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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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甄別女兒

(2022-12-19 21:09:54) 下一個
                                                                    甄別女兒    
 
89歲的退休兒科醫生,田大夫,已經生病住院四個月了。
 
自從老伴七年前過世後,田大夫一直住在小女兒家。平日,除了老年關節痛,身體狀況一般還不錯。二O二二年八月初的一天,早晨起來,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轉,以致不敢活動、不能起床。數日內,食欲大減,腰腿疼痛,身體機能每況愈下,住進了醫院。經過幾次CT、核磁、超聲波、全麵血液化驗及其它檢查後,除了多發陳舊的腔隙性腦梗塞外,最終考慮是非中樞位置性眩暈。這樣,開始做頭部位置活動、功能訓練,但效果不佳 。 逐漸人也不能正常進食了。胃鏡檢查排除消化道問題之後,釆用了鼻飼,同時繼續靜脈補充營養液。
 
住院期間,田大夫患了吸入性肺炎,輸入大量抗生素和支持療法控製住了感染。遠在國外的大女兒和二女兒心急如焚 。 二女兒第一時間,寄回了不同品牌的營養液和營養粉。住院一個月的時候,大女婿怱怱趕回國內,全程幫助照顧生病的丈母娘。
 
至今,田大夫吸入性肺炎複發兩次,醫院曾經發了病危 。醫生提醒家屬,要有思想準備,怕控製不住。中醫科會診,醫生說,有 “撮空理線”、“循衣摸床” 的表現,表示病情危重。隨計開了湯藥調理。此後又發生了乳糜血,下肢肌間靜脈微小血栓等問題。
 
這段日子,小女兒華、大女婿和護工,趙姐,在醫院全天24 小時,輪班倒替照顧著田大夫。趙姐多是白天,華前半夜,大女婿後半夜 。 白天大女婿和華多半也不得休息,華白天還要上班。每天,為了鼻飼管打營養液、喂飯,用他們的話來說,任何一個舉動、操作,都得和田大夫鬥智鬥勇,好說歹說,因為她不合作。
 
田大夫的病情時好時壞,精神、情緒不穩定,間斷記憶喪失,不時的斷片,出現了恍惚,開始認錯人、混淆人的輩分了。一次,她對著大女婿說 “讓你媽”,意指華,“休息一下”。她的情緒轉變比天氣還快,而且沒有預報,不得掌控。有時睡夢中突然驚醒,喊著“害怕,害怕”。人們唯恐一不小心,她把鼻飼管又拔了。重新插管不是好忍受的。三人不敢讓床前沒人,得像哄小孩一樣,安撫她的情緒。
 
兩三個月過去了,總算電解質、肝功能、腎功能近乎正常了,但還不得不依賴P I C C (外周插入中心導管) 補充營養液。田大夫幾乎不吃東西,不咀嚼食物,每每隻用前牙,切咬一點點餅幹或喝少許牛奶。不大口吃東西,不能吞咽,總說 “媽媽不想吃”。
 
田大夫不穩定的狀況,讓國外工作的大女兒,敏,甚為憂慮,擔心病情突然惡化。她最終重新安排工作計劃,踏上了疫情封控極其嚴格的回國路程。
 
敏到達國內後,入住成都隔離酒店,當時是5+3的隔離政策。但是,由於飛機晚點,在成都實際呆了六天 。 抵達太原後,到家已是第二天淩晨 。 所以實際上,5+3變成了6+4。盡管到達國內以後,一直是閉環運輸入境人員,但隔離時間是從隔離點計算的。另外,解除隔離3天以後,才能到公共場所,包括醫院。所以13天以後,敏才能到醫院看媽媽。可是,誰能想,又誰能知,媽媽所在病區突然被隔離,因為臨近病區出現了“陽”。一位 護工核酸陽性,此人並沒有到過田大夫所在的病區,兩個病區互不相通,隻是因為病區之間空調通道相連。這樣,田大夫病區所有醫務人員、家屬和病人每天一次核酸檢測,五天以後才能解除隔離。天哪,敏還得再等幾天才能見到媽媽。
 
好在,田大夫近期狀況平穩 。 大家決定,一旦解除隔離,馬上就出院回家。
 
12月7日,中央頒布了“優化落實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即10條新規定。全國各地全麵撤銷核酸檢測、行程碼,不再強製隔離。可以說,新十條出來之前,大女兒敏是最後一批解除隔離的入境人員,他們沒有新冠接觸史,核酸陰性。田大夫及其三個護理 她 的家人,12月8日解除了隔離,他們是最後一批因為“密接”隔離的人員。但願這類隔離是最後的,以後不再有。
 
見麵的日子終於到了,12月8號,敏已在妹妹華家,等候田大夫一行人到家。
 
五年沒見麵了,一見到田大夫,大女兒喊著“媽,媽媽,我是敏”,田大夫瞪大雙眼,驚訝地看著這個女人,不知所措,似曾相識,但沒說什麽,沒有承認這是她的女兒敏。大女兒不停抽泣地喊著 “媽是我”,田大夫隻是“哦,哦”。旁人也說她是敏, 田大夫笑笑。整個下午、晚上,敏不停地和媽媽聊著過去的人和事,拿著手機裏的照片和媽媽分享過去的歡樂和趣事。有時候,敏回憶起一些人和事,田大夫也能想起來,就附合著說些什麽。她對趙姐說 “你看,她(指敏)知道的比我還多”。
 
母女倆對著話,看著照片,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沉浸在回憶之中。幾小時過後,田大夫問敏,“告訴我,你以前是幹什麽的?在哪工作?”,敏強把淚花含在眼中,慢慢地對媽說,“我以前在醫院工作,是醫生,現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診所” ,田大夫 “哦,挺好”。晚上睡覺之前,田大夫對敏說,“我們處了這幾個小時,你這姑娘我挺喜歡”,啊!敏想,媽還是沒認出我,心頭一沉到底,鼻子從裏酸到外,忍了忍,沒讓眼淚流出來。
 
十幾天來,奔忙在旅途、隔離中的敏,曾多次想,見麵時母親還能不能認得出自己,幻想母親會多麽高興 。 但嚴酷的事實,讓她不知所措,心痛不已 。 一天過後,不知母親第二天是否還能記得自己。
 
第二天早晨,田大夫見到敏,露出了客氣的笑容,寒暄之後,給足了敏麵子,喝了少許牛奶,吃了一點敏喂的餅幹。趙姐不時地開玩笑,指著敏問 “她是誰?”,田大夫說 “她是敏” ,然後笑一笑,偶爾用她那修長的手指,波動敏前額垂下的頭發,但敏仍然感覺不到媽媽以往的關切和疼愛。
 
敏搜出一張半年前自己的照片,中長發披散肩上,田大夫看了照片,突然說 “哎呀這是敏”,趙姐趕緊說 “敏,你把紮起來的馬尾散開”,敏照著做了,激動地指著照片說 “對啊,這是敏”,又指著自己說 “我就是敏”,田大夫 “哦,哦,你就是敏”。敏鬆了一口氣,感覺媽終於認出了自己。
 
晚上,華和丈夫,三女婿,下班回家,加入了敏和田大夫的聊天 。 三女婿指著敏問田大夫,“她是誰?”,田大夫這時看著華和三女婿,堅定地問 “她是敏嗎?”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是啊,是啊,她就是敏”,此時,田大夫睜大雙眼,緊緊盯著敏,“是啊,你就是我的小敏啊” ,然後泣不成聲 。  “我終於見到你們三人了(可能想的是所有三個女兒),媽媽真怕見不到你了”  。 敏和華兩人緊緊擁抱著他們的媽媽,三人放聲哭了起來 。 淚水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瀉而下。這一下,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媽的扶愛和與其相連的心締。這幾年來,田大夫一直和小女兒的家人住在一起,三女兒、三女婿以及外孫,是她現在最熟悉和最親近的人,她相信他們說的話。
 
幾分鍾之後,母女三人心情漸漸平靜,田大夫對華說 “拿點錢,給你姐買點東西,做點好吃的,明天晚飯吃”。敏趁機會對母親說 “今天晚上就到餐廳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田大夫應聲到 “行”,說著馬上就要自己站起來走,旁人說 “自己不行”,田大夫 “你看我行不行”,就要往起站,試了試,最後,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不行”。
 
那天晚上,三女婿把田大夫背到餐廳,坐在餐桌前,她和大家一起吃了四個多月以來的第一頓飯,當然,她吃的不多,但能大口大口吃,吞咽也自如了,這讓所有人驚訝不已,特別是大女婿,但也擔心她噎著。此後三天,每晚田大夫坐著輪椅和家人一起吃晚飯,盡管飯量仍然不夠,還得補充營養液,但是量漸漸增多起來。
 
前兩天,為什麽田大夫對敏一直隻是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呢?原來,在心裏,她可能是把敏當成了又一個大夫或者護士、護工。還不錯,幾個小時就接納了敏,認作她是一個醫務人員或者是看護人員。
 
一直以來,田大夫堅決不讓華給她找保姆,因為經常聽到社會上的和媒體報道的黑心保姆。在趙姐到來之前,已經試過了三四個護工 。 田大夫不讓他們接近她,不讓碰她 。 最短幾個小時,最長一兩天,最終不得不走人。想盡了各種辦法,比如穿上白衣扮作護士或者醫生,都沒有成功。難得趙姐的耐心和堅持,以及華和大女婿的配合,20天後,田大夫終於讓趙姐接觸她、護理她了。
 
麵對敏的出現,最初田大夫的表現,就像在醫院裏每日見到查房的醫生和護士一樣,客氣、配合。你們說她是敏,她就應承著是敏,想必就是這種心態。但在她內心深處,這個敏並不是她的“敏姑娘”,敏也許隻是一個稱呼而已。等三女兒和三女婿肯定後,她才確認,眼前這個自稱敏的姑娘就是她的敏。
 
在這三四個月的病痛裏,田大夫可能是生活在現實和夢幻交替之中。幾天後,敏問她 “經常做夢嗎?”,田大夫說 “是,有一次夢到一個深深巷子裏麵的小胡同,走也走不出去,好像碰到了誰誰誰”。敏回憶到,媽媽以前總說,她夢裏夢見的我們,總是小時候的樣子,想必女兒一兩年前的樣子可能已經記不清了。 她總是和年輕、小時候女兒的樣子來比,所以很難讓她確認,現在已經長大、老去的女兒是她心中的女兒。即使現在,聊的也是女兒小時候的事, 田大夫她對趙姐說,二女兒孝順,有什麽好東西都給他們買 ,大女兒小時候漂亮、能幹。
 
田大夫1933年出生在一個做小買賣的小戶人家,自幼天資聰明,溫柔善良,是家中的老三 。 上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她姐姐在田大夫很小的時候就結婚成家了。田大夫小學畢業後上了護校,她總是,有什麽好吃的、好用的都先想著哥哥和弟弟。小時候哥哥身體不好,田大夫在學校食堂買下白麵饅頭留給哥哥,自己卻吃粗糧 。 每周回家一次,把積攢下的好東西帶回家給哥哥和弟弟。
 
太原解放的前一天,學校關門,疏散學生回家,那時田大夫16歲。她曾描述當時回家的情景,街上空空蕩蕩,沒有行人 。 隻聽的子彈嗖嗖穿過或落在街道上,附近炮彈爆炸聲此起彼伏。自己到了巷口對麵的街頭,不足25米寬的街道就是過不去,不知停留了多久,才鼓起勇氣跑了過去。她那麽小的女孩子,當時該有多大的勇氣呀。
 
50年代初, 不到20歲的田大夫,當時是全院最年輕的護士長,和首任兒科主任們,組建了附屬醫院兒科。
 
30多歲,隨醫療隊農村下鄉時,田大夫患了胃病,之後又有了腎炎。60多歲做了膽囊手術,70多歲做了乳癌切除手術, 化療讓她痛不欲生 。但堅強的她,不曾為這些病痛掉過眼淚。乳腺癌手術前,她冷靜地把家裏的事情安排好,給老伴買了足夠的蔬菜,水果、肉蛋,之後帶著必需的生活用具,自己辦了住院手續。
 
田大夫40歲時,在醫學院學習一年後,成為醫生。她思維敏捷,臨床經驗豐富,勤奮好學,溫柔耐心 。 同事們對她讚賞有加,深受患者、家屬的信賴和愛戴。記憶中,女兒們從未受過媽媽大聲訓斥,更別說挨打了。
 
殘酷的事實是,晚年的病魔讓田大夫沒了往日的溫和,失去了以往人和事的記憶!
 
四個月的病痛,讓田大夫時而清楚,時而糊塗 。 但期待、渴望見到遠在國外兩個女兒,一直是她內心深處不可動搖、揮之不去的願望。見到敏後,她不止一次地對敏說 “終於見到你了,了卻了我的心願”。敏不禁又流淚了,這淚,衝刷掉了她這段日子的焦慮、無助、疲勞,傷痛和艱辛。敏是多麽幸運,見到了日夜思念、疼愛惦記她的母親,見到了那個時候思維清晰的母親 。  那時那刻,敏感觸到了母親內心愛的力量,這讓她渾身震顫。知道了,看似媽媽的記憶漸漸喪失,其實在她那浩瀚無際的腦海中,盡管有多處腦梗斷流,但還有一處寶貴、重要的領域,滿載著“期待”,即與女兒相見,這一信念永存那裏,永遠不消失。
 
多少女兒、兒子未能與父母最後相見,多少人未能與親人見最後一麵。孰不知,人們即使神誌昏迷,記憶喪失,可能內心深處還埋藏著自己要實現的願望、要解開的心結或者要表達的話語。麵對親人,即使已經不能交流,呆在身旁,可能他們會感受到你就在周遭,會感到安慰。
 
無論你的親人、愛人是否清醒,是否明白,去撫摸他們吧,對他們說想要說的話,他們會感受到你的愛和情,他們能聽到你的心聲,他們需要你在身邊。
 
敏離開的日子到了,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想開口對田大夫說要走的事兒。走的那天早晨, 敏把睡夢中的母親叫醒,說 “我要走了”,母親疑惑不解,華說,“我姐要回加拿大了”,田大夫頃刻睜大雙眼,看著敏,好像在說,是不是,敏馬上說 “現在疫情好了,防控鬆了,過段時間再回來看你”,緊緊擁抱了母親 。 田大夫沒哭出聲,但敏緊貼著母親的臉頰,感到了她顫顫巍巍的喉嚨,聽到了她嗓子裏發出的微弱嗯哼聲。
 
敏出行22天,但是和田大夫隻能呆了六天,這六天是個奇跡,母親精神變得好了許多,食欲也增加了,能坐在飯桌前吃飯了,這是個質的變化。
 
敏在機場侯機時,收到了華發至三姐妹微信群的一條短信,“姐,你走了, 媽媽說,‘華,媽媽想她‘ ” 。  敏道 “我更想她  ” ,這時的敏,真想馬上又回到媽媽身邊 。 二女兒也立刻回複了 一個“哭泣 ”表情符號。
 
黃昏之際,機場遠處,霧蒙蒙的天空,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彩虹,這意味著什麽呢?希望明天會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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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ac2003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看哭了。二十二天的旅行,隻能和母親聚六天,但是這珍貴的六天創造了奇跡,讓人欣慰。祝願所有年老的母親都能在疫情中度過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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