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那麵有成群的山,是連綿不絕且層層疊疊的。它們把水包住,壓住。目光所及,最遠處的山尖上是白色的雪,在清晨的陽光下高潔而耀眼。越往近處來,那山的顏色便由灰到黑越來越深。
到了晚間的時候,那山上便有星星點點的燈光。燈光不是居住區那種密密匝匝的樣子,而是稀稀落落的,據說那是有錢人家的房子,一家占十家的地盤。
一大早,水麵上就有各種各樣的水上漂浮物。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其中很多真的不可叫它們為船。就是一塊薄薄的浮板,上麵豎著一片蠅子翅一樣的帆,人是站在板上的,手就抓住那蠅子翅,在水麵上漂行。還有那棗核一樣的小皮艇,兩頭尖尖,一個人坐在中間,左一下右一下地刨著水。那水和天空一樣的藍,一樣的靜,仿佛原本就是一體的,卻被那黛色的山隔了開來。
米色的沙灘上,有站著的樹,有躺著的樹。站著的樹生機盎然,綠蓬蓬的。躺著的樹,仿如商店冷櫃裏的扒皮去骨的魚柳,隻留下中間的那一段,是皴裂的深灰色,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沙灘與草地之間,是由一條水泥小路隔開的。小路上有騎自行車的,有跑步的,全都是行頭十足,專業設備地武裝著。也有隨意散步的人,邊賞景,邊沉思。
草地上有一群黑雁,在地上排雷似的找尋著食物。這種肥大的禽類學名叫黑雁,民間叫加拿大鵝,而且也不是全身黑色。它們有著黑色的頭,黑色的長頸,黑色的腳爪,以及黑色的尾尖。後背則是棕色的水紋圖案,肚皮是白色的,最醒目的是下頦和臉頰的一塊白色,像是從嘴上拉下來而掛在脖子上的白口罩。
它們悠閑地覓著食,間或抬頭看看同伴,但它們決然不把身邊走過來走過去的各色人類看在眼裏。因為它們知道,那些和他們一樣兩隻腳走路的人類,不但從來不會傷害它們,而且還時常給它們帶來食物。據說,加拿大鵝能聽懂三種叫他們吃飯的語言,英語的,法語的,還有中文的。
李叔和趙阿姨停下腳步,看著這群大鵝。
“這些鵝好肥啊。”李叔說。
“就是啊,怎麽會這麽肥?它們都吃些啥?會吃這麽肥。”趙阿姨回應老伴兒。
“草裏能有啥?無非就是草,草籽,偶爾找到個小蟲啥的,就是開葷了。”
“我經常看它們把頭伸進水下麵去,是不是也吃小魚小蝦的?要不光吃草怎麽會吃這麽肥?不合理。”趙阿姨質疑道。
“你這話說的就不講理了,你看那牛還隻吃草呢,那不是長的更大更壯實?”
趙阿姨歪頭看了老伴一眼,目光中滿是傾佩,說:“你咋這麽聰明呢?你說我這一輩子咋就一次也說不贏你呢?”
李叔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說:“那是,沒有兩下子,你咋能死心塌地地跟我一輩子呢?”
“德行!說你胖,你馬上就喘。”趙阿姨斜了老伴一眼,笑了。那目光和笑容裏,有著幾十年都不變的小小嬌蠻和放肆,那是隻有眼前這個男人才可以激發出並欣賞得到的。
他們就站在那裏,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下去,跟這輩子的每一天一樣,任何事隻要一個人開個頭,他們就像編辮子一樣,你一股,我一股,編出花來。而沒有對方的那一股,就是一根直直的繩子,單調乏味,一句話就可以總結並結束。
今天是個星期日,是七天中真正屬於他們倆的一天,不用帶孩子,不用做飯,不用做家務,不用待在那個不屬於他們的家裏。他們頭幾天就計劃好了,這一天要先坐天車,再坐巴士,到終點站下車,然後就可以來到這個北美有名的海濱公園,這是他們來溫哥華後第一次來這個公園。
討論完這群加拿大鵝,他們繼續沿著小路往前走。太陽越來越高,人也越來越多。沙灘上有人支起了網,於是肥大的沙灘褲裸上身就和三點式們隔著網子對起球來,嗨嗨呀呀的,很是動聽。
也有人坐在粗大的死樹幹上看海,思索人生。還有一些人幹脆躺在沙子上,閉上了眼睛。
一顆粗壯的大樹下有兩張帶背長椅,一張已經坐了個年輕人,在那裏對著手機,手指通了電一般快速按著。另一把空著,趙阿姨看一眼老伴兒。李叔立刻明白她是走累了,想坐下歇會兒,便停下腳,從拖在手裏的兩輪封閉購物小車裏拿出一條洗毛了的浴巾,對折後鋪在椅子上。趙阿姨的右腿有神經痛的毛病,一點涼都受不得。
“喝水嗎?”等趙阿姨在毛巾上坐下後,李叔問她。
“不渴。省著點兒喝吧,要在外麵呆一天呢,別到時候還得花錢買。”趙阿姨說道。
“我帶了三瓶,夠了。”
兩人剛坐下沒一會兒,一隻上黑下白的哈士奇站在了他們麵前。這是一隻打理的幹幹淨淨,非常漂亮的狗。順著它頸上的繩子望過去,一對六七十歲的白人老夫婦正在朝他們笑。
“嗨!”白人老太太跟他們打招呼。
“嗨!”李叔回道,這句招呼他是懂的。
“你這狗真漂亮。”趙阿姨用中文說道,說的白人老夫婦臉上的笑容因為思索而開始發硬。
“你跟他們說什麽中文?他們又不懂。”李叔埋怨完老伴,抬頭說道:“哈二油?”
女兒家的鄰居,每次看見他們老夫妻,都會說上一句哈二油。最初的時候,李叔與趙阿姨會回一句:“吃了嗎?”或者是:“忙著呢?”久而久之,中方學會了‘哈二油’,西方學會了‘吃了嗎’。
哈士奇的主人聽懂了李叔的哈二油,臉上的笑容開了閘一樣泄了出來:“哈二油!你們會英文?”
李叔的英文始於哈二油,止於哈二油,但看著對方夫婦期盼的眼神,他得把談話繼續下去,因為這樣與人交流的機會是彌足珍貴的。於是他拍拍哈士奇的頭,又指指自己,然後比了個心,說道:“你這狗真漂亮,我喜歡。”
養狗的人最開心人家喜歡他的狗,雖然李叔說的是中文,但他們看懂了他的半啞語,於是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說道:“他叫麥肯,不到兩歲,是一個十分乖的好孩子。”
李叔與趙阿姨聽的雲裏霧裏,但還是明白他們在講他們的狗,李叔便兀自用中文說下去:“我女兒鄰居家的狗也是二哈,可傻了。”
白人夫婦忽略掉李叔的中文,頑強地繼續誇讚自己的狗:“麥肯還很聰明,教給他的事他一學就會。”
趙阿姨插嘴說道:“聽說所有的二哈都很笨。我女兒說別的狗一輪社交課就能畢業,二哈要上三輪才能拿到社交課的畢業證。”
等趙阿姨說完,白人老太太便興高采烈地接著說道:“去年冬天下雪的時候,麥肯是第一次見到雪,別提多高興了,他把頭紮進雪堆裏,就是不肯回家。這是基因裏帶來的,天生喜歡雪。”
這一串比較長,李叔和趙阿姨互相對視一眼,然後由李叔代表發言:“你和你老伴都退休了吧?平時都在家幹些啥?這人在家待時間長了真沒意思。”
接下來的時間,白人夫妻繼續用英文描述著他們的愛狗,中國夫妻繼續用中文牢騷著他們的退休生活。這樣的交流過了好一會兒,白人老太太突然意識到了不妥,便笑著說了句:“很高興跟你們講話。拜!”
李叔和趙阿姨都明白‘拜’的意思,便一起舉手搖了搖,說:“拜。”
於是一場牛唇不對馬嘴,仿如去掉雙方翻譯的國際會談,就在友好的氣氛下結束了,好在開頭和結尾的意思都是準確的。
看著白人夫婦離去的背影,李叔和趙阿姨臉上的笑容和熱鬧同時戛然而止。沉默了一會兒後,趙阿姨說道:“老頭子,在加拿大呆的真沒有意思。我好想咱兒子還有咱們大孫子,還有我那群老姐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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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著的樹,仿如商店冷櫃裏的扒皮去骨的魚柳,隻留下中間的那一段,是皴裂的深灰色,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形象,貼切而生動,讚
結尾很突然,也很有懸念。看呱呱怎麽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