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泉的雨
萬沐
重慶有兩處著名的溫泉,一個叫北溫泉,一個叫南溫泉。如果說北溫泉的特色是清幽的話,南溫泉就給人以明麗的感覺。
南溫泉一帶有很多的名勝,比如建文峰、孔園、林森官邸。南溫泉環境非常安靜,我第一次去就非常喜歡這裏。那天天氣晴朗,隻見滿山的蒼鬆翠柏,青石板路高高低低,路兩旁長滿了茂密的竹子,陽光灑下,竹影斑駁,在炎熱的重慶夏天,竟有一股清涼。傍著道路的溪水清澈見底,溪邊開滿了各種好看的野花。我當時是隨政府的幾個部門去那邊檢查衛生工作,突然看到這麽一個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就在賓館給我太太打了一個電話,說這裏石板青青,簡直就是我夢中的江南。沒想到我太太說,重慶這種地方多得很,並告訴我,她正在實驗室裏忙著,以後再說。弄得我有些掃興,不過那次去南溫泉的印象卻非常深刻。
以後因為工作的原因,還去過南泉幾次,但和家裏人一起去南泉,是因為我們係裏周末在南泉度假。記得應該是一個六、七月份吧,那天去的時候天氣有些陰沉,空氣裏濕漉漉的,遠近的山高高低低,仿佛一幅水墨畫,和我第一次見到的南溫泉成另一種風格。
重慶的天總是離下雨很近。中午吃過飯,我們到花溪河邊散步,天氣陰陰的,偶爾飄著零星的雨。我太太要劃船,我女兒也要劃船,我很猶豫,我知道以前這裏翻過船。但我太太卻問我是不是害怕,我說“沒有,害怕什麽?”三個人就跳上了一個小木船,女兒在船中間高高興興,但我看著碧綠深沉的水,卻總有些膽怯,我們兩個大人在劃船時,節奏總是不一致,船有些飄忽。等到了一處深潭,可能水裏有些旋渦,船竟在原地打轉,我十分緊張,但我太太好像還是很有經驗,三劃兩劃,就將船劃了出來,並且邊劃邊和旁邊另一個船上的船夫聊天。我由於不會遊泳,身處深不可測的水中央,而且還要自己操作,確實感到很緊張,怕萬一掉進水裏,如果沒人搭救,而且還帶著孩子------等到返回上岸,才感到頭發和衣服全都濕了,可能是毛毛細雨,也可能是由於緊張出的汗。盡管花溪河兩岸水光山色蔥蘢空濛,但我由於心情緊繃,雙手緊緊抓著舢板,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墨綠色的河水,根本就不可能欣賞到沿岸的美景。
等到小船返回靠岸,我才放下心來。然後我們才沿著原路返回。天空細雨蒙蒙,一路修竹蒼翠欲滴,花草含露。賓館是一處竹樓,淩空而建,通過一座橋與山路相連,橋下是一條山溪,潺湲而過。雖然已經回到了賓館,但還是有些驚魂未定。很後悔這次劃船,將本應有的閑情逸致變成了一船的惶恐,現在想起來也有些後怕。來加拿大後,我和女兒曾說起,當時我太年輕,不會水,卻在深水裏劃那種小船,還是太冒失了。
那天晚飯前,窗外的雨已經大了起來,遠近一片霧氣。記得晚上吃的有很多的山珍野味,其中有一道菜是清蒸青蛙。我女兒看到青蛙大聲說:“青蛙是好人,不能吃!”這句話一出,全桌的大人都有些尷尬,好像沒吃幾口就端下去了。當時女兒在小學二年級上學,可能是聽老師講了些保護大自然的宣傳,就認為青蛙不能吃。從南泉回家後,她還專門給蒲海清市長寫了一封信,有些字不會寫就用拚音代替。寫完後,用信封封好,我告訴了市政府的地址,她照著抄上,然後我幫她去郵局寄了出去。最後市長自然沒有回信,等了很久,女兒感到很失落。
入夜,窗外依然雨聲沙沙,也能聽到樓下溪水潺潺的聲音。可能這個竹樓是新建,室內依然是一片竹子的清香。女兒玩了一天很快入睡了,太太聊了一會照相的事,也休息了。但我換了一個環境,而且空氣清新得逼人,腦子反而比白天轉得更快了。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我想到了很多南泉的往事。抗戰時期,這裏曾是許多民國人物住家或者流連忘返的地方。孔園,也就是孔祥熙的官邸,依山而建,院子很清幽,裏麵有個很大的防空洞,即使夏天進去,也要加件衣服。我一次去孔園,是因為政府考慮是不是要將孔園列入旅遊項目,我代表政府去做調研,並由我寫成了一個報告。記得孔園的負責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重慶女人,能說會道,顯得十分幹練。她和幾個“園”領導熱情接待了我,極力遊說我關於孔園的文物價值。我說,我隻能寫好評估報告,最後怎樣定,就是有關部門的事了。當時他們可能覺得我很重要,中午吃飯,各種好吃的四川麻辣山珍,加上紅酒、啤酒,很快就讓我昏昏沉沉了。飯後,女負責人帶我去一個房間休息,並特意說,這是孔二小姐的閨房,並指著那個床說:“這就是孔二小姐的床,你休息一會。”說完,她和我都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是一覺睡到夕陽西下了,才起床回家。當然,受到了這麽“隆重”的接待,我是不能耽擱工作的。晚上,我在家裏就加班讀他們提供給我的資料,並在後麵幾天內就形成了一個調研報告。
至於林森老先生的官邸,也在附近,但走起來需要一陣子,我幾次去南泉,都沒有進去過。這次在南泉,時間安排緊,可能也沒有機會去了,就多少感到有些遺憾。
還有,抗戰時很多文人住在南泉,這裏已形成一個民國在巴南地區的文化中心。張恨水先生也在南泉住過,但根據我讀他的詩的印象,好像當時過得很艱難,原詩我記不得了。有首詩大概的意思是說,他住在茅草屋裏,晴天夜晚就可以通過屋頂看星星,如果是雨天,則外麵下大雨,屋裏就下小雨,整個床上都是水,居住環境很像杜甫安史之亂中在浣花溪畔的茅屋。張恨水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富豪作家,他在南泉的生活尚且如此艱苦,其他文人的艱難就可想而知了。張恨水先生憤世嫉俗,也是充滿著對達官貴人的不滿,他在南泉時寫的一句詩我印象很深。說的是重慶城裏的防空警報剛剛解除,就有高官夫人們乘車進城燙頭發的事情。詩是這樣寫的:“荒村細雨掩重霾,警報無聲笑口開;日暮馳車三十裏,夫人燙發進城來”,相信這一首很白話的詩,在抗戰時期,是足以激起很多人對國民政府高官的不滿甚至反感的。
雨夜難眠,浮想聯翩,我也由此感到自己十分幸福。一個小人物,幾次來南泉,優哉遊哉,又是美酒又是山珍野味,這次還有太太女兒跟著一起出遊,盡情享受山光水色。盡管在花溪河裏劃船有些擔驚受怕,但這畢竟是自己找的,無關時世。而當年那些民國文人,麵對南泉的朝暉夕陰,良辰美景,因為生活的艱難,加上戰火連綿,肯定大多數時候是無心享受的,可見天下太平的重要。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課時,一直強調和平的重要性,其實也就是源於這種小人物的心理。
聽著窗外的小雨,我除過想到了南泉的往事,也自然想到了李煜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想到李煜做皇帝命運逆轉,有常人無法想象的很多的苦惱,和巨大的失落。我一介平民,啥也不要求,卻能在南泉這個靈秀之地,安靜地聽雨,旁邊還有妻女安然酣睡,這難道不是一種人生的最高境界嗎?
想著想著,竟有些幸福得暈暈乎乎起來,困意上來,就著雨聲、溪水聲,便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經是八點,太太和女兒喊我快去吃飯,說有的人已經吃完飯爬山去了。我匆忙洗漱,去餐廳吃過早餐後,一家人便爬山去建文峰。建文峰相傳是明朝建文皇帝朱允炆出逃後的最後落腳地,朱允炆為躲避四叔永樂皇帝朱棣的追殺,從南京出逃,最後在建文峰上的一個寺廟出家,終老此地。
由於下過一夜的小雨,南泉的早晨的空氣愈發清新了,山岩上很多地方還掛著小瀑布,上山的石台階上也有些濕滑。頭上豔陽高照,這是重慶一個難得的晴天。山路兩旁草木茂盛,樹上很多的小鳥在鳴唱,我們經過時,有鳥兒受驚撲棱棱飛起,樹上便落下無數的露珠,顯然這是昨夜的雨還在葉子上未幹。
而且我們看到,雨後路旁的樹底下,有很多的野蘑菇和黃嫩的草葉子也冒了出來。這就是重慶的土壤,生殖力極強。難怪蔣公當年在重慶時開玩笑說,重慶這裏的土地,你插根竹杖下去,很快就會長出一根竹竿來。
上到建文峰峰頂,但卻並沒有看到我期待的寺廟,隻有一個留著一些磚石地基的平台,據說是建文寺的遺址,這稍微讓我有些遺憾。不過,極目望去,四周群山起伏,一片蔥綠,建文峰高高聳立,在這裏一覽眾山小,也令人有豁然開朗之感。想到建文廢帝當年即使在這裏隱姓埋名禮佛,但在普天下莫非王土的時代,永樂皇帝的特務爪牙遍地,政治失敗者的朱允炆肯定終生都是提心吊膽的。曆朝曆代政治無情,任何人廁身其間,刀光劍影隨時可能加身,而且成王敗寇!想到這裏,我竟為我毅然調離政府機關,重返學界,有些自鳴得意起來。我太太看到我在峰頂放肆地大聲呼喊,說:“你怎麽這麽開心?”我說,“南泉一夜小雨洗滌心中塵埃,我突然開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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