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姐阿燕於中國元月二日,加國時間元旦去世.噩耗傳來正是世人慶祝新年之際,倍感辛酸.她的一走,留下老母親白頭人送黑頭人,留下未經世事剛長成的女兒.家姐年僅53,辛勤勞作一輩子,克勤克儉,未享一天福,在時代洪流中苦苦掙紮,積極向上,終歸時不待我,落花流水終去也,心願未成人去已。空餘老母徒傷悲。
家姐生於1969年5月,生時難產,雙腳先出、麵紫,大力拍三下才會哭.是長女;父母甚是器重,自小就有領導才華,領導弟妹,協助父母。她的想法也與父母最似,長大後父母甚是欣賞,成為父母最倚重之人。她事母甚孝,不曾逆母半分,她的離去令老母親痛不欲生。
家姐十一歲之前長於廣州郊區農村,富饒珠三角.也曾隨漲潮退潮摸魚捉蝦,夏季釣青蛙,隨母務農,割禾砍蔗收花生一應農活皆有體驗.五年級時隨父回大學區,在五一小學就讀.父常歎她在農村小學讀太久,基礎不好,以致雖刻苦而考不上重點中學.雖不上重點中學,家姐在四十七中有一個快樂的中學時期.和同學相處甚歡,我還記得她經常帶小妹參加同學聚會.歡聲笑語.她的中學時期純真而快樂.她在88年89年參加高考,雖努力未如願.當年上大學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教育資源也不平衡,她的中學每年也隻有聊聊數人考上。
老父親雖為大學教授,卻是不善社會活動.家姐也隻有靠自己.她在華工無線電廠,五山科技街工作,那時年青美麗,有不少追求者.但她似乎沒看上誰.後來她修讀成人大學,後進入港資企業,在此企業成為一名幹練的主管.幾年後,她進入家樂雞精做QA主管,工作獨當一麵,幹得有聲有色.這是她成就感最高的時期。她時常出差、九七前的香港也去了。
她那時甚是自信,工作也順利易找,整個人青春活力,美麗大方。當時人人見她都誇她美麗。她最終挑了一個她認為老實的男人。她找了個較聽她話的男人。
她的人生下坡路如眾多中國女性一樣,敗在生兒育女了。她婚後幾年不育,她想要個小孩.尋醫問藥數年,醫生說她不能自然生育.於是聽從醫生建議,做了試管嬰兒.這一做,嚐試數次,數月安胎,工作單位有意見了,最終丟了家樂這份工作。
家姐後來換了幾次工作,終於又找到了一份喜歡的工作.幹了半年,她居然發現懷孕了.她很是詫異,醫生不是說她不能自然受孕嗎?她第一個念頭是墜胎.於是她回到做試管嬰的廣州市第二人民醫院.結果醫生勸她留著。醫生說你這麽難才自然受孕,打掉不可惜嗎.聽說國家生育政策快變了.家姐一聽,也舍不得了.於是她開始頂著大肚子上跳下竄,到處找不同的機構申請生育指標。壞就壞在她去申請了,不申請她可以躲起來生.無奈她一心想循合法途徑,終歸守法之人受到傷害.在孕期快七月之時,指標沒申請上,其夫單位鐵路南站派幾個人上門,聲色俱厲,又威脅收屋又威脅解雇其夫.此時因她受孕,她又丟了工作…萬般無奈之際,鐵路南站的幾個人終歸是送了她去.女嬰墜落之時尚能啼哭,家姐心碎了。
親戚皆可惜,她為什麽要走合法途徑呢?
此後,家姐常怨姐夫木訥無能,無社會活動能力,不能讓妻兒過上好日子,也不能保護妻兒,什麽都讓她操心.她人也越來越憔悴了。
墜胎後,她過了38歲,她再也找不到她喜歡的工作,但她也一直在努力工作.在民營企業中兜兜轉轉,甚不穩定.曾經想保姆移民加拿大,無奈時運不佳,快成時加國政策又變了.她努力學了幾年英語,終又白廢了.我這個妹妹也終歸無用,不能幫上半點忙。
我母將財產房產交於家姐打理得有聲有色.她用家樂攢的錢在2006年置了套地鐵旁小物業,又幫母親在城中村建了座小樓,買了套地鐵旁小單元.她後來一直邊在民企上班,邊打理物業,忙得不可開交.幾次親朋相約去旅遊,她卻錯過了。我每每勸她要享受一下,她恐怕沒聽進去,依舊克勤克儉。
她倒是不斷從中國給我寄了衣服被套頭飾書籍,小孩用品來。母親說人家往中國寄東西,她倒反過來.每每她說中國東西便宜,加國貴,所以從中國寄.她說是從母親帳上出錢。
家姐五十歲時終於不得不退休了。一退休,女兒上大學了。她陪女兒去了趟山東,遊曆一下泰山青島。每每談及女兒,總是很高興。家姐依舊幫母親打理物業,即使生病亦如此.我常勸她不必事事為,有些請人幹即可或交與其他人。她還是喜歡親力親為。她時常給母親打電話,問候殷勤。
我來加後,忙於生計,甚少返中。2008年回去時與家姐,母親遊曆華中五市,樂也融融。十年後,2018年春節再次返中,又一齊重遊七星岩,鼎湖山。2018年夏曾邀家姐與其女來加,無奈她為鎖事所困,不曾來.2019年,家姐買了機票請我大兒子回國遊貴州,大兒欲往,後因父反對(我夫憂兒一人返恐不安全)未成行,害得家姐要退票,白浪廢了些錢。至今想起,甚為惋憎,我們錯過了一次又次的團聚機會。
荷蘭舅父計劃2020淸明攜越南姨返鄉團聚,因而家姐為母親購票欲春節前回歸廣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2020新冠爆發,我母亦隻能按兵不動了。大家族團聚亦成泡影.更不曾想竟是永別了.我們總想還有時間見麵的,沒想一別竟是永別了.能不讓人痛心。
每次我問家姐母親宜歸不?家姐總以為自己還能撐很久,為母安全總想等新冠過了再歸.不想新冠三年不消,歸途如天槧。母親不會弄各色各樣的碼,不會用手機,而我又持加國護照,十年簽證不能再用,進不了廣州。飛機航班經常取消,沒有直達廣州的飛機.加上嚴酷的隔離政策,我怕母親回去救不了家姐,反倒丟了老命。
2022年8月28日晚八時半,家姐又打電話來了,她很開心,告訴我她去拜會舅父姨媽送了中秋賀禮了,健表姐要在九月娶新抱了,家族好久沒聚了,她很高興有機會去飲喜酒了。聊了會, 我要陪大兒子出門,母親和她接著聊了一個小時.我很後悔沒和她再聊多會,這竟成她最後的一次通話.第二天,姨甥告知噩耗,家姐腦出血進了ICU。我很驚愕,昨天還好著呢?怎麽一下子?
接下來的日子,家姐就再也不能說話了。廣州的醫保政策是那麽奇特,每兩個星期就要換一個醫院才能報銷,家姐在各個醫院轉來轉去.由於新冠隔離政策,親人不能探視,眾多親友雖關心而不得入內,最多隻能在視頻中呼喚兩聲.可憐的家姐在孤獨痛苦中渡過了最後的時光.我和母親再次體會到什麽是無力感,在加國多年,什麽也幫不上.幸好國內有好表姐,表姐比我們有用多了。作為平民百姓,真的沒什麽能耐。母親欲花錢給家姐請一對一護理,五百多一天。結果國內家人一商議,認為沒用,家裏人不在眼前,白花錢,一樣沒人真的幹.健表姐告訴我,她公公得了新冠,請了一對一的人在家裏護理,在家人眼皮底下,一樣長褥瘡。舅父告訴母親,她回去也見不上女兒,醫院不要老人陪護。
家姐病情終不見起色,在十二月前,她雖不會說話,但意識仍在,會點頭,雖清瘦容貌仍俊俏.到了十二月,進入了廣東省中醫院珠江醫院ICU。醫院給她放了血管濾網,我對這些治療表示懷疑,問姨甥這有用嗎?醫院又在十二月十四日又給她做了腦部手術,當天姨牲說家姐會說話了.醫生問家姐能認人不?家姐說能.母親很高興。到了十六日,姨甥說家姐再次腦出血,恐怕玄了。終於到了一月二日,家姐停止了心跳。我看了家姐最後的治療相片。慘不忍睹,全身浮腫,到處是管子,臉到處青斑,我無法認出這是我親姐姐.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治療,這種治療比受十大酷刑還慘.我看得心驚肉跳,快暈過去.我哥告訴我,他以後生病了,寧願死也不要這種救治。
我不知為什麽許多人羨慕國內的醫院治療,看了我家姐的慘狀,我羨慕不起來.或許因為我們沒什麽能耐。
又給能幹的表姐打電話,表姐說姐夫去醫院了,遺體已運濱儀館,但姐夫沒拿到收條,不知去哪了.表姐又催姐夫去跟進,別弄丟了。表姐說近日聽說有弄丟了的.昨日姨甥說濱儀館沒辦法辦遺體告別,那要等很久。不辦告別儀式,遺體火化也需九十天。
我徹底感覺到我是一個沒什麽用的妹妹,也隻能對天空嗟歎!家姐,一路走好,妹妹對不起你,沒有幫上任何忙!
家姐隻是個時代洪流中的小人物,生時無聲無色,並沒有所謂一線城市的光鮮,死時孤寂痛苦,發此文紀念一下在此時代小人物的艱辛,留下一點曆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