感情上親近很多。到後來大些了,更覺得爸爸是嘴把式,說話做事,遠不如媽媽實在能幹。這個事,兩個小人兒還真沒看錯。不過當時他們不了解的,是他爸越混越沒有,一多半是受了他媽叔叔這個有問題的社會關係的拖累。有問題的社會關係,後果多嚴重,八零後九零後可能不明白,但是五零後六零後,都應該知道。當年在共產黨那裏,成份不好的人絕對沒得混。不要說自己,你爹媽,你爹媽的爹媽,他們的兄弟姐妹,有一個成份不好,你就沒得混。
袁磊爸聰明好學,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得有了點文化,正趕上文革,他和周圍幹苦力的一幫哥們,一起造了反。他能說會道,腦子靈光有文化,很快就得了上麵的賞識,要提拔他。要提拔先入黨,入黨查上下三代的社會關係,查到姑奶奶前麵的那個男人,沒問題,因為小老婆不是老婆,是受壓迫被霸占的勞動人民。到了袁磊媽的叔叔那裏,就卡住不行了。後來不造反了,搞一打三反,前一段賞識他的上級,想到了他能幹有文化,把他從竹業社調出來,去做調查組長負責其它單位的運動。他工作認真,處事公正。袁磊的記憶裏,那一段是他爸一輩子最忙,也是最風光的日子,沒日沒夜寫材料。想想隻有小學四年級學曆的一個篾匠,居然能一扳一眼處事管人寫材料,還真是難得。
從一個單位做到另一個單位,運動完了,怎麽著也該派他個廠長吧,又被不是黨員,有不好的社會關係這個事搞黃了。調用他的領導,實在不好意思讓他回竹業社再做苦力,於是一打三反結束,把他調到當地的無線電原件廠,不是工人也不算幹部,派了他一個廠保管員的差事。他爸剩下來的一輩子,不管再怎麽爭強,怎麽好勝,就被卡在了類似的位子上。結果就是他媽,總覺得對不起,欠著他爸的,家裏的日常摩擦,自然也就總是讓著了。
(八)
袁磊爸的思維性格,為人做事,在一群小市民中間,頗有些與眾不同。這個與眾不同,首先要歸結於他那個要強上進,又有些聰明才幹的性格潛質。這樣的性格潛質,又有文革那樣的大環境,他就有了向上發展,走出小市民這個社會階層的機遇。這個機遇,他自己也抓住了,結果卻被袁磊媽的叔叔這個莫名其妙的社會關係給摁住了,怎麽掙吧,就是掙不出來。這個事你說要怪袁磊媽,他還真怪不著,結果是一股子憂鬱憤懣,一肚子不平之氣。
袁磊爸直接,從這些憂鬱憤懣不平之氣裏,生出了不少認死理,憤世嫉俗,剛正不阿的正義感。年紀一大,向上的路,更沒了指望,說話做事,越發地偏激走極端,和常人立身處世需要講的實際,相去越來越遠。這樣的性格為人,再去讀毛選魯迅,指定了讀不出什麽好。不過到後來,兩個兒子多少有了些出息,再不講實際不講人情世故,別人也不能拿他怎麽著。
袁磊小時候,旁聽大人說話,從他爸那裏聽得最多的,是發生在周圍的不公平,說起來感同身受,正義感爆棚。 他爸的同事,但凡受了領導的壓迫排擠不公,就都跟他特別談得來。他最熱心給這些人支招,怎麽對付廠長領導。有時候聽著聽著,連小袁磊都覺著不靠譜。不過這些事,小孩子當時也就是迷迷糊糊的,聽個熱鬧。他爸為人處世的喜怒無常不通情理,袁磊長大以後,作為成年人跟他相處,才算是有了真切的體驗。
一個例子,是袁磊上大學離家前的那頓飯。袁磊吃雞塊,把雞皮吐了出來,引得他爸大怒發脾氣。七七年鄧小平恢複高考,全中國人人講數理化,個個說陳景潤,袁磊異軍突起,成了縣中學成績最好的學生,著實給爸媽長了不小的麵子,也成了他們重點關愛的對象。袁磊對那些日子的記憶,最深的是一天一天的,在燈下做題,他爸在邊上拿把芭蕉扇,給他扇風去熱趕蚊子。寶貝兒子要離家,爸媽心裏難受,好理解。他媽在飯桌上,就有些忍不住的掉眼淚。他爸發這通脾氣,肯定也是心裏難受。不過心裏難受,衝將要離開家的兒子發脾氣,就有些奇葩。發這通脾氣,說出來的道理更奇葩。他說袁磊現在居然不吃雞皮,是這一年被慣壞了。這樣下去,一年土,二年洋,以後真有可能不認他這個爹。連爹都不認了,那還了得。所以呢,他發脾氣,衝的是那個幾年以後不認他的兒子。
袁磊家的親戚,分兩撥。爸這邊一撥媽那邊一撥。他爸這邊的一撥,前麵介紹過了,還不如他爸,大家混得都不怎麽樣。媽媽那邊,外婆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的子女裏麵,一家有一個混得體麵的兒子。這兩位算是袁磊的遠房表叔,一位混到了市農行的行長,處級幹部,另一位改革開放,混成了小縣城的首富。這兩位遠房表叔,袁磊小時候見過,之前跟他爸也蠻熟悉。不過時過境遷,差距一大,就沒了來往。後來袁磊去美國,成了大學教授,回國朋友交往碰到了,別人客套,請袁磊吃飯。當然這樣的關係,請袁磊,同時必須請他爸。直接打電話請,沒想到他爸就兩個字:不去。別人得了這個答複,自己給自己找台階。說噢,你是有其它事嗎?他爸說沒有,就是不去。這個電話,袁磊就在旁邊聽著。得罪個把土財主,袁磊無所謂,但是袁銘還在當地,天曉得什麽時候會有事求到人家,隻好忙不迭的給別人道歉,那個尷尬。
後來袁磊還真幫這位遠房表叔,把他兒子弄到了美國。兒子在你那裏,他對袁磊,就是超標準的客氣了。袁磊回國,表叔夫妻,親自帶車到上海迎接。一夜車開回到小縣城,跟袁磊說都餓了,先一起吃個早飯再回家。袁磊沒想到,吃完早飯回到家,剛叫了聲爸媽,就被他爸這一通發脾氣。說你小子幾年沒回來,回來了,第一件不來看你爸,倒是陪其它人吃飯去了。這個事,平心而論,袁磊有不周到的地方,是該先回家給爸媽請安。所以他忙不及的陪不是。不過怎麽說都沒用,他爸還是板著臉。事情的結局,有點意思。袁磊老婆在旁邊,其實也是跟著挨訓,但是她機靈,不但裝沒她什麽事,還拿出了錢包,說袁磊笨,道歉打招呼都不會,爸我來。一張一百美元,二百,三百,數到六百,他爸繃不住了,說停,不用再數了。後來袁磊一跟自己老婆講,老爸又發火了,老婆就笑著問這回犯的,是幾百塊錢的錯誤。
(九)
袁磊的天性裏,有不少天不怕地不怕的頑劣。自家對麵,是縣委招待所,招待所的大門樓子裏,有一大堆草墊子。他帶著幾個小朋友,在墊子堆裏搭地道,從地道口爬進去,在裏邊點蠟燭,搞地下黨聚會。招待所後麵是縣監獄。聚會到一半,外邊大人察覺到了草堆裏的動靜,以為有越獄的犯人躲在裏邊。結果是警察掀開了地道,地下黨全體被抓。這幾個被抓的頑童,沒被反動派槍斃了,但都受了家長的拷打。袁磊的記憶裏,挨媽媽打,從小到大就這一回,媽媽一邊拿笤帚打他,一邊自己哭著,說與其讓你把自己燒死,我傷心死了,不如幹脆把你打死,然後我上吊。
類似的教訓,袁銘也有過一次。前麵講過,袁磊的家鄉是水鄉,到處是溝溝渠渠,但是袁磊兄弟到現在,都是旱鴨子,不會遊泳。那些年每年夏天,城裏都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小孩子,遊泳被淹死。所以爸媽對袁磊兄弟的規定,是絕對不準下河學遊泳。袁銘有一天放學不回家,媽媽帶著袁磊去找,居然碰到他要跟同學去學遊泳。她媽急了眼,一邊哭,一邊拖著袁銘往河邊走,說你要是這樣作死,還不如現在跟我一起投河。媽媽發抖的哭腔裏透出來的那個傷心恐懼,真的是把兩個頑童嚇著了。
對著望不到頭的窮日子,袁磊媽的指望,是兩個兒子長大以後,日子會變得不這麽窮。不過袁磊小的時候,媽媽也明白她這個人生理想,和現實有不小的距離。袁磊長大了,是要下鄉做農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他的以後,大概率比自己現在,更苦更不容易。但是後來世道變了,兩個兒子都上了大學,她這個人生理想,眼瞅著就能實現了。這個時候,理想就具體化。她跟袁磊袁銘說,你們兩個,以後每月必須每人給媽媽十塊錢。袁磊跟她開玩笑,說十塊太多,五塊可不可以?她媽說門都沒有,敢不給,我就到你們單位去鬧。袁磊問她,我的單位,有人會理你這個事嗎?她說如此不孝,我就讓你們在同事麵前丟麵子。袁磊笑了,說媽你再想想,這世上誰最怕你兒子在單位丟麵子?一家人哄堂大笑。
後來袁磊媽的這個人生理想,算是超額實現了,但是比她預期的,慢了很多。袁磊直到八八年到美國後,才真正有能力在錢上麵支持爸媽。第一次給他媽寄了五百美元。媽媽收到錢,激動得直流眼淚。後來每次袁磊回國,媽媽都跟他提這個事,說收到這個錢的時候,那個高興,這輩子沒有過。袁磊就問,說接下來我孝敬你的,哪一次也遠不止五百呀。媽媽回答說後麵的再多,感覺不一樣,知道你有,就變成了隻嫌少不嫌多,多多益善。
教育孩子,袁磊爸媽分工明確,除了上麵說的兩個極端的例子,袁磊袁銘犯錯,管理教育,是他爸的職責。其它人,包括奶奶姑奶奶和媽媽,配合的手段,是樹他爸的威信,給小孩子的心理上,製造些恐怖氣氛。一般就說袁磊今天這個錯誤,瞞是瞞不過的,你爸回來知道了,可怎麽得了。得了不得了,結果無非是挨他一頓講道理。不過他爸的這個講道理,開始的時候,對小袁磊比打罵難挨,期待著挨講道理,小袁磊還是蠻有些懼怕。
但是這樣無數次的挨講道理,袁磊挨著挨著,不知不覺中,挨成了老油條。越到後來,越覺得他爸講的,都是些沒厘頭的假大空。對付這些假大空,袁磊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聽跟沒聽沒分別。不過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不聽歸不聽,表麵上卻是越發的溫良恭敬,隻聽不反駁, 低頭認錯。袁磊直到後來,一輩子沒跟他爸頂過嘴麵對麵起過爭執。應對他爸,整個的就是一個陽奉陰違。他爸說他什麽,都是耳旁風,虛心承認錯誤,聽完了該幹啥幹啥,堅決不改正。
袁銘應對他爸,態度有些不一樣,後來居然有不服跟他爸頂嘴,甚至發脾氣的時候。這樣的事,在袁磊那裏,絕對沒有。不過袁銘跟他爸頂嘴發脾氣,他爸沒大意見,倒是袁磊的這個陽奉陰違,很傷他爸的自尊,衝他發脾氣,說袁銘頂嘴,是光明磊落,袁磊陽奉陰違,全不拿他的話當一回事,是軟忤逆,極品的忤逆不孝。這個說法,連他媽都覺得有些符合實際。
(十)
毛澤東治下的中國,把全體人分成了兩類:城裏人和鄉下人。你是哪一類,看你有沒有城鎮戶口。有就是城裏人,沒有就是鄉下人。鄉下人永遠不會失業。你爸媽種地,你長大了接著種。每年收的糧食,生產隊按規定交一個數給政府,剩下叫餘糧,農民自己吃。餘糧不夠吃不飽怎麽辦?沒有怎麽辦,自己想辦法。
城裏人不一樣。有戶口就有能讓你吃飽了的糧食配額。接著政府給你安排工作,讓你掙錢能買得起這個糧食配額。你爸媽有戶口,你生下來也就有。從小起有糧食配額,長大了政府給你安排工作。城鎮人口增長,政府要兌現它許諾給大家的糧食配額,就到農村搶農民的餘糧,搶多了就會有農民餓死,這就是三年大饑荒的由來。怎樣緩解饑荒帶來的危機?陳雲的招,是把城裏人變成鄉下人。大躍進城鎮擴大,招了不少農民做工人。不行了,就趕這些農民回鄉下。一年趕下去兩千萬,大饑荒就過去了。
六十七十年代,中國人口快速增長,農村人口政府不用管,城鎮人口增長,政府一是必須有相應的配額糧食,二是必須給年輕人安排工作。這一回不能再搶農民的餘糧了,怎麽辦?向陳雲同誌看齊,把城裏中學畢業的熊孩子們往鄉下趕。上山下鄉,就是取消年輕人的城鎮戶口。取消了,就既不用給糧食配額,也不用給他們安排工作。那個年代,私營企業被共產黨全體消滅了,所有帶工資的工作,都從政府那裏來。經濟不發展,沒有足夠多的工作,年輕人會大批失業。這個問題不解決,城裏起碼的治安都沒法維持。把剛畢業的年輕人趕去農村,天下就太平了。
哪一家的孩子,都是爸媽的心頭肉。孩子中學畢業要下鄉這個事,是所有城鎮居民的夢魘。毛澤東共產黨建國後的各種折騰,雖然對過去當時的社會精英,傷害極大,但是對城鎮老百姓的日子,倒沒什麽大影響。一會兒抗議一會兒歡呼,批判這個打倒那個,大家也就是個跟著舉手喊口號的熱鬧。這個缺德冒煙的上山下鄉是例外,實實在在傷害到了中國城鎮的每一個家庭。
袁磊兒時的記憶裏,媽媽一直都被兩個愁壓著,一個是愁錢,另一個是愁袁磊中學畢業下鄉做農民。從小到大,他旁聽到的他媽對他爸抱怨他奶奶,從來都隻是一件,就是奶奶讓袁磊早上了一年學。袁磊發育晚,又比同班的孩子們小了一歲, 直到初中畢業,不單個頭相對矮,也顯得瘦弱。她媽的嘀咕,永遠是晚上一年學,就能晚下鄉晚遭一年罪,不知道奶奶窮趕的是什麽。還有是她真實擔心袁磊以後下了鄉,自己憑空會多出來一堆需要供著的祖宗。一堆需要供著的祖宗,是袁磊媽的原話,重複了無數遍,指的是鄉下的小隊長大隊長。袁磊落到他們手上,這些人會隔三岔五進城,到了你們家,必須有酒肉招待。看到鄰居們家的祖宗來了,他媽就嘀咕,我們家窮,到時候招待不起,真是愁死人。農村小隊長大隊長的惡霸故事,離得又不遠,城裏人聽得見得可不少。
不過光愁沒有用,必須想招對付。第一招,無非是扛著不去。這一招無數人試過了,沒用,沒人扛得住。扛著不去,直接把你的戶口注消了,然後你父母的工作單位,當地的居委會,天天有人到你家看著,督促著讓你去該去的地方。不去不行。
所以做父母需要考慮的,不是讓不讓孩子下鄉,而是如何能讓這孩子下鄉後少受苦,有口飽飯吃。袁磊爸媽能想到的辦法,是讓他學一門手藝。他們倆都是篾匠,第一想到的,是教小袁磊如何編竹籃竹筐。袁磊十歲的時候,還真學過好一段,拿著他爸劈好捋滑了的篾片,編過不少有模有樣的竹筐。接下來,要學如何劈竹子捋篾片,這個就難了,個子小力氣不夠。他爸說沒辦法,等幾年再說。
等到十三歲,說可以重新開始了,鄰居的一位中學老師,說篾匠的手藝過時了,學成了在農村還是沒飯吃。大家現在,都在學畫畫,畫好了以後到農村,可以寫標語畫宣傳畫。他爸一想也是。前麵糊裏糊塗逼袁磊練字,得了教訓,知道這些事必須有人教。就正式請客拜師,求這位老師教袁磊。
於是下麵一年多,袁磊從學篾匠改學畫畫,從素描臨摹開始。老師其實沒怎麽教,不過袁磊爸這回至少知道了兒子學素描,要用深淺不同的鉛筆和炭筆,算是開了個好頭。這個事不是作業,老師每過幾天來看一下,後來居然說袁磊畫畫蠻有天分。畫畫和練字不一樣,畫畫好了,真實有些成就感,所以那一段袁磊迷上了畫畫。這個事的後續,是鄧小平恢複高考,就沒了後續。袁磊這位畫畫的老師,是老三屆,和袁磊同一年考上了大學。袁磊進的,是南京大學天文係,老師進的,是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學校離得不遠,兩人後來成了朋友忘年交。
(十一)
袁磊袁銘真正畏懼的,不是爸爸是媽媽。不怕他爸發脾氣,就怕媽媽傷心難過。袁磊從小到大,家裏發生過的所有的事,記憶裏算得是災禍的,隻有一件,發生在媽媽身上。袁家以前,是奶奶當家,後來交給了媽媽。他媽當家不久,有一次不知道怎麽搞的,丟失了買一百斤米的錢和糧票。媽媽當時,直接就被嚇得暈厥了過去,好不容易醒過來,還是有些神智不清,拉著袁磊爸,不停的喃喃自語,說他爸,這可怎麽好,一大家子,這不就沒飯吃了。後來漸漸的,總算回過神來了。不過後麵有很多年,隻要是真生氣傷心,媽媽就會發愣,有些神不守舍的神情。
再細說,袁磊媽跟外人,有生氣的時候,但是隻生氣不會傷心。一家人裏邊,她跟長輩,奶奶姑奶奶,也不是沒有不滿置氣的時候,但那都是浮雲,一帶而過的事。跟自己的老公,生氣的時候不少,但是不管是什麽樣的爭執,都到不了傷心發愣的地步。真能讓媽媽傷心到發愣的,世上隻有袁磊袁銘兩個,而且用不著是重要的事。有時候一句話說錯了,他媽就會有些愣神。結果就是這兄弟倆,隻要覺得有什麽事,說了什麽話,媽媽不高興了有些愣神,就會無比緊張,立馬道歉說好話。媽媽的這個傷心愣神,真真切切,他們倆個,仿佛是媽媽喜怒哀樂的罩門。不過到後來,兩人都成了家,媽媽的這個傷心愣神的毛病,就不複存在了。
那個年代,媽媽操持這個窮家,身上的壓力艱難,袁磊袁銘,小孩子說不上感同身受,但耳聞目睹,感覺都蠻強烈。倆人從小到大,從心底裏不喜歡他爸,原因隻有一個,就是這個壓在媽媽身上的艱難不易,他爸很多時候,表現得似乎是事不關己。這個窮字,對他爸也不是沒壓力,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艱難不易。但是他爸對他媽,很多事情上,缺了男人對自己的女人應有的關愛,該搭手的時候不伸手,結果在兒子們那裏,形象負麵。
那個時候以袁磊家這樣的收入,積蓄肯定是一年到頭,一分都不會有。臨時有急處,三塊五塊,可以找朋友鄰居借,但是到了三十塊五十塊這樣的缺口,就隻有喊會這一個辦法。會這個東西,當時在小縣城蠻流行,是窮人救急籌款的辦法。你下個月,需要有額外大幾十塊的支出,就找周圍的朋友喊個小會。十個人一人一月五塊。喊會的人,是會頭,第一個月的五十塊,歸他,後麵每月的五十,誰先誰後,抽簽決定。每個月的月頭,把錢收到一起,按時交給該得的人,是會頭的責任。喊會的,是急需,一堆的麻煩;參會的,等於有人提供零存整取的服務。
喊這樣的會,最要緊的是會頭的信譽,到了日子,會頭必須一個一個,把所有人的份子錢收上來,按時交給輪著了的收款人。一般五十的小會,容易,到了一百,會頭的責任就大了。在袁磊袁銘的記憶裏,他媽喊小會大會,就沒停過。起頭喊會,有時候會出情況,需要晚上到別人家收錢,不管多晚,再按時把錢交到收款人手上。這個時候不說其它,就一個安全的考量,怎麽著他爸都應該一起去。但是他從來不去。他媽沒辦法,走夜路隻能帶著袁磊袁銘,給自己壯膽。就為這一個事,這兄弟倆對他爸,不以為然了一輩子。
袁磊媽其實是世上最成功的媽媽。這個成功,不是因為自己有成就,也不是因為孩子有多少出息,而是因為她得了兒子們的衷心愛戴。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既沒文化,又不會講什麽大道理,隻憑著日常裏身教兩個字,能讓朦朦朧朧開始懂事的兒子,起強烈切實的母子情感,是真成功真了不起。袁磊爸就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