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學長和《珞珈山文藝》
趙致真
2022年12月格外寒冷。大疫過處,如梳如篦。我自己也感染新冠肺炎住進了醫院。科技界和文化界精英的訃聞令人漸漸麻木,但古遠清學長逝世的噩耗,仍讓我悲從中來,黯然神傷。
我和古遠清學長絕非一般的泛泛之交,我們相識相知整整60年了!
1962年,我考到武漢大學中文係。和高年級的同學一起住在四區學生五舍。有天傍晚,身材敦實、麵孔白皙的1959級學長古遠清找到我,操一口廣東普通話說,係裏正籌辦一本《珞珈山文藝》,想邀請我做編委。我自然受寵若驚,欣然領諾。這是我人生頭一次參加社團文化活動。
後來了解到,1962年3月“廣州會議”的春風吹到珞珈山,中文係急於恢複朝氣,提升活力,恰好在校團委做通訊幹事的古遠清提出倡議,辦一份校園刊物《珞珈山文藝》,於是很快得到了肯定和支持。
接著召開籌備會,確定《珞珈山文藝》為16開油印本,麵向全校發行;“刊登反映大學生活的小說、散文、詩歌,包括當代文藝評論和翻譯作品”;由武漢大學中文係團總支和學生會主辦;係學生會主席、1958級郭朝緒擔任主編,古遠清擔任副主編,主持日常工作,1960級劉衛祖擔任副主編,負責印刷發行;每個年級出一位“筆杆子”擔任編委;何國瑞、陸耀東、易竹賢老師擔任顧問。我作為年齡最小的一年級新生,是以仰望和渴慕的心情參加編委會的。
還記得那次和古遠清一起從四區新飯廳打飯回來,路上聽他邊吃邊說《創刊號》的籌備進展和旗開得勝:由郭朝緒、宣鳳華等學長出麵三求四請。劉博平教授為《珞珈山文藝》書寫了刊名;劉永濟教授和沈祖棻教授各作了一首《水調歌頭》;李建章教授寫了小說《老章和六一亭筆記》;胡國瑞教授寫了《淺談辛棄疾的“永遇樂”》;何定華副校長送來了題詞……在中文係,這種規格是超常越輩、空前絕後的。古遠清也在創刊號上發表了《藝苑趣談(之一)》。還有不少青年教師和高年級同學踴躍投稿,其中的袁步凡、袁茂餘、劉虔等學長已經在文壇聲名皎然,可見《珞珈山文藝》的誕生是群呼群應,眾擎眾舉的。
隻可惜當時“自印自發”的條件太差了。“三年困難時期”剛過,一台油印機十分簡陋,據說還要公安局備案才能買得到。紙張更非常粗糙低劣,不僅黑而且有疙瘩。我沒有多參加勞作,但非常欽佩劉衛祖親自設計繪畫和彩色套印的《珞珈山文藝》封麵。還在一樓宿舍看過高年級同學刻蠟板——這是《珞珈山文藝》技術含量最高的工序:將蠟紙鋪在布滿細紋的鋼板上,拿一隻鐵筆沙沙刻寫。用力輕了顯不出字跡,用力重了會劃破蠟紙,刻錯了就用香煙頭湊近烤一下,讓蠟融化後重刻。油印機的學問也很深,小心翼翼把蠟紙鋪在紗網上夾緊,邊緣對不齊就會漏墨,推輥子用力不當將引起蠟紙折皺,油墨不均勻又會讓版麵看上去像“瘌痢頭”。我幫忙做過疊紙和裝訂工作。總見到古遠清喜氣洋洋地忙進忙出,臉上常常滑稽地粘著幾處油墨。
這種油印本的《珞珈山文藝》大約一共出版了5期。每次墨跡未幹,便被爭搶一空。因為最多印刷兩三百本,就更顯得物稀為貴。如今回想起來,剛剛度過饑荒的學子不僅需要物質食糧“喂飽肚子”,同樣需要精神食糧“喂飽頭腦”。而“發表”是一種天然的追求和抱負,《珞珈山文藝》雖然菲薄粗糙,卻幾乎是當年實現“發表”夢想的最佳園地。
1962年下半年,“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越來越響。《珞珈山文藝》編委會也變得嚴肅了許多。當時收到1960級冼濟華寫的詩《詠梅》,曾經引起過一場小小的辯論。我資淺望輕,不敢多言,但還清楚記得詩的前四句是“百花齊放我不開,我來了姐姐們都失芳華。要與秋風戰一場,但等白雪揭開我的紅麵紗…”。古遠清覺得詩寫的不錯,但也有編委說,要當心被扣上“小資產階級清高孤傲”的帽子。最後為了保險起見,終於沒有采用這首詩。
盡管《珞珈山文藝》編委會很自律,但大約是為了避免變成“同人刊物”,1963年初,《珞珈山文藝》收歸武漢大學校黨委宣傳部直接主管了,成為校刊《新武大》的副刊,由楊小岩擔任主編。保留《珞珈山文藝》的名號和古遠清為首的編委會原班人馬,並從此變成了正規美觀、清晰易讀的鉛印版。“化蛹成蝶”的《珞珈山文藝》並沒有染上多少“官氣”,也發表了不少好作品。而古遠清一直在盡心竭力,維係著《珞珈山文藝》的上和下睦和大趣高格,直到他1964年畢業。
後來的日子裏,兩次下鄉搞四清,全係搬到襄陽半工半讀。我便再也無暇念及《珞珈山文藝》的事。文革期間,《珞珈山文藝》也被打成“文藝黑線”,李建章教授的小說,何定華校長的題詞,都成了他們的“黑幫罪證”。給我們這些編委留下了永遠的痛惻和負疚。
多年來,每當我從媒體上看到古遠清新的成果和貢獻,就會感到由衷的高興和欣慰。和同學朋友們談起古遠清,幾乎眾口一詞,口碑載道。稱他是“幹淨的讀書人,純粹的學問家”。
深深感謝互聯網,讓我們這對老友在晚年成了微信好友。古遠清給我發來了他許多著作的電子版,我也給他寄去過幾本自己新出的書。但我們“微信聊天”最熱烈和不倦的話題,還要數《珞珈山文藝》。他給我發來了一張《珞珈山文藝》第二期封麵的照片,還有1963年《珞珈山文藝》被《新武大》“收編”後的同仁合影;我則把珍藏的《珞珈山文藝》創刊號和第一屆編委會合影找出來,掃描成高清圖片發過去。讓他驚為“文物”和“瑰寶”。古遠清還一一訂正照片上的名字,向我娓娓訴說每個編委畢業後的人生際遇和命運沉浮。聊到最後,自然少不了互道珍重和彼此勉勵。2022年6月3日,古遠清還特意發微信提醒我,觀看央視一套晚8點端午節晚會。其中“屈原與餘光中對話《歸鄉》”,是他參與創作的節目。
古遠清學長的文學人生,是一條支脈眾多的大河。2022年12月27日匯入了海洋。而追蹤尋跡,沿波討源,《珞珈山文藝》正是這條大河的濫觴和起點。
1963年1月《珞珈山文藝》編委會成員合影。前排(左起):成久五 袁茂餘 熊運藻 古遠清 郭朝緒 陸耀東 宣鳳華;後排:楊興政 陳漢柏 張秉楠 袁步凡 何國瑞 趙致真 劉衛祖 魯天夫 李竹雪
1963年10月《珞珈山文藝》轉為《新武大》副刊後編委會合影:左起:陳漢柏、古遠清、成久五、柳佑、趙致真、冼濟華、楊小岩、袁茂餘、宣奉華、李爾瑩
《珞珈山文藝》創刊號封麵
《珞珈山文藝》創刊號發表劉永濟教授詞《水調歌頭》
《珞珈山文藝》創刊號發表沈祖棻教授詞《水調歌頭》
《珞珈山文藝》創刊號發表李建章教授(晦之)小說《老章和六一亭碑記》
《珞珈山文藝》創刊號發表的詩歌散文
《珞珈山文藝》創刊號《稿約》和編委會成員
《珞珈山文藝》第二期封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