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 子●著
——第一個貼林彪大字報的舒賽
● 抗戰中第一個女公安局長
● 建國後第一個反不正之風
● 文革初第一個貼林彪大字報
馬識途撰寫書名：
代 序
那樣的時代 那樣的人
說到50年前的事，許多印象都模糊了，說起舒賽來，卻仍然有一個活鮮鮮的人站在我的麵前。有著兩個小酒窩的瓜子臉兒，無須脂粉便總是白裏透紅，彎彎的眉眼，彎彎的嘴唇，苗條的身軀穿在剪裁適度的旗袍裏，纖纖素手，還有一頭秀髮。無論從哪一點看，都是一個在深閨養成的大家閨秀。我和舒賽第一次見麵的第一個印象便是這樣。但是1937年冬在七裏坪黨的訓練班裏再一接觸，這個印象全變了。她已經完全拋棄了閨秀形象，以一個新時代的新女性出現在我們中間，頭髮已經剪成那時女學生表示革命決心的短髮，在頭上紛飛。她已經沒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顧影自憐，笑不啟齒的小姐形象，而是眉宇展開，一臉笑意，談笑風生的革命者了。她的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似乎具有特別活力，她總是那麼無憂無慮地坦誠地笑著，那麼無休止地參加各種活動，打笑取鬧，手舞足蹈。她象一天不說笑，不歌唱，不活動，便活不下去一般。對我這個她封為“大哥”且已有女朋友的同班同誌，更是又親熱，又調皮，無所顧忌，我也自然以小妹妹來看待她了。她把我的女朋友當作大姐一樣地親近，一塊學習，一塊活動，一塊爬山，一塊下鄉去宣傳，一塊坐在草垛邊談人生的理想和價值，談到敵後打遊擊的希望。在她這個活躍分子看來，似乎一條坦直的勝利之路正在她的麵前伸展開去，鋪滿著陽光和歡樂。
在訓練班結業之後，我們和她一樣，沒有實現到敵後去打遊擊的願望，而是在方毅同誌談話之後，被派到陶鑄同誌辦的訓練班去了。我們一共十來個同誌一塊從七裏坪出發，由我帶隊，步行到河口，坐船到黃陂，然後從那裏一直步行到應城湯池，有好幾百裏路呢。那時常下雨，那泥質鄉村土公路變成沼澤一般，我們在那泥濘中掙紮前進。雖然沒有一個人發怨言，對從未走過這種爛路的青年學生來說，卻也是一種困苦的考驗。我知道舒賽恐怕比我還吃力，但是她似乎意識到這是對她的考驗，她堅持著，哪怕常常在泥濘裏跌坐下去。甚至她還發揮她的喜歡說笑的特長，為大家祛憂解勞，說：‘哈，又賣了一個坐蹾’（坐蹾是豬的後腿肉），惹得大家笑一笑，頓覺輕鬆。
我們到湯池不過半個月，陶鑄同誌通知我，說省委調我去武漢作工人工作，我和舒賽他們分手了。從此不知道她幹什麼去了。隻是她的熱情、積極、正直、忠誠和坦蕩滿懷的印象，還長留在我的記憶裏。
一年多以後我在鄂北穀城曾經見到過她一次，她和劉惠馨住在一起，我是去看小劉才見到她的。她的性格還是那樣，隻是那老掛在臉上的歡樂的笑容不大見了。說話也有所節製，這顯然是她變得更為成熟的標誌。以後她去了哪裏，我不知道，隻是在1949年我隨大軍南下接收武漢時，我擔任華中總工會的副秘書長，在一次軍管會聽取各接管單位軍代表彙報時忽然看到了她。現在記不準確，好象她是在交通處下接管輪船公司。我作工會工作，在海員工會中和她有過聯繫，從和她的幾次接觸中，雖然還能看出她保持著熱情、正直、忠誠的性格，浮躁之氣似乎早已絕跡，坦率直言的風格還保留著。但是我卻從她那多少有些疲乏和憂傷的眼神中，看出她的生活似乎不怎麼如意。但因大家都忙，況且她的好友劉惠馨已經犧牲，我們往來很少了。從此天南海北，絕了音訊。幾十年過去，她的印象卻還是活鮮鮮的，因為她是一個富於性格的人。
不久以前，我突然收到關於舒賽的訃文，才知道她已於1971年去世，她正當英年，大有可為，卻與世長辭了。我不勝震悼，也很悲痛。這樣一位忠誠的革命女戰士，不死於抗日的烽火中，不死於敵人的刑場上，卻死在自己人的監獄中，而且不是為了別的，隻是為了她反對野心家林彪搶班奪權，早於1966年便被捕入獄，終於1971年被迫害死於獄中了。而且遲至去年初，在黨中央的直接關懷下，才得以平反昭雪。這一切有多少的潛臺詞，可以讓人去深思，去探索呀。我隻能在沈默哀悼之後，喊出：天曷有極，我複何言！
當天晚上半夜裏我難以入睡，舒賽50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湧現到我的眼前來，那麼熱情活躍，那麼熱情坦率。忽然我又回憶起1949年再見時，無論她多麼熱情和活躍，在她的眼神中，我卻看到某些疲乏和憂傷。我忽然浮想聯翩，種種景象在我眼前展示開來：我仿佛看到在各種“運動”的批判會上，她正在嚴肅認真地為自己辯解，她絕不能讓她對黨的忠誠，對革命的信心受到誤解，受到歪曲，受到侮蔑。我更仿佛看到她在那災難的1966年，林彪這個跳樑小醜，毀黨毀國之際，她不惜生命、與之抗爭的情景。我看到她坦然地接受造反派的圍攻和挑戰，她勇敢地揭發林彪這些野心家的陰謀。她正在林彪一幫的法庭上義正辭嚴地辯論，駁斥，批判，抗爭。自然她的精神變得越來越偉大的過程中，身體卻變得越來越衰弱了，她麵對死亡，義無反顧，為她的理想、正義，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而含笑獻身。
一定是這樣的，我越想越相信。象她那樣的人，那樣的性格，在那樣的年代裏，隻能是這樣，不可能是別樣的。因為她是一個懷著赤子之心的女共產黨人，她是一個真正的人。她雖然瘦死在黑暗的監獄角落裏，然而她的靈魂早已穿過獄牆，進入到人民的心中，她的精神已經昇華，與天相接，不知所止，這便是中國人民的正氣。這股正氣浩浩乎充塞於天地之間，一切邪惡都會被淹沒了。“四人幫”垮臺了，帶來了“三中全會”以後的新天地，帶來了中國人民的希望。
舒賽有知，可以安息了。
引 子
一個宣稱自己崇拜撒契爾夫人的女大學生，在聽了舒賽的故事後，抹著止不住的淚水，
奮然疾書：“今天我仿佛才懂得，那些給人間輸送過光明與暖熱的人，就是站在缺少光明
與溫暖的地底深處採掘火種的人。”
秦曉鷹《審判真理》
獻身虎穴勇搏虎，不畏龍威敢屠龍。
白玉無瑕為黨碎，丹心一顆與民通。
豐碑猶在楚人口，壯誌常存屈子風。
卅載沉冤昭雪日，挽歌動地哭女雄。
劉 真《悼舒賽》
舒賽是一塊鋼，在和邪惡勢力的搏擊中閃射出來的火花，特別豔麗。她的事蹟應該
記錄下來，傳之久遠。
馬識途書信
我的事業雖無可記述，但我一生在舊社會及在黨內的遭遇，以及思想、品格的成長，
未嘗不可作為我這一代女青年、女革命戰士的寫照。我雖無親生子女，卻有教養過的孩子。
我願以之獻給他們，願他們從中能正確地認識我，且堅持不渝地趨向於我所鍾愛並為之而奮鬥的事業。
舒 賽《自傳》
（內容提要） 第一章 “難道女兒不成龍”
一、珠 兒——生於湖北江陵，父親祝甘亭，同盟會員，與蔣介石同窗於保定陸軍部速成學堂，後參加武昌起義。珠兒童年善良勇敢，家中無兄弟，常著男裝，人稱“假男娃”。
二、祝成龍——質疑父輩常言“望子成龍”，在小學自行改名“祝成龍”（原名祝振容）；不顧母親反對，自行報考本省著名中學，名列前茅。
三、不馴的女生——因正直不阿，在中學先後冒犯三位老師；因積極參加學潮，遂被校方懲罰‘休學一年’，她憤而棄學自修。
四、“九·一八”國恥紀念會——十七、十九歲自謀職業於小學任教，先因校董之子無禮，拂袖而去；後因與進步學友來往，違抗禁令召開“國恥紀念會”，被校方誣其“結交共黨”而辭職。
五、“國家興亡，匹夫有責”——1937年初，求學無路、救國無門、不滿二十歲的她，說服父母，離家赴武漢投入抗日救亡運動；經地下黨員陳鍾萬引導，年底赴敵後參加抗日遊擊戰爭。又改名“舒賽”，“舒”為舍、予二字，寓意“忘我犧牲”。
第二章 革命洗禮
六、“無憂仙子”——1938年．入中共主辦之七裏坪、湯池訓練班後的嶄新生活，一掃心中鬱悶，自詡為“無憂仙子”。自信找到理想之路，立誌為民族解放和共產主義事業奉獻終身。
七、“賽姑娘”——訓練班畢業，以農村合作指導員身份，到國統區保康縣貧瘠而艱險的環境中，堅持工作、鬥爭，群眾愛稱“賽姑娘”；隻身赴縣長的“招安”家宴，席間應對如流。
八、祝 況——武漢失守後，於第五戰區襄樊、老河口公開及秘密的救亡活動，識胡繩、姚雪垠等；11月，秘密加入共產黨。
九、“你為我們婦女爭了光”——1939年，在竹溝受危拱之（葉劍英夫人）之命，隻身赴國統區汝南組建演出隊，於“七·七”兩周年進行抗日宣傳活動，激起當地群眾的抗戰熱情。
十、二十八支步槍——1940年，在李先念、陳少敏為首的豫鄂邊區京安縣巡檢司任區委委員，遭日偽夜襲，為保槍支，險被敵擒；兩次過敵人封鎖線，為護戰友，隻身偵察敵情，與敵遭遇。
十一、泥塑木雕——1941年，不滿京安縣委領導人的不正之風，怒斥性騷擾；後被無辜批判鬥爭14日，受到政治、人身的侮辱和“留黨察看”三月處分。她寫道：“那十四天的鬥爭會，使我魂不守舍，昏痛欲絕。若非透徹了大義，縱有十條生命也會完蛋的……這是一個年青純潔的女共產黨員在黨內不應有的遭遇。足見加強共產黨之黨風和提倡男女平等之思想教育是何等的重要。”
第三章 “我叫抗日”
十二、偵察被捕——半月後，奉命隻身徒手赴已淪陷的巡檢司偵察敵情，不幸被捕，審訊中自稱名叫“抗日”；被武裝押解遊街示眾，她冒死向群眾宣講，遭毒打；在府河橋上她拖住日寇跳水，欲同歸於盡，在奄奄一息中被敵折磨；在拘留室內又頭撞鐵爐，欲以死抗議敵人的虐待。
十三、雲夢情——在雲夢監獄的審訊中，她怒斥偽縣長，勇鬥日輔佐官，受盡酷刑，堅貞不屈；感動城內同胞和一些中下層偽職人員，大義相助，結識程姓義母一家。
十四、“舒守成”——被敵押至應城總部，我敵工人員奉邊區領導人陳少敏之命，將其救出，受命返雲夢開創地下工作，撤銷其“留黨察看”處分；籌辦“婦女職業訓練班”為掩護，以團結進步青年、爭取偽中下層職員、建立地下通道、協助應城戰友，並為邊區籌集短缺物質和輸送幹部等。
十五、裏應外合——194１年底，我應城敵工組織遭破壊，日寇欲殺害舒賽，組織令其立即撤出雲夢；她安排好後事，告別義母一家，於1942年元月二日晨，經裏應外合逃出魔窟，名揚邊區，陳少敏號召全區女同誌向她學習。
第四章 第一個女公安局長
十六、“祝局長”——1943年，調至新開闢之襄南根據地組建江陵縣公安局，任局長，她帶病指揮部下捉拿叛徒，處決漢奸，揭露特務；在其引導下，全家六人投身抗戰，促使其父冒險潛入沙市，說服偽保安司令曾尚武與我軍暗中合作，自此我襄南根據地“西線無戰事”。
十七、 獨闖資福寺 ——1943年初秋，日寇千田薰小隊駐軍資福寺，在我三區境內插入楔子，舒賽化裝青年少婦前去偵察。冒險與有“名譽鎮長”之稱的千田會麵，她臨危不懼，化險為夷，了解實情後她全身而退。其勇氣為千田所稱讚。
十八、虎口奪船——日寇進行大掃蕩，她因肺病和數十名傷病員幹部隱於湖中孤島，由於船隻匱乏，處境艱危。她率員一人，船工五名，冒險潛入日軍據點，奪船五艘，解除危難。
十九、一網打盡——1944年，她安插內線，微服查訪，率部一舉破獲國民黨“鄂西北淪陷區特務工作團”。
二十、子彈未出槍膛——敵人對女局長恨之入骨，欲加謀害。在一次夜審主犯時，內奸從她身後開槍，因子彈“塌火”，免遭不幸。
第五章 不堪回首的婚姻
二一、一紙婚約——學生時代，因母親誤責其交男友，她吞食鴉片欲自盡；19歲任教期間，不諳世事，上當許婚又悔婚。
二二、苦澀的初戀——1940年和入黨介紹人田某柏拉圖似的初戀，她純情一片，忠貞以守，對方移情別戀。
二三、“騾馬路線”——在陽盛陰衰的邊區，一些女性在婚姻上攀高向上，群眾稱之為走“騾馬路線”（縣團級以上領導幹部，均配有專用的騾子或馬匹），組織常出麵作伐。守身如玉的舒賽，性格開朗，熱情豪爽，推崇男女平等，堅持在愛情基礎上的婚姻自主，多次婉拒邊區主要領導人的說媒與求婚，為邊區所罕見，人稱“奇女子”。
二四、小丈夫——1946年解放戰爭前夕，年近而立的她，被一年齡、地位低於她的年輕人的“癡情”所感，匆促結婚；化裝突圍至東北後的一段“杈椏少、錦文多”的生活，在其剛烈的性格中，深藏著似水的柔情。
二五、“地球從腳下滑走”——次年，突然發現丈夫隱瞞其惡疾，深受打擊，為之將病治愈後離異，並誓不再嫁，時年三十；1948年底，經陶鑄同意，她帶病隨林彪率領之第四野戰軍進軍關內，和平解放北平，又隨軍解放南方家鄉。
第六章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
二六、突然襲擊——1951年，她在中南民委“三反”（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中任黨支書，因抵製民委負責人（抗戰時期熟識的領導、解放後為高幹）利用群眾運動，拉幫結派，排除異己的不正之風，拒絕執行其亂命，被對方濫用職權突然襲擊，向其進行政治誣衊（托派、特務、變節等）等報復打擊，並定為“重點”批鬥後調出民委。又整其“黑材料”上報中央。她向中南組織部申訴，因該部負責人的包庇而毫無結果，她深感黨內歪風嚴重。
二七、赤子之心——1953年底，經李先念幫助，她調至北京，對方及其後臺亦調中央工作，後者為中監委負責人。1957年，醫生疑她患肝癌，最多活五年。“為維護黨紀、國法以及黨員政治生命、人格和名譽的尊嚴，為使黨內歪風能有所糾正”，她依據黨章、憲法，鍥而不舍地向中央一再諫言，切望正視和糾正黨內歪風，特別是高幹的歪風。否則，群眾會“如當年咒駡國民黨那樣，咒駡我們‘夫榮妻貴、裙帶關係、皇親國戚’等。”坦言：“我熱愛真理，熱愛共產主義道路，熱愛黨的事業，可是黨內少數惡劣作風的存在，是我深所厭惡的，我熱望黨能雷厲風行地克服糾正。其實，黨若下決心，從上到下，從老到新嚴整黨紀的話，黨內歪風自會收斂的。”她的呈訴被中監委阻撓，隨即先後受到監視、盯梢和公開綁架，誣其為“瘋子”、“精神病”……無奈之下，她於建工部公開絕食，抗議有關部門之違紀、違法和侵犯人權的行為。“為了人類的真理與正義，對流血的階級鬥爭尚且不懼，豈可有負二十年黨的教育而屈服於某些權勢之下？士猶可殺不可辱，何況共產黨員？”建工部部長許諾：銷毀其檔案中的“黑材料”、綁架者道歉，並協商解決“三反”問題後，絕食停止。
二八、“開除黨籍僅三天”——時隔一年後的1958年夏，建工部在中監委的壓力之下，一改初衷，三天內即以“無理取鬧”罪名，將其開除黨籍、行政撤職、降級，每月僅發給生活費。她感慨地寫道：“當初入黨頻動員，廿年艱險與心酸。豈料如今渾不是，開除黨籍僅三天。”從此，她拒領此“不倫不類”的生活費。隨後，其處境每況愈下，令其遷至十餘平米的一間平房落戶。1960年初，她以公民身份繼續向上投訴。她預示親屬：“若此次仍受阻，就可能坐牢，你們要有此精神準備。”兩天後，她被拘留，先後兩次送安定醫院（精神病專科醫院）會診，均“未見精神異常”，遂以“無理取鬧”罪名繼開除其黨籍、撤職、降級之後，再開除公職、戴上“壞分子”帽、送勞動教養所（無期）勞動教養。
二九、惟一的“無理取鬧”犯——1960年4月進勞教所，與妓女、慣偷、暴徒等同吃同住同勞動，她悲憤交集，但決心麵對。她拒絕交待“案情”，但積極參加勞動，幫助失足者，盡力為大家作好事。主動向管理人員提出改善犯人勞動、生活環境的具體建議，她強調：“應使所有進來的人，離去時思想、文化兩相進步，本人感恩，社會懷德…… 總之，要為黨施仁政，不可結怨種仇。”然而，她卻受到種種折磨。兩年內禁止親屬探視，直至瘦骨嶙峋，精神處於崩潰邊沿時，再次送安定醫院會診，由於其鋼鐵般的意誌，又一次逃脫“精神病”之厄運。
三十、首都無業市民——1962年春，經親屬交涉保外就醫，半年後在“不許再鬧”的前提下，將其釋放，從此為“監控”市民，靠親屬資助及變賣物品為生。在悲憤、孤獨、貧病、被冷漠歧視中掙紮的她，隻能以日記和詩歌抒發其心境。長詩《連霄夢》曰：“連宵夢，夢連年。十栽春秋付流水，十栽孤軍苦周旋。一日之盟（注：指入黨宣誓）終身守，海枯石爛玉自堅。君在高樓渾不知，三翻五次受摧殘。有多少海惡山險，天震地亂，日烈夜又寒。小龍（舒賽屬蛇）一身全是膽，願為後輩輕雙肩。”“連宵夢，夢欄柵，歌長紙短終有盡，萬轉千回增悲酸。咫尺遙遙魂悽楚，夢魂難度重門堅。何處覓雁足？那裏去闖關？年年月月，朝朝暮暮，倍嘗為黨難。縱死，死，死，依然鞠躬盡瘁在黨前。”她雖身處逆境，仍盡力為鄰居、為群眾做好事。1964年，身體稍有恢復，先與親屬斷絕來往，以免受其誅連。再次向上投訴，無果。又向組織部門要求“為人民服務，看傳達室也可”，被拒。她感慨寫道：“千行萬行金絲柳，行行不肯攬孤舟。”次年，在“孺子牛兮孺子牛，戰士哪得幾多愁”的心情下，她自謀出路，主動到房管所、養路隊要求做了義務工。
第七章 第一張反林彪大字報
三一、“真是豈有此理”——對“文革”和紅衛兵運動她難以理解，憂心忡忡，遂停止勞動專注國家大事。在日記中寫道：“為什麼要在紅色首都搞這種自發運動？為什麼以資產階級的無政府主義來進行反資產階級的鬥爭？中國共產黨有豐富的鬥爭經驗，有係統完整的理論基礎，在勝利後的第16年，竟然採取袖手旁觀的態度，讓學生而且許多是初中生來獨立作戰，大鬧首都，還聽其各鬧一套。共產黨在野時在北京這麼鬧還情有可原，在今天已16年的執政黨，竟出現這種怪現象，有經驗的走開，沒經驗的勇闖。真是豈有此理！”隨後。她對林彪的一係列言行產生質疑，經深思熟慮，決定挺身而出，批判這個“高舉紅旗反紅旗”的“赫魯暁夫式的人物”和“真正的陰謀家、野心家”。
三二、十八張金字紅報——1966年8月始，她以小字報形式逐條批判林彪的“念念不忘”、“最高指示”、“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等言論，她批道：“看起來頂‘左’，實際上華而不實”、“還讓人嗅到一點嘩眾取寵、別有用心的氣味”。12月2、3日，她騎自行車將精心策劃、以金粉寫在紅紙上的醒目大字報（標題：“誓死揪出在毛主席身邊的真正的資產階級陰謀分子”）貼遍北京全城十八處繁華和重要地點。她給親屬留下遺言：“12月2日去北大、清華貼紅報。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和母親的骨灰葬在一處。”十八張金字紅報震動北京，它是全國第一張公開反林彪的大字報。
三三、針鋒相對——7日晚被拘留，他高呼：“打到林彪！”審訊中，她大義凜然，針鋒相對，拒不認罪，拒按指紋，繼續批判林彪言行，奉勸審訊者“回頭是岸！”她說：“現在林彪大權在握，我今天這樣反林彪，林彪和林彪分子會殺害我。我堅持馬列主義，死而無愧，死而無悔！”遂被視為“極端反動”的現行反革命，給戴上女犯中極少用的腳鐐、手銬以及精神、生活上的虐待。她抗議道：“你們這裏是牛鬼蛇神當權，你們對我這樣一個人怕得要命，對我這樣的陷害，簡直墮落之至！如果有一天你們槍斃我，我會用我的鮮血來證明，你們北京市公安局是反革命的地方。”審訊者後來說：她是惟一一個沒有口供的犯人。
三四、抗爭至最後一息——1969年被轉押山西，受拷打，染結核病，不得治療。1971年5月中，在隰縣看守所瀕臨死亡時，才送至醫院，她拒絕這種“治療”，不食、不飲、不服藥從病床滾下，以死抗議迫害。5月24日，她呼吸停止，以身殉誌，終年五十四歲。她沒有子息，沒有財產，連屍骨亦無存。她身邊破爛不堪的遺物中，有一小紙包，內藏一綹頭髮和一些指甲。她自知死後將屍骨無存，特意給親屬留下這兩樣體膚之物，並寓意其生前所受迫害“令人髮指”。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魯迅）
尾 聲 漫漫平反路
親屬為她平反，前後歷經十六年。“反林彪”一案易平，“無理取鬧”一案難翻。直到黨的“三中全會”以後的1985年，在舒賽生前曾工作過的地區以及戰友的幫助下，在中紀委、中組部的支持下，兩案才徹底平反。時舒賽已去世一十六年。平反後，全國四、五十種報刊、書籍宣傳她，成為媒體的熱點人物。雖經北京市公安局協助親屬為她申報“追烈”，隻因死於醫院而非槍殺，中央民政部未批其為革命烈士。在湖北鄂中烈士紀念館內，有十六座鐫刻著頭像與生平的烈士紀念石碑，舒賽與陳少敏、陶鑄等並列。
跋
壯哉舒賽 奇哉舒賽 美哉舒賽
王育生
友人S君委託我，為他歷時數載、苦心孤詣寫成的《烈女傳奇》一書，從文字上作一次通讀。原以為這是件“苦差”，沒想到苦中有樂。閱讀此書時我心靈所受到的強烈震撼和多重情感觸發，給予了我“超值補償”。
《烈女傳奇》是本值得一讀的書。在寫作上，我以為它具有如下三個特點：平實，紀實，真實。
所謂平實，是指本書的文風。作者有意摒棄一切花稍和浮飾，追求一種平實和本真。他可能覺得，唯有如此，才能和他在書中所描述的這位“烈女”其人、其事、其誌、其情相貼近。他絕不願用任何刻意的雕鑿、文飾和誇張，傷害到他所摯愛的人。作者希望讀者能夠在平實無華中去體味主人公奇崛、剛烈的性格，去品咂人生的歡樂和苦澀，去領略旨外之意、弦外之音。
所謂紀實，是說本書的文體。舒賽所存留下來的遺物奇少，但畢竟還是留下了一些寶貴的文字。如她親手寫下的《自傳》、《最後一次的申訴》、批判揭露林彪的大小字報、《連霄夢·女兒心抒懷》等等。在這些文獻裏，都真實地刻錄下了舒賽的心靈印跡。作者由於特殊的因緣，既瞭解、熟悉舒賽本人，又擁有著上述寶貴的資料。其中“針鋒相對”一節，就多處摘引了當年審訊原始記錄。應該說，這確實是一部紀實性非常強的作品。
由平實、紀實，便帶來了本書的第三個特點：真實。我以為，這正是本書的品格和特質。
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姿多彩、浮囂易變的年代，“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變得快”。當生活中假的東西太多，令人耳目眩暈、心存惶惑時，人們便會更加企盼真實、呼喚誠信。時下紀實性的作品確實有著獨特的魅力，頗受民眾青睞。
《烈女傳奇》這部書所反映的，並非塵封已久的歷史，而是剛剛逝去的時光。
閱讀此書時，我仿佛又回到了鮮活的昨日，字裏行間，似能時時聽到主人公的娓娓傾訴，以及她那激忿、慘烈的血淚呐喊。
在我心目中，舒賽就是烈士，就是英雄。
她是貞德，但比聖女貞德要切近。
她是張誌新，又比張誌新更顯成熟。
不，舒賽誰都不是。
作為一個鮮活的個體生命，她就是她——人世間獨一無二的奇女子。
如今，剛烈不屈、冰清玉潔的舒賽已香消玉殞、離開我們三十多年了。對她曾宣誓要效忠的共產主義事業來說，舒賽可謂真真正正奉獻出了所擁有的一切——青春，才智，家庭，乃至死時身邊無親人、手中無財產、身後無子女，就連自己的屍骸遺骨 ，都蕩然無存……
這是舒賽的悲劇，也是歷史製造的悲劇。
歷史不應忘記，教訓必須記取。
我希冀，類似舒賽這樣的悲劇，今後再也不會重演。
我以為，在物質生活中幾乎“一無所有”的舒賽，卻擁有巨大的精神財富。她的理想、信念、品格、風骨和浩然正氣，是何等的彌足珍貴！它們將久駐於天地之間，將根植於一切正直、善良人們的心田而永不泯滅。
壯哉舒賽，奇哉舒賽，美哉舒賽！
後 記
常言說：隔行如隔山，似我這樣一個大半生和音符打交道的人，擺弄起文字來，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然而，麵對死者生前在逆境中堅持正義、抗擊邪惡，以血淚甚至生命的代價留下的一批珍貴手跡，我必須在有生之年，對它們有一個交代；一些老戰友和知道她的人，也希望能看到她坎坷奮鬥一生的實錄。再者，舒賽的兩樁冤案平反後，曾有一段時間她是國內一些報刊中的“熱點”人物，在一些報導文字中，有少量內容或道聼塗説，或杜撰臆造，有違史實，有悖死者。我想，也有責任奉獻給讀者一個真實的舒賽，以正視聽，以慰英靈。正是在這種心情之下，才驅使我歷時多年，數易其稿，撰成此書。
在此，我要感謝耄耋之年的原四川省人大常委副主席、著名作家馬識途先生，他在病中還特意為本書題寫了書名、並賜稿《代序》。也要感謝原《中國戲劇》副主編王育生先生熱心為本書通稿、作《跋》。還要感謝我的夫人範慧，是她陪同我到死者生前工作過的一些地區進行採訪活動，又悉心整理資料、勘誤文稿。沒有她的全力協助，是難以成書的。
謹以此書獻給為祖國、為人民、為真理而三陷囹圄、以身殉誌的巾幗英雄奇女子——舒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