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保皇派”經曆的自貢文革
魏 永 康
文革開始那年,我剛好12歲,還是小學六年級學生。
作為這場所謂“史無前例”文化革命運動的親曆者,參與者,自己年近古稀,經常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文革那些經曆。思索之餘,總覺得自己有必要,把當年往事用文字記錄下,為這段難得的曆史留下一點真實的個人記憶……
?1968年6月,我在自貢市東新寺小學上六年級,距小學畢業還差一個學期。正當我和班上同學,對即將到來的中學生時代滿懷憧憬時,文革運動爆發了。仿佛一夜之間,原先平靜萬分的東新寺小學,牆上張貼出“揪出牛鬼蛇神”,“打倒校長姚奉章”之類,令人觸目驚心的大字報和大標語。
緊接著,在校園內外的辯論會,批鬥會,標語,傳單,大字報鋪天蓋地,到處是吼叫聲,歡呼聲!火紅的年代,還真有點天翻地覆的“火紅味道”。
隨著姚校長及所謂“牛鬼蛇神”老師被揪鬥打倒,學校停課了,全校學生散夥,回家
鬧革命。
在當時,“革命”這個閃閃發光的名詞,讓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小學生,難免產生一些衝動和幻想。我們這些小學生,未曾有過當年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的壯舉,也沒有父輩們為建立新中國衝鋒陷陣的經曆,一直心有遺憾與不甘。如今,能夠親身參加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那種狂熱之心可想而知。
? 不過,我周圍這些住在銀行係統機關大院中的孩子,因很多人父母“有問題”,不夠加入紅衛兵組織資格,整天在家陪父母提心吊膽,顯得極其老實。
? 這是一場觸及每個人靈魂的大革命。我兄弟倆,積極投身到這場偉大運動中,為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而奮勇前行。首先,我倆主動組織起並參加符合我們自己“紅小兵”身份的革命群眾組織。琪次,認真發傳單,抄寫大字報,自辦簡易油印刋物,熱情嘔歌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還多次去市中心英雄口,在“炮打司令部廣播電台”的高音量喇叭聲下,與不同觀點的對方辯論。
文革早期,另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是“革命大串連”。最初,是革命小將大串連,很多同學跟隨哥哥姐姐們,免費乘車上北京見到了毛主席。也有步行大串連,去延安、井岡山等革命聖地傳經送寶的。
我們這些“紅小兵”,以羨慕的眼光,看到他們胸前佩著多種領袖像章,執手電筒,背軍用水壺,去“革命大串連”,最後滿載而歸。個別高一級的同學,戴軍帽,著軍裝,紮腰帶,紅領巾被紅袖章所取代,炫耀中更顯得神氣。銀行係統機關大院中的孩子,大多數在整個革命大串連期間,走出門最遠的地方,僅僅是成都,或鄰近周邊幾個城鎮。
自貢文革初期,鬥爭矛頭還沒有直指“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簡稱走資派)之前,主要是“破四舊,立四新”,揪鬥牛鬼蛇神。
記憶中,家門口一帶,最早被抄家揪鬥的,是六十多歲的地主兼工商業管製份子餘碧瓊,盡管我對這個整天神經兮兮,嘮嘮叨叨的纏小足瘋婆子印象不好,但見到她被凶神惡煞的紅衛兵抓起來,喝令其長跪地上爬都爬不起來的場景,還是有點憐憫之心,感覺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對一個老年人。
? 鬧市正街上,先後揪出了兩個相鄰的倒黴“黑店老板”: ?其一是戴起紙糊高帽子,站在高凳上低頭認罪的“黑涼粉店老板”。就不多說了,因為批鬥她的罪行較簡單,就是說她用“洗腳盆裝起涼粉”,賣給廣大工農兵群眾吃了。
對第二個“黑書店老板”(名陳勁秋),要多記一筆。應該說,我是在他經營的書攤上,看一分錢本的連環畫書長大的。為節省成本,我還耍小聰明,快速翻閱一本連環畫後,與同坐一條長板凳上的小夥伴,互相交換多看。而禿頭瘦精精,戴付厚玻璃近視眼鏡的陳老板,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持寬容默許態度。
當被抄家批鬥時,他被戴紙糊高帽子,跪在地上寫認罪書。臉上被墨汁塗抹打了黑叉叉,胸前身背還掛起有他黒名稱的牌子。陳老頭的私人藏書,被堆積在店門前,管它是青少兒讀物,還是古籍善本,一骨腦地扯爛用火柴點燃,就此灰飛煙滅。
也不知當年在現場那群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們,如今是否有所反思?焚書毀滅文明,是曆史的倒退!
隨著文革的深入開展,“首都紅衛兵南下長纓隊”來自貢,點燃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火種。除學校之外的市區,農村及各單位,也紛紛成立了造反組織。自貢文革期間的革命群眾組織派係並不複雜,簡單劃分即為多數人與少數人的兩大派別(所謂造反與保皇兩派),後來,這兩大派也形成勢不兩立。
“自貢五軍一兵,”(即:紅衛兵戰鬥軍,紅色工人戰鬥軍,紅色農民戰鬥軍,紅色機關戰鬥軍,紅色教工戰鬥軍,文化,文藝界統稱“紅色文藝兵”)對多數人的造反派組織動輒抓人,打人,讓人掛黑牌遊街,搞打砸搶的過激行為很反感。
受父母觀點影響,我們全家人無一例外的選擇站在了這個由少數人,後來被認定是站錯了隊的保守派群眾組織一邊。
?毛澤東當年給中央軍委副主席林彪指示:“軍隊應出麵支持廣大左派群眾。”自貢駐軍人民武裝部李政委支左期間搞“一邊倒”,明確宣佈“五軍一兵”是保守派組織,直接形成了後來兩大派別勢力的懸殊。中央文革主要負責人陳伯達當時引經立論的評議,蜀地四川局勢是“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未平蜀先平。”在1968年的蜀地四川三個直轄市,成都,重慶兩城市因派別動真槍真炮搞武鬥損失特別慘重,包括川南自貢市周邊的宜賓,瀘州,隆昌等地,這些二級城市的武裝鬥爭也幹得很凶狠,唯獨隻有自貢按兵不動,這是文革武鬥中最溫柔的一個蜀地省級直轄城市。
? ?“自貢市文攻武衛指揮部”就掛牌設立在家門口正街上鹽業曆史博物館,人民武裝部對麵,每天持槍站崗的,進進出出的全是佩真家夥的造反派民兵,該指揮部雖然沒得能夠與他們叫勁的對手在本土搞“武衛”,但也曾指揮,組織過兵力去瀘州幫忙打保皇派“麻匪”。
還加封過派往支援參加武鬥而被打死的丁德華等人為“烈士”(估計沒得撫恤金),並隆重舉行了全市追悼會,把俘虜的幾個瀘州“麻匪”五花大綁梱起遊街後,跪在追悼會台下,一排五六式步槍朝天鳴放完一梭子彈後,把被俘虜的“麻匪”嚇得臉色土灰。
我耿直厚道的父親,一個曾經曆過戰火的真正軍人,在“自貢五軍一兵”被宣佈是保
守派組織並予取締之時,他沒有放棄自己最初選擇的觀點。作為“紅色機關戰鬥軍”中的
普通一兵,堅持到最後。至到該軍被土崩瓦解,大勢己去,“壞頭頭”們紛紛寫了“脫離申明”之時,他還敢把軍旗,公章,及一大堆所謂“黑材料”保存起來,望東山再起。
其理由是住守金庫重地,一般人不敢來衝擊。至到最終,由銀行內部造反派出麵抄
家搜出“罪證”,並作為戰果“示眾”,他都沒有低頭認過罪。(這段經曆我沒在場,由小
我一歲的胞弟永良在家全程見證。)
?我當時是“自貢紅小兵”(隸屬“紅衛兵戰鬥軍”部)自流井勤務員,自稱“少共師師長”,被造反派們視為“小老保壞頭”。在造反派得勢的大環境下,就是不遭“取起”,也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
當時,在父母的勸導下,我還跟隨“自貢五軍一兵赴蓉上告團”(其成員多數是該派組織頭頭及骨幹分子)赴成都,申訴上告自貢駐軍“支左不公”的情況。寄望於觀點傾向“五軍一兵”的成都軍區梁興初司令員秘書張洪誌,向省軍區領導反映情況,爭取平反,恢複革命群眾組織合法地位。
“自貢五軍一兵赴容上告團”,當年被成都軍區“革命群眾接待站”安排駐紮在省民委招待所(今成都市永陵路)。“上告團”成員多為“自貢五軍一兵”頭頭及骨幹分子,包括有“紅色工人戰鬥軍”軍長陶裏高,“紅衛兵戰鬥軍”紅十二團團長餘水生,“紅色文藝兵”一號勤務員李家雄等二十多人,住的是草席地通鋪。
每天上,下午開夥,有軍區後勤解放軍,用人力三輪送來的滲有高梁,玉米蒸煮的大鍋飯菜。赴容上告時間,大約半月有餘。
但是,此案結果肯定是鐵定的。不久,中央軍委正式授予了自貢市人民武裝部為“全國支左紅旗”。中央認可的,那個敢反對?返家之時,各單位的革命造反派,正為奪取政權之後進入新成立的“革命委員會”爭奪名額,也無暇顧及過問我這個“小老保”了。
?在這場觸及人人靈魂的紅色風暴中,三忠於,四無限,早請示,晚匯報,跳過忠字舞,唱過樣板戲……見過,聽過,對過,錯過,自己親身經曆過。當年的紅色少年一但經曆過這場文革浩劫的洗禮,思想即由此定型成熟。
1969年夏季,我退出了文革期間的紅衛(小)兵運動曆史舞台。在“複課鬧革命”的歡呼聲中,我們這批小學66,67,68級連續三屆畢業生,統統返回學校,成為初中在校學生了。
? 一年半之後,我就此告別學校,從自貢市第一中學校門走出,奔向廣闊天地,上山下鄉,插隊去了川南樂山農村。
? 文革,戕害了與我一樣的無數少年,熱血青年。同一路走過來的我們這輩人,對這場重傷文脈國本的運動更要有清醒的認識,必須存史,汲取教訓,警示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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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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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 ? 魏永康,男,自貢市1970級初中下鄉知青。1974年參軍入伍。2014年
於自貢農業部門退休。收藏愛好者,文史學者。曾任市收藏家協會副會長兼秘書
長,著有《還甲行思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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