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深秋的緣故,街麵上很早就冷清下來。蕭瑟的晚風搖曳著路旁的梧桐,發出陣陣的低吟,昏暗的燈光把行人的影子一會兒變短一會兒拉長。這一切都給人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我走著,低著頭,滿腹心事。雖然並沒有什麽事情使我不高興。我幽默地想,在這種神秘的氣氛裏也許會有飛碟降臨吧?雖然這隻是在心中自我開著的一個玩笑,但我也許真的希望有UFO之類的東西出現,以打破我的單調的令人乏味的生活。有人說我在做著上帝的工作。我幾乎有上帝的全能,卻絕無上帝的先知。我越來越不理解自己工作的意義,因此我需要思考。這也許是我喜歡踽踽獨行的原因吧?我正想著,忽然一陣香氣向我襲來,接著又響起一串放肆的銀令般清脆的笑聲。我驚訝地抬起頭來,我發現,近在咫尺之間,有一位十分妖豔的女郎正在對我莫名其妙地笑著,好像要勾走我魂魄的樣子。她不笑了,與我擦肩而過,我卻如正人君子那樣低下頭兀自地走了,重新想起我那些似有若無的心事。
我跳上了一輛從後麵開來的電車,在前麵一處繁華的街口上下了車。我信步走入一家商店,剛推開門便與人撞了個滿懷。我聽著那妖聲妖氣的驚叫,知道是一位女士。我一麵說著“對不起”,一麵抬眼去看那被我“冒犯”了的女士。可是當我的目光射在她的麵孔上時卻不由得驚呆了。半天,我才擠出一句:“是你?”
“不錯,正是敝人!”
那位剛剛曾與我不期而遇的女郎此時正在翹首弄姿,仿佛是要給我一個人進行時裝或者其他什麽表演。我不能不佩服她的體態確實是優美極了,然而更令人驚歎的還是她的姿色。在明亮的霓虹彩燈下,我看到了一個完美的維納斯,不比維納斯還要維納斯!那是一個帶有野性的維納斯!我不能不讚頌上帝的偉大了,隻有他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尤物,而我自歎弗如!
“怎麽樣?夠美吧?”她挑釁地問,同時做了一個“定格。”我很想恭維她,可是卻突然產生了一股厭惡的心理,這也許是我覺得她做得太過分了緣故吧?於是我什麽都沒說就轉身走開了。然而,沒有走出十步遠,就猛然聽到她的一聲斷喝:“站住!”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又慢慢地 轉過身來。 她跑到了我的麵前,昂然而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我想像著:如果她再拿上一支手槍,那就一定像位十足的風流女間諜了。
“難道我不足以引起你的興趣嗎?難道天下女人還有比我更美的嗎?”她怒氣衝衝地質問我,仿佛是在質問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我看到,那原有的過分的妖冶被慍怒衝淡了,那野性裏卻又平添了幾分剛氣。此時我倒真的有點動心了,但我很快就又冷靜下來,因為我想到,被佛洛伊德過分渲染的那種東西,在我的實驗室裏原本是一文不值的。
我平靜地責問她:“您為什麽這樣?”為了拉開和她的距離我故意把稱呼改成了“您”。
“為什麽?因為我愛你!愛得發癡!發狂!”她回答得很幹脆,也許這很符合她的性格。
“您了解我嗎?也許還不知道我是誰吧?”我故意嘲諷地說。
“那有什麽關係?我愛你,這就足夠了!”
“好一個惟愛主義者!”我在心中叫道,可是她似乎並不懂得什麽叫愛,充其量與孔雀開屏為了求偶一樣是同出一轍的。
沒容我做出什麽反應,她又接著說下去:“別以為你風流瀟灑就有了可以蔑視世界上最漂亮女人的資本!你可以蔑視其他一切女人,卻單單不能蔑視我!告訴你:我要像登山隊員征服高山那樣,一定要征服你!”
我欣賞她的勇氣。可我何時膽敢蔑視過一切女人?真是莫須有的罪過。也許我確有一定魅力,但我並不自我欣賞,更無意把它作為勾引女人的資本。我討厭勾引女人的男人,也討厭勾引男人的女人。
她見我不做聲,又威脅道:“您必須應允我的求愛(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她突然客氣地改稱‘您’了),如果您真的不答應,我便向全世界宣布:您是一位同性戀者,或者……”她瞅著我,狡獪地眨了下眼睛,“當然這是無中生有,可是我斷定這沒人不會相信。因為沒有一個真正的男人不會對我動心!”好一隻發情的母豬!我真想衝過去狠狠打她一記耳光,可是我突然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既然我麵對的是一個求偶的夏娃,我為什麽不給她一亞當呢?我本來就是做著上帝的工作呀!這對於我不僅是舉手之勞,而且無疑地會給我那煩人的單調的工作增添一些花絮。於是我歎了一口氣,裝作情無可奈地說:“好吧,我算是被您征服了。不過現在不行,要到三個月之後。至於原因,恕我暫難奉告。”
對於這樣的協議,她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三個月後,我領著我將要賜予她的亞當,前往約好會麵的地點。一路上,人們不斷地瞅著我們,竊竊私語;因為一同走在路上的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我頻頻地囑咐著我的新產品:第一,不能告訴她你是我領導下製造出來的“人造人”,要使她確信你就是我,而且你每天必須按時到我這裏來上班,我們當然她會照發你一分工資;第二,你要忠實地履行自己的義務,百依百順地照顧好那個女人。這後一點囑咐實際上是多餘的,因為對於“人造人”,我們完全是按照理想的完美來設計的,他沒有私欲,有的隻是忠誠和奉獻。
快到了約定的地點,遠遠地就見她在那裏等候了。我轉身退回,讓我的替身單獨走過去。不一會兒,他們就像所有的現代戀人那樣“膠”在一起了。
我的替身每天都到我的研究所裏來上班,自然會帶來許多信息。一個月後他報告:他們準備結婚了。看來他們的愛情之車是駛在起高速公路上的。
他們結婚那天我特地跑去表示祝賀,而且送了很多禮物。她一見我,便立時驚呆了。我偽稱與她丈夫是孿生兄弟。她相信了,而且當她知道她最初愛的是我而不是他時,竟也不以為然了。因為,事實上他們畢竟已經成了如膠似漆的一對。
他們結婚半個月後的一天,我突然發現我的替身——亦即我的產品——的臉上有被廝打的創痕,詢問之後,知道是他的妻子對他發泄不滿,以致實行懲罰而留下的標誌。可是她為什麽不滿?為什麽發怒?問來問去他總是說不清。我有些疑惑了,決定親自走訪我的“用戶”。
她見我麵的第一句話就是:“他不是人!”我以為她是在罵人,可是當我聽清她在罵“他不是一個男人”時,我明白了。可是又不禁大為疑惑,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出了毛病。她繼續罵著:“他是一個機器人,一個低等的五百型的機器人!”她顯然看過那部叫《未來世界》的美國科幻影片,可是她真的氣瘋了,接下去就語無倫次了。
“難道他沒有令您滿意嗎?”我的話裏雖然說得很委婉,但我相信此時此刻她會明白我的所指。果然,她鄙夷地撇撇嘴:“恰恰相反,他每求必應,而且服務周到。可是他不是一個男人……哎!”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頭一次覺得有話難以啟齒了。
我終於明白了:我的作品太理想化了。那種人類世代遺傳的、源於伊甸園的“原罪”也許是不該剔除幹淨的。欲望,那種從自我出發的占有欲,那種被宗教甚至更高級的信仰所努力克製並企圖消滅的東西,也許並不完全是人類的缺憾?我決定再來一次大膽的實驗:給我的產品摻入“占有欲”的雜念。可是由於我們從來沒有研究過這種欲望的合成,便不得不乞求真正上帝的恩賜了:我從一名剛被處死的江洋大盜的腦脊液中透析出了一種淡藍色的液體,這是一種酞——一種包含有欲望的物質化了的原生質(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的哲學論斷也許可以從我這裏找到根據)。我把它注入到了我的產品之中,我深信江洋大盜的占有欲望是不會不起作用的。
一周後我去了解結果。她見到我遠遠就飛跑過來。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我故意粗魯地問:“夠味嗎?”
“當然夠味了!”她毫不害羞地回答,並瞅著我嫣然一笑,“怎麽,您忌妒了?如果您……嘿嘿!我仍然是不會拒絕的!”
“一個十足的蕩婦!”我在心裏恨恨地罵道。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我的實驗成功了。可是我並沒有半點愉快的感覺,因為我不知道我究竟證明了什麽?
在此之後,我的“產品”有幾個月沒來上班,而我也並未在意。因為關於他的實驗已經完成,他可以而且也應該像一個普通活人那樣去生活了。我們既然把他創造出來,他就應該有這種權力。由於工作突然繁忙起來,漸漸地我也就把他忘掉了。
忽然,有一天他來了,風度翩翩,而且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看起來我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懷疑他的自治能力了。
我關切地問:“您生活得好嗎?”我故意對他改稱“您”,目的在於向他強調我們的平等地位,當然也在於向他暗示今後他完全可以以一個獨立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果然,他很高興,頻頻地點著頭:“當然不錯,當然不錯。”可是停了停他卻又說:“有件事我還是不得不來麻煩您。因為您知道我是沒有父母兄弟的人,也就是說我沒有一個親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您。因為您製造了我,那麽我理所當然地可以認您為自己的生身父母。”
他說得在情在理,我不禁連連點頭:“不錯,我有幫助您的責任,今後您有什麽困難可以來找我。”
我沒有結過婚,可是突然間卻有一個兒子。我倒也想體會一番做老子的滋味。不過,我的這番話也隻是順口說說而已。誰知他聽我這樣一說,竟馬上興奮起來。他說:“太謝謝您了。眼下我就是有件事想麻煩您。”
這真是我沒想到的,所以神態未免有些緊張,可是話既已說出口,也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我點點頭說:“您遇到了什麽困難?”
“要說困難也不算太大。”他有些吞吞吐吐,但很快又爽朗起來,“我們需要買一些家具。您知道我們……”
我打斷他,直截了當地問:“需要多少錢?”
他說出了一個不太小的數目,卻也不過是我全部存款的五分之一。但我痛痛快快地給他了。
他千恩萬謝地走了。以後他又來了幾次,還是要錢,不同的是一次比一次態度強硬。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您既然這麽需要錢,卻為什麽不來上班呢?”
他嬉皮笑臉地說:“上班?那是件多麽令人掃興的事!何況我有一位世界上第一流的科學家做我的父親,還需要我自己來掙錢胡口嗎?”
我真沒想到他會變得這樣無恥。我下決心擺脫他,告訴門衛以後不要再放他進來。這樣,我平安無事地過了半年。
人總有對自己所幹的事情厭倦的時候,我終於下決定不再幹這種研究“人造人”的勾當了。我辭掉了這個差使,在街上走一走,想買一套合適的西裝和其他什麽東西,然後帶著全部積蓄到南方某地去過那種田園式的自在生活。
我買完東西,穿過馬路正想叫一輛出租車送我回去,忽然發現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賣唱的婦女。這種玩藝兒可是好久沒有見到過了,出於好奇我也走過去,可是當我拚命擠進人群的時候卻立刻驚呆了:那位賣唱的女人不正是她嗎?她雖然還很美麗卻憔悴多了:兩腮深深地陷進去,目光遲滯,一張蒼白的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表情。她一見我便撲倒在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怕遭人議論,便慌忙領她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我問她何以到了這步田地。她哭著向我訴說,原來她的丈夫得了不治之症,為了給他治病,所有家產已經變賣幹淨……
她哭著說:“他已經不行了,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她說,“他死了沒有什麽可遺憾的,就是覺得對不起您。他隻有一件心事那就是能當麵向您認個錯,這樣他死了也心甘。”
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我非草木,豈能無情?何況他還是我親手製造的呢?
“走吧,我看看他去!”
她聽我這樣講,興奮極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簡直像一個小孩子。一輛出租汽車把我們拉到了他們的寓所。一進門我卻突然覺得有些反常。她“叭”的一聲把門反鎖了,而且上了保險。我大吃一驚,怕她秉性難移再似以前那樣對我無禮,忙喝一聲:“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嘿嘿!”隨著一聲奸笑,一個男人從裏間踱了出來。我扭頭一看:天啊,正是他——那個所謂已經奄奄一息的人!他拿著刀陰陽怪氣地向我逼近。
“你?!”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哈哈!你那麽聰明的腦瓜子也竟會上我的當。這真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哇!”他繼續向我逼近,手裏的刀,寒光閃閃。
我感到恐怖,極力想奪一條生路,我左顧右盼,企圖尋找一絲可乘之機,忽然後腦上卻重重地挨了一下子,顯然是那個尤物在背後下了毒手,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手腳已被捆綁住了,那一對畜牲正站在我麵前往我頭上澆著冷水。
“好哇,醒過來了!”男的說著,並把手裏的盆子放在地上。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我麵前,慢慢地點燃了一支雪茄,吸了一口又姿態優雅地吐了一個煙圈兒,然後又怪模怪樣地瞅著我。我沒有理他,而把頭轉向了那個女妖,是她把我引入這個陷阱來的。她一手叉腰,兩腿交叉地站著,身子靠在一隻櫃子上(那顯然是用我的錢買的),也吸著煙,而且悠閑地向上噴了一口又一口。我憤怒聲討這“美人蛇”似的女妖:“娼婦,我什麽地方對不起你,竟和他合夥陷害我?”
她那得意的神情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而他卻吼了起來:“不關她的事,是我逼她這樣幹的!”完全是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樣子。
我看看她那憔悴的麵容,我相信了。可是想到剛才她那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又推想他一定向她許諾了什麽。果然,她說:“起初當然是被迫的,可是後來我自願了。”
“為什麽?”我明知故問。
“為什麽?哈哈!”她突然大笑起來,然後指著我的頭說:“怎麽?難道您真的不明白您的皮箱該項有多大的誘惑力?我將不無遺憾地告訴您:您的這筆巨額遺產將轉到我們夫婦共同的名下!”
我簡直氣得要瘋了,可是突然又鎮定下來。我義正嚴詞地說:“告訴你們:我不是普通老百姓!國家、社會,乃至全世界,對於我的失蹤,決不會無人過問的。奉勸你們還是多多考慮一下後果為妙!”
“後果?哈哈!”他又突然冷笑起來,那聲音使人脊梁感到發冷,他說:“正因為考慮到了後果,我才不打算讓您一個人孤單地死去,您會有一位美麗的女人陪您到九泉之下。”他突然撲過去,將那女人一把扭住。
“你、你、你……”那女人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很簡單”他仍在兀自地說著:“如果您一個人死去,後果也許會像您估計的那樣,可是,有這位女士陪您死去,情形可就大不一樣囉!也許您不會忘記我是您的複製品,起碼從容貌上說是與您一絲一毫都不著的。那麽,我將會使人相信,死去的是我們夫婦。當然是您代替了我,而我——對不起,將代替您,帶著您的財產,帶著您的榮譽和地位,快活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你不能這樣啊”那女人終於說出話來了,她歇斯底裏地嚎叫:“你放了我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舉起一隻酒瓶朝她頭部猛敲了一下,於是她像一堆棉花那樣軟軟地倒下了。這時他檢查了一下窗戶,又走進廚房扭開了煤氣。
“好,實在對不起了,您隻能這樣死去了。不過,一個小時之後,我會回來給您鬆綁的。我必須讓人們相信,這對可憐的夫婦是在偶然性的煤氣中毒事故中死去的。”
我咬牙切齒地對著這個無賴,想喊又終於沒喊,因為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他開開門要走,卻又轉身回來。他從酒櫥裏拿出了一個瓶子,倒出了一杯琥珀色的液體,並把它舉到我的唇邊:“為了我們過去的友誼,請讓我們共同幹了這杯地道的法國白蘭地!”
我對他隻是怒目而視。見我無動於衷,他舉起懷自己一飲而盡了,然後向門口走去,可是還沒有走到門口便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我忽然狂喜起來,因為我想起了,他喝的那種琥珀的液體正是那種藍色的酞——埋藏著占有欲的物質的解藥。是我有一次把它當做白蘭地誤送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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