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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變成非人,把人定義為敵我矛盾送入牛棚,便意味著開除人籍。一個人一旦不再屬於“人民內部”,便失去人籍,那麽對他的態度便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對他的任何折磨、汙辱、摧殘便是gé命性的表現。一旦被開除人籍,便失去一切人的權利,包括戰爭中俘虜應當享受的不被虐待、有病有傷應當給予療治的權利。
季先生在書中講到他失去醫治權利的一個情節,那是在他被“大批鬥”之後被“解押”到太平莊勞改的時日。當時天氣酷熱,又經長途跋涉,渴得難以忍受,加上精神上的打擊,勞動的疲勞,身心完全垮了,更不幸的是睾丸忽然腫了起來而且來勢迅猛,直腫得小皮球那樣大,兩腿不能並攏起來,連站都困難,更不用說走路。解押人員看他實在難熬,便命令他到幾裏外的“二百號”去找大夫,那裏有駐軍,部隊裏有醫生,但是警告他說:到了那裏一定要聲明自己是黑幫。季先生遵從命令,裂開兩腿,蝸牛一般地爬了兩個小時才爬到“二百號”,那裏有一個部隊的診所,一位醫生見有人來了立即來攙扶,可是當他說出“報告,我是黑幫”之後,這位醫生立即把他視為“艾滋病”人一樣,連碰都不敢碰,並連聲喝叫把他趕走。結果,他連一點止痛藥都拿不到又爬上艱難的回程。
現在看來,這位醫生未免太不人道,可是他的思想邏輯在當時是很普通很普遍的:你是黑幫,是敵我矛盾,已不是人,我就不能對你講人道。季先生這一遭遇使我想得很多,其中特別想到人類的絕對倫理與相對倫理問題。每個guó家都有自己的法律,這是他們認為應當遵守的最起碼的社會道德,這是社會性倫理,也可稱為相對倫理:而人類還有另一種宗教性、良知性的絕對倫理,這是超越任何種族任何guó界的維係人類社會的絕對倫理,例如,不能隨便殺人,不能撒謊,不能見死不救等。一個醫生,見到一個痛苦與掙紮的病人,是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給予關懷的。可是,在中guó,醫生卻可以這樣做,而且理直氣壯。“開除人籍”造成的殘忍故事許多,但這一故事所引起的倫理問題是不是應當特別注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