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歲,兩個兒子,一個閨女。
焦叔是所有男人裏最照顧家庭的孩子王,每天都趴在地上與兩個兒子一起彈琉蛋兒,滾鐵環,不知道是兒子圍著他轉,還是他圍著兒子轉。當時,鄰居們隻是覺得他孩子氣重,現在看叫顧家男人。天天歡歡喜喜,不見有什麽發愁的時候。
他在礦上常白班,準時上班,準時下班,很有規律。
一天上午,鄰居家的萍姐慌慌張張從街上跑過來,興奮地高叫著,我剛才看見焦叔戴著鬥笠帽,扛著大木棒,站在汽車裏,往老礦方向參加武鬥去啦。鄰居們愕然,他焦叔不像這種人。
今天是有一場大規模武鬥,煤礦工人造反派與附近農村造反派開打。
農村造反派很野,每個人都扛著钁頭,鐵耙子,蠟條棍,糞扒子,乘坐東風牌大型拖拉機,聲勢浩大,突突地開進城。不僅僅是江蘇農民,連北山以北山東微山地區農民也加入了武鬥大軍。
具體策劃人,徐州市革委會主任楊正祥,號稱今次是萬人武鬥,而且通報了山東省革委會主任王效禹。
焦叔的老婆立時嚇得麵色煞白,可千萬不要胡說。
萍姐年輕氣盛,哪知道她的意思,依然回嘴,就是焦叔,我不會看錯的,他站在最前麵。大家夥兒將信將疑,打個圓場,就糊弄過去了。
十點鍾左右,從南北方向而來的兩路人馬在煤礦大門口遭遇。
大家紛紛跳下車,一邊高喊口號,一邊整理隊伍。然後雙方叫陣,高呼毛主席萬歲,衝啊!
隊伍像條長龍擺尾瞬間變成橫隊,雙方開打。嘁哩哢嚓,鐵器,木器,碰撞擊打的聲音響成一片,緊著就聽見哭爹叫娘。幾個農民抓住一個工人,打掉他手中的棍棒,踹倒在地,然後亂棒齊上,就像農村打麥一樣,劈裏啪啦,男人在地上先是翻滾,然後就不動了,血頭血臉,估計內髒也得破裂。農民頭兒一揮手,眾人停止,然後又跑去支援他們的隊友。他們高舉著糞扒子,鐵耙子追趕另外一個工人,那個人滿臉鮮血淋漓地向著煤礦醫院狂奔,後麵窮追不舍。工人穿過醫院過道,衝進外科包紮室,打碎窗戶,跳進礦內,算是撿了一條命。這邊武鬥正酣,路邊胳膊粗的小樹也被折了做木棍。一場混戰殺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
武鬥結束,煤礦醫院住滿了傷員。
焦叔不幸被農民的器械擊中咽喉,立即搶救包紮,火速乘火車送到濟南軍區總醫院住院治療。大概一個月光景,焦叔回家,脖子上留著一個圓形明疤,據他說是鐵耙子一個齒刮傷了喉嚨,到了醫院發炎,高燒。幸虧有山東省革委會主任王效禹親自探望,作為造反派英雄給予加護治療,才治好了創傷。
療傷回家,萍姐好像驗證了自己不是撒謊,斜瞅著焦叔像另外星球來人,沒有看出異樣,父母早先在家交代過,以後不要說焦叔。鄰居們見到也隻是往常一般:“他焦叔吃過了嗎?”
吃虧一次那就是一輩子的教訓。家裏老婆孩子一大家人才是自己的親人,值得他奮不顧身,打派仗實在犯傻。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出去參加武鬥,每天依然按時上下班,在家依然與孩子們趴在地上彈琉蛋兒。
家裏老婆孩子一大家人才是自己的親人,值得他奮不顧身,打派仗實在犯傻————還好,焦叔最後覺悟了。
沒辦法,絕大部分人被時代卷著活,尤其對看不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