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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往事 第1章

(2023-10-01 10:46:48) 下一個

1章 

1991年的初夏,陳浩抵達了北京火車站。他扛著沉重的行李走出綠皮火車,來到車站前的廣場。他覺得廣場很大,人來人往的非常擁擠。

陳浩茫然的看著周圍匆匆而過的人群,他在等醫院派的車過來接他。突然感到有些饑腸轆轆,就拿出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準備的饅頭,啃了幾口。

陳浩的行李不多,一個在大學用了5年的皮箱和一床捆好的棉被。捆棉被的繩子被弄成了雙股的,這樣背在肩膀上,就不會勒這疼,或者可以疼得輕一點。他很擔心醫院的人找不到他,所以就不停地張望著。

人群之中有個熟悉的麵龐閃現出來,那是王姐,還有跟在後麵的小尹。王姐也同時看到了他,笑著衝他招了招手。陳浩仿佛感到眼睛一亮,連忙將啃了一半的饅頭放回了塑料袋裏麵。

王姐和小尹帶著陳浩上了醫院派來的麵包車。幾個月前是王姐和小尹去大學裏麵招生的,也是她們倆麵試的陳浩,所以陳浩認識她們。王姐大約30多歲的年齡,長得很端莊,感覺她十年前一定很漂亮。小尹大約20多歲,高挑的個子,是個大美女。隻是眉毛是紋過的,紋得有點誇張。

王女士問陳浩:“你現在是北京戶口了,成了北京人,開心嗎”?陳浩一臉的茫然,哼了一聲,心裏想,北京戶口有什麽了不起的?很多年以後,陳浩才知道北京戶口的價值,以及得到一個北京戶口有多難。陳浩對自己的畢業分配並不是很滿意,那時他並不知道,王姐和小尹當年將他招到北京,對他人生的幫助有多大。

三個人坐在麵包車的後座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小尹對王姐說:“你看前麵的司機,給人感覺像是披著披肩長發的女的”。王姐說:“是啊,有幾次我也搞錯了”。麵包車座椅的靠墊,從後麵看,就像是披肩長發一樣。

看著窗外的風景,陳浩隻覺得車離開市中心越來越遠。當陳浩看到一片綠油油的田地時,醫院到了。

這醫院可夠偏的,這還是在北京嗎?陳浩心裏嘀咕著。

不過,陳浩並沒有將醫院太小的事情放在心上,他想反正會考研,然後離開這家醫院。從那一天起,陳浩成為了一名外科醫生。

雖然中國的醫生不像美國的醫生那樣值錢,但受到的教育和培訓是完全一樣的。中國的醫學院是學5年,美國是學8年,但所學的課程是一模一樣的。中國學生在5年時間裏學完了美國學生8年的課程而已。中國學生能夠做到這一點,很大程度上是得益於中文的優勢。例如,肺氣腫這個詞,沒有學過醫的人一看就能猜出是肺部的某種疾病,但英文是emphysema,很難將這個詞同肺部疾病聯係到一起。所以,美國學生多學了三年,其實也就是將一些名詞搞清楚了而已。

既然是按照美國醫生的培養製度,住院醫師的第一年,都是要求24小時值班的。也就是24小時待命,有新病人來了,得接診。有急診手術的話,得上台拉鉤。有手外傷來了,就得做做清創縫合。

當外科醫生的第一個月,陳浩很少有機會上手術,但清創縫合卻是不少。

陳浩發現在醫院上班,地位最低的其實是醫生。醫院車隊的司機的地位最高,其實是職工食堂的廚師。因為大家的工資都差不多,但其他部門有實惠。同時他們上班的時間早,工齡長,在分房方麵也有優勢。更重要的是,他們上班特別舒服。醫院早晨8點上班,下午4點就下班了。這按道理是好事啊,但對陳浩他們這些剛畢業的大學生卻特別不公平,因為他們夜班多。夜班是從下午4點到早晨8點,要幹16小時。而且往往特別忙,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人幹。陳浩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年代的手外傷那麽多,一個接一個的清創縫合,從4點鍾接班開始,一直幹到晚上8/9點鍾,連吃晚飯的時間都沒有。一邊忍著刺鼻的血腥味給傷者做手術,一邊聽著走廊上急匆匆的腳步聲,以及那些等待手術的傷者的哀嚎。

對傷者的同情心很快就被繁重的工作驅趕得無影無蹤。他麵對的是一個個的傷口,而不是一個個的人。

第一次拿到工資的時候,陳浩心裏還是很興奮的。雖然才100多一點,那畢竟是自己掙的。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陳浩買了一件新衣服,換掉了穿了5年的夾克。那件夾克是上大學時姐姐送的,是姐姐廠裏發的工作服,是特大號的。姐姐特地為陳浩挑了一件特大號的,可能她認為陳浩上大學以後還會長個吧。因為太大,陳浩一直是卷著袖子穿的。卷起的部分露出襯底,襯底早就磨破了。

陳浩又買了一雙皮鞋,換掉了露出腳趾的破球鞋。

牛文斌看到陳浩穿上了新皮鞋,笑了笑,說:“換新鞋了”?

牛文斌是陳浩新認識的朋友,其實是他的一個病人。牛文斌身體十分強壯,但再強壯的人,也不免會得個闌尾炎。陳浩給牛文斌做了手術,所以也就成為了朋友。陳浩也不是對每個病人都那麽客氣,但對牛文斌不一樣,因為牛文斌那時就開著桑塔納,拿著大哥大。醫生這個職業,既可以接觸到很高層次的人,但也不得不與最低層的人打交道。

同來自底層的病人,陳浩一句多的話都不想說。

前幾天,牛文斌請陳浩去天津遠洋客輪上玩。牛文斌出門帶上陳浩,說是帶陳浩去玩,實際上是自己的手術還沒有好利落,擔心出門的時候出問題,帶個隨身的醫生而已。而陳浩想,反正是蹭吃蹭喝的,無所謂。那一頓吃的倒是不錯,海參魷魚之類的不少吃。

吃飽喝足之後到咖啡廳休息,陳浩要了一杯咖啡,咕咚幾口就喝完了。想再要一杯,發現服務員都不搭理他。他覺得應該是自己穿的鞋的問題,太寒酸了。所以,必須買一雙皮鞋。其實是陳浩自己太敏感而已,人家服務員沒有想到他還會要。

陳浩沒有舍得買太貴的,看到一雙鞋樣子還不錯,也不算貴,就買下了。新鞋穿著腳上,陳浩覺得自己自信了很多。

牛文斌說:“前幾天去遠洋客輪吃飯,我們同行的有個小姑娘看上你了,讓我給你帶個話”。

陳浩完全沒有注意到同行的人中還有一個小姑娘,他問牛文斌:“哪個小姑娘啊?我沒有注意到”。

牛文斌心裏閃過一絲的不快,心裏想:你一個外地來的窮小子,別人看上你了,你還挑?

但畢竟牛文斌畢竟是生意場上的人,他一眼就看出陳浩心裏並不願意的樣子,就沒有再說什麽。

陳浩雖然是窮光蛋一個,但當時心氣還是挺高的。那個小姑娘能同牛文斌走這麽近,家庭條件應該是很不錯的。但陳浩並不在乎這些。他希望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

假如人生可以重來,也許陳浩會同牛文斌介紹的那個姑娘好上。因為那個姑娘肯定是可以幫上他的。陳浩的推卻,也讓牛文斌心裏有些不爽。

新鞋剛穿了幾天,就變形了,越穿越大,而且完全不透氣。穿一會兒腳就像踩在水裏一樣,脫下來臭氣熏天,根本就沒法穿。陳浩還舍不得扔,堅持穿了一陣子。也因為這個染上了腳氣,後來伴隨陳浩幾十年。

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越窮越容易浪費錢。

然後隻剩下十多塊錢了。陳浩去醫院食堂買了一張的飯票。食堂的飯票是印在一張一尺見方的白紙上,由小格子構成,一小格一毛錢,買飯的時候自己撕下來就可以。

晚上陳浩的大舅哥請陳浩過去吃飯。大舅哥博士畢業後在醫院附近的一所大學當教授,他比陳浩早幾年到的北京。雖然大舅哥所在的學校距離醫院不遠,但走過去的話還是有點距離。

陳浩路過一個自行車車棚,裏麵有很多自行車都堆滿了灰塵,應該是許久沒有人騎了。他挑了一輛用鏈子鎖鎖車的自行車,運丹田之氣,就像鏈子鎖拉開了。

這種鏈子鎖,其實就是一種擺設,使勁一拉,一般都能拉開。陳浩自己買把新的鏈子鎖配上,這車就成了陳浩自己的了。

陳浩騎車到了大舅哥那裏,發現大舅哥也是住的集體宿舍。大舅哥做了一條魚來招待陳浩,是一條鰱魚。在大學當老師的大舅哥收入也很低。他對陳浩說:“買鰱魚吃就好,鰱魚便宜,但營養是一樣的”。不知道為什麽鰱魚很便宜,陳浩也沒有覺得鰱魚比其他的魚差。總之,是肉就好。吃東西是為了營養,又不是為了味道。

吃完飯後,陳浩蹬著自行車在昏暗的路燈下往回返,突然覺得想肚子有點疼。可能是很久沒有吃到有油水的食物,胃腸道不適應。看到附近正好有個公共廁所,就騎了過去。廁所沒有燈,但對暗視野適應以後,還是可以看見一點的。但沒有手紙,陳浩一摸兜裏,正好有一張紙,就將那張紙用掉了。

第二天才發現,這個月的飯票沒有了。

上一次廁所花掉了十塊錢,這是陳浩上的最貴的一次廁所。

一天中午,陳浩去食堂買飯,賣飯的是食堂的工人老宋。打飯的時候,陳浩看了老宋一眼,正好碰到了老宋的目光。兩個人來了一個對視。老宋的眼光裏有一種凶狠,有點像拳王泰森比賽前盯著對手的那種殺氣。陳浩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為啥老宋要這樣盯他,於是就回盯了一下。沒想到老宋扔下飯盆就衝了出來,擰住陳浩的衣服,罵罵咧咧的,做出一個要打人的樣子。

陳浩後退了一步,稍微抬起雙手,做出一個防禦的格鬥姿勢,盯住老宋的眼睛。老宋感到很詫異,突然哈哈笑了起來,指著陳浩,對其他圍觀的人說:“這小子還裝模作樣”。

陳浩說:“那你試試啊”。

此時陳浩的目光也變得像狼一樣的凶狠。老宋罵了一句就走開了。

但這件事情讓陳浩感到有些難過。年輕的醫生,地位太低了,連一個食堂的工人都欺負他。

其實,陳浩後來才發現,一個人隻要善良,都是會被欺負的。

外科有幾位主任,尚主任是正主任,還有兩位副主任,是李主任和金主任,李主任相當於常務副主任,所以陳浩有什麽問題都是找他。金主任手術的水平極高,但基本上什麽事情都懶得管。

陳浩向李主任講了這個事情,想讓李主任問一下老宋,為什麽要打他。李主任說:“你說是老宋啊,他人挺好的啊,怎麽會這樣呢?我去找他問問”。

後來陳浩才想明白老宋恨他的原因。有一次坐班車,陳浩看到旁邊坐著個小女孩,很漂亮,陳浩以為她是護士,就同她聊幾句,發現很容易上手。但後來一打聽,原來女孩是初中畢業,不是護士,是食堂的臨時工。陳浩覺得差距太大,就沒有再搭理那個女孩了。那個女孩是老宋的侄女,所以,老宋對陳浩就有了不滿。當時,那個女孩也是剛到醫院上班,還很水嫩,過段時間就越長越走形了。所以,女人的內部氣質還是很重要的。

李主任在醫院裏,還是比較有麵子的。他同老宋說了一下,老宋後來還專門給陳浩道歉了。陳浩的手術也是李主任手把手教的,所以,陳浩也將李主任當成自己的恩師。

食堂裏麵的飯菜,是陳浩吃過的最難吃的飯菜,基本沒有油水,但給鹽還是很大方的,估計是因為鹽便宜。現在很多人喜歡嚷嚷減肥,其實,如果讓他吃一段時間醫院食堂的飯,保證他胖不起來。

同陳浩一起分配到醫院的,還有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們都被安排住在醫院底層的地下室。醫院領導非常關心年輕醫生的身體健康,專門給地下室安置了一個抽濕機。但那也不管用,地麵總是濕漉漉的,而且空氣不好,特別是洗過的衣服,在地下室也沒法晾幹。由於剛畢業,值班的時間多,有時陳浩幹脆在值班室睡覺,或者在重症病房的病床上睡。那裏的每張床都睡過不少的死去的人,但陳浩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不久,醫院安排陳浩他們住進了筒子樓。房間裏麵放了四張床,緊緊地擠在一起,有點像大學時代的宿舍。這樣的住宿條件稍微好了一點。幾個剛畢業的小夥子買了電爐,就可以下個麵條,煎個雞蛋什麽的,這樣就可以顯著改善營養狀況。

在煎雞蛋的時候,陳浩一次不小心,油濺到了傍邊的小趙的腿上。小趙嗷的一聲,勃然大怒,差點要打過來,但陳浩也不是故意的啊。陳浩連忙道歉,然後去醫院給小趙買了一隻京萬紅藥膏。後來小趙遇到燙傷的病人,都給病人開京萬紅。他那次用了京萬紅,覺得很有效,抹上就不疼了。後來小趙對陳浩說,要從這次的錯誤中總結經驗教訓。陳浩問:“那得總結怎樣的教訓呢”?

小趙說:“你以後往油鍋裏麵打雞蛋,要放低一點打,不要舉那麽高”。

陳浩記住了。後來每次往油鍋裏麵打雞蛋,都特別注意。這個習慣一直堅持了幾十年。

後來,陳浩他們終於住進了單元樓。單元樓的房子是個兩居室,帶廚房廁所,3個人一間,一共住六個人。雖然比較擁擠,但可以開始自己做菜吃了。

很快冬天到了,醫院食堂將大白菜堆放在食堂附近的花園裏。有一天晚上,陳浩看到小蘇回宿舍的時候,胳膊下麵夾了一顆白菜。陳浩說:“你小子偷白菜”。小蘇笑了笑,說:“沒人管”。

陳浩想,那我也去偷一顆,省得自己出去買了。於是冒著寒風出門,到花園裏麵拿了一顆白菜,抱回了宿舍。

同宿舍的小張和對麵宿舍的小劉也發現了這個秘密,也都在下班的時候偷一顆。

後來大家幹脆分配了任務,陳浩負責周四偷白菜。大家都看見年輕醫生偷食堂的白菜,也沒有人管。小蘇每次都拿兩顆,陳浩沒好意思拿那麽多,就拿了一顆。所以小蘇總批評他。

自從自己開始做飯後,陳浩感覺自己的營養狀況好了很多。

畢業後第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是吃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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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每天一講 回複 悄悄話 說來有意思,9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曾經要到一個後來在中國呼風喚雨領導人弟媳開的公司做醫藥代表,她的公司開在上海市委招待所裏,後來我父親對這種公司十分反感,不讓我去。
無塵2023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eijingGirl1' 的評論 :
謝謝丹黎的來訪。
BeijingGirl1 回複 悄悄話 “陳浩負責周四偷白菜”。 真有那麽慘麽?
BeijingGirl1 回複 悄悄話 祝賀無塵的新故事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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