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滅絕會是個悲劇嗎?
TODD MAY
紐約時報2019年1月17日
哲學界近年來開始就人類滅絕的前景展開熱烈討論。鑒於氣候變化的侵襲構成越來越大的威脅,這應該是不足為奇的。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想就一個單一的問題做出回答,這個問題談不上涵蓋整個哲學領域,但卻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麵。那就是:人類的滅絕會是個悲劇嗎?
為了探尋這個問題,讓我將它與其他幾個相關問題區分開來。我不是在問人類走向終結的曆程是否是一件壞事。(在這些頁麵中,塞繆爾·舍夫勒[Samuel Scheffler]已經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理由,認為它會是一件壞事。)我也不會問作為一個物種,人類是否死有餘辜。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會涉及不同的考慮因素。如果我們要對滅亡的前景進行全麵的道德評估,就需要解決這些以及其他類似的問題。然而,我在這裏要問的隻是,如果這個星球不再有人類,那是否將是一場悲劇。我要給出的答案最初可能看起來令人費解。我想提出,至少是暫時提出,人類滅絕既將是一個悲劇,又可能隻是一件好事。
為了讓這個說法不那麽令人費解,讓我來談談悲劇。在戲劇中,悲劇人物經常是做錯事的人,往往是非常嚴重的錯事,但他們的墮落會使我們感到同情。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莎士比亞的李爾和阿瑟·米勒的威利·洛曼,可以算是這一類的例子。在這種情況下,悲劇人物是人性。是人性犯下錯誤,消滅這個錯誤可能需要消滅整個物種,盡管如此,我們可能還是會同情他們,其原因我在後麵會談及。
為了證明這一點,容我先提出一個觀點,我認為這個觀點將是令人沮喪的,但細想下來,又會覺得並沒有什麽爭議性。人類正在破壞地球可居住的大部分地區,並給居住在那裏的許多動物造成難以想象的痛苦。這至少通過三種方式實現。首先,人類對氣候變化的影響給生態係統帶去了災難,正如時報最近一篇關於黃石公園的文章就是明證。第二,不斷增長的人口正在侵蝕原本完整的生態係統。第三,工廠化養殖培育了數以百萬計的動物,這個過程給它們帶來的隻有痛苦和悲慘,之後再以通常非常野蠻的方式屠宰它們。沒有理由認為這些做法會在短期內減少。事實恰恰相反。
因此,對於有意識的動物來說,人類是毀滅之源,其規模之大令人難以理解。
當然,自然本身並不是和平與和諧的瓦爾哈拉神殿。動物殺死其他動物的方式在我們看來也往往非常殘忍(盡管在它們看來並不殘忍)。但在自然界中,沒有任何一種生物的掠食行為比我們更深入、更廣泛;而掠食的對象,正如哲學家克裏斯汀·科斯加德(Christine Korsgaard)在其細膩的著作中恰如其分地說到的,是“我們的生物同胞”,他的書正是以此為名。
如果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那就不是悲劇了。人類物種的滅絕會是一件好事,僅此而已。但是這個故事還有更多內容。人類給地球帶來了其他動物無法帶來的東西。比如,我們帶來了一種高級的理性,它能以一種對大多數動物(就算不是所有動物)來說是陌生的方式體驗世界的奇妙。我們創作各種各樣的藝術:文學、音樂和繪畫。我們從事科學研究,試圖了解宇宙和我們在其中的位置。如果我們的物種滅絕了,所有這些都會消失。
那麽,可能會有一些對此不以為然的人覺得,如果我們走向滅絕,不會有任何損失,因為屆時誰也不會因為無法獲取到這些東西而感到是種損失。我認為這種反對意見誤解了我們與這些實踐的關係。我們很欣賞並經常參與這樣的實踐,因為我們相信參與其中是很好的,因為我們認為它們是值得參與的。吸引我們的是實踐和體驗的好處。因此,如果這些實踐和體驗不複存在,這對世界將是一種損失。
人們可以在這裏提出反對意見,說這隻會是人類角度上的損失,如果我們滅絕,這種觀點將不複存在。這是事實。但是這一整套思考都是從人類的角度出發的。我們不能在沒有將它們置於人類哲學實踐中的情況下提出我們在這裏問的問題。即使從這個星球的角度提出如果人類消失,這是否將是一個悲劇的問題,也需要一個僅限於人類的規範框架。
那麽,讓我們站在另一邊來看這個問題,即認為人類滅絕是悲劇,同時總體而言也是一件壞事。難道這些實踐的存在,不是比我們給環境和裏麵的動物帶來的傷害更重要嗎?難道這些不足以支撐我們物種繼續存在的合理性,甚至成為我們給許多非人類生命帶去的苦難的理由嗎?
要解決這個問題,讓我們再問一個問題。為了保護莎士比亞的作品值得去犧牲多少生命?如果我們被要求用人類的犧牲來拯救他的作品免於絕跡,那麽多少人算是太多?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答案是一個。至少在我看來,一個人的生命就是太多(或者,為了防止挑刺,一個無辜人類的生命)。但不管是幾個,終歸是個很小的數字。
或者假設一名恐怖分子在盧浮宮埋下了一枚炸彈,第一批救援人員不得不在拯救博物館中的幾個人和拯救藝術品之間作出選擇。我們中有多少人會認真考慮拯救藝術品?
那麽,為了拯救莎士比亞、拯救科學等等,我們願意承受多少非人類生命的痛苦與死亡呢?除非我們相信人類和非人類動物的地位之間存在著如此深刻的道德差距,否則,我們不管提出怎樣合理的答案,都將遠遠不及我們給動物帶來的傷害和痛楚。我們在太多的動物身上造成了太多的痛苦,而且非常確定的是,這種情況仍將持續下去,甚至可能會加劇;它會壓倒我們可能放於善惡簿另一側的任何東西。此外,我們當中那些相信存在這種道德差距的人,或許會更熟悉我們許多存在意識的生物同胞的生命之豐富。我們自己的科學向我們揭示了這種豐富性,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又給了我們一個理由,讓我們在繼續生存的同時消除這種豐富性。
有人可能會問,鑒於這種觀點,對我們這些目前走到這一步的人來說,為了防止動物遭受進一步的痛苦而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否是一件好事。雖然我對這個問題沒有終極答案,我們應該認識到,未來人類與當下人類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要求目前的人類結束生命,會給那些因死亡而失去很多的人帶來巨大的痛苦。相反,阻止未來人類的存在並不會造成這樣的痛苦,因為這些人類將不存在,也就無謂犧牲生命。因此,這兩種情況並不具有可比性。
那麽,人類的滅絕很可能會使世界變得更美好,但也會成為一出悲劇。我不想這麽言之鑿鑿,因為這個問題太過複雜。但這似乎是一種可能發生的事情,而這本身就令我感到不安了。
所有這一切,還有一個悲劇性的方麵。在許多悲劇中,主人公的痛苦是通過自己的行為引起的。正是俄狄浦斯弑父引發了一係列的事件,從而導致他的悲劇;李爾對女兒考狄利婭的專橫導致了他自己的死亡。現在看來,人類的滅絕,或者至少是接近滅絕,也可能是由於我們自己的行為,我們的所作所為給自己帶來悲劇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