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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鄉 的 雪

(2024-11-21 10:23:44) 下一個

 

故 鄉 的 雪

萬沐

我的家鄉在豳風故地,一年四季分明,冬天從農曆十一月開始下雪,到第二年的二月底,仍是雨雪紛紛。

盡管一夜飄雪,會讓房前屋後、樹上田裏變得如同童話世界,但我小時候卻並不覺得有啥詩意,甚至覺得雪是和寒冷、痛苦聯係在一起的。因為下雪,上學放學很容易就會弄濕鞋子和褲子,寒風吹過來,腳上腿上如同裹了一塊冰。

但冬天放假後,覺得還是很快樂的。寒假裏,天上經常飄著雪花,如同漫天的白蝴蝶,各家炊煙嫋嫋,然後四散開來,空氣裏彌漫著年的味道。這時候可以整天坐在炕上看連環畫,也可以去走親戚。過年前後,還有很多親切的麵孔看到,似乎這是一年最快樂的時光。不過,過年後,學生們就要慢慢為開始新的學期做準備了。

記得新學期前正月初的一個上午,我去二裏路以外的一家小商店去買墨水,剛走出門前的一條小路,就碰上了一個四年級的李姓同學,他說他也要去買墨水,我們於是結伴而行。走著走著就談起了長大後幹什麽?我說我要上大學。盡管上大學離我還很遙遠,但很早的時候,父親就給我灌輸了不少這方麵的知識,而且我姑父的弟弟就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姑父經常在我家來誇他的弟弟如何了不起,並說他弟弟和陳嘉庚的兒子是同學。盡管我也不知道陳嘉庚是誰,但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知道他肯定是個大人物。還有,我姑父也給我說西北大學如何好,大學生還有鋼絲床睡------所以我沒有讀小學前,就將上大學當成了人生最大的理想。不過,我心裏想去的卻是家裏牆上畫報中那些桃紅柳綠的地方,因為覺得在那些地方去上大學才最有意思。

當時我是小學二年級學生,碰到的這個同學比我大三、四歲,但他並不輕視我,也不認為我說的話狂妄。因為我在我們的小學是一個明星人物,他自然也很服氣我。

聽到我以後準備上大學,李姓同學就在雪上用手指頭幫我算時間,我也跟著算。由於當時招收的都是工農兵大學生,高中生畢業後還要勞動鍛煉三年,才有可能上大學。記得計算的結果是,我可以二十一歲上大學,二十五歲大學就畢業了。當天是太陽高照,雪地泛著光,覺得還有些刺眼。在雪地上劃拉完,我凍得指頭生疼,就在衣服上擦幹雪水,然後兩個人就袖著手,又繼續說說笑笑往商店走了。現在想起,這次在雪地裏的“規劃”,似乎帶有一種宿命的性質。

0年,我果然上了大學,不過,那時已經不需要三年鍛煉了,而是十八歲就直接就進了大學中文係。記得上大學後的第一個春節回家,很多大人見麵就對我誇讚不止,覺得自己簡直成了親戚鄰居的寵物。我意氣風發,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還帶著一雙雪白的手套,四處招搖。盡管在寒冷的冬季,卻有一種春光明媚的感覺。

年三十家裏寫對聯,我至今清晰地記得,我擬的衣服對聯是:寒宅中紅梅傲雪,殘垣外楊柳垂堤”,橫批則是:“春薄人間”。

我父親質疑我對聯寫的內容很不現實,明明是冰天雪地,哪來“楊柳垂堤”,院子裏更沒有傲雪的“紅梅”,而我則說我是寫意,寫我的心情。因為盡管當時還滴水成冰,但我覺得心中確實就是這樣一種生機盎然、換了人間的感覺。盡管我們大學第一學期的古文還停留在《詩經》階段,不過許多唐詩我已經很熟悉了。我記得當時心中不斷湧動著這樣的詩句:“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那個時候大學生是稀缺動物,有人也來給我介紹對象,我毫不猶豫堅決拒絕了。我認為自己“將以有為也!”想著將來一定要去江南一帶工作,過上一種詩一樣的生活。我寫的對聯,也自然寫的不是我們家的實景,而是心中江南紅梅白雪、楊柳春雨的幻景,受文學的影響,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對未來完全沉醉到了一種江南虛幻的景象裏。我想隻要去了江南,就不愁不會在“寂寥的雨巷”,遇到一個“結著丁香一樣幽怨的姑娘”。就不愁“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就不愁遇不到“秋水伊人”,就不愁不會“月明林下美人來”!

記得一個大雪紛紛的下午,我在雪地裏散步,其他人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我行我素,似乎看著一場在春風裏紛紛飄落的梨花,而且“梨花一枝春帶雨”。

現在想來,青春真好,盡管很狂妄,也很虛妄,但卻在冬天裏享受著和煦的春天。即使寒風大雪中,也沉醉在江南杏花春雨、楊柳新月的明媚夢境裏。

以後我去了重慶讀研究生,第一個春節本來說好的要回家過年,但卻遇到了一個高挑的重慶姑娘,她是另一個學校的研究生。在黃梅綻放的季節,我們談論唐詩宋詞,談論湖畔詩派,談論徐誌摩,談論戴望舒------望著遠處的縉雲山,在白霧霧蒙蒙中,若隱若現,附近田野也是一片墨綠,仿佛一幅山水畫。冬季的巴山蜀水,盡管不是我向往的吳儂軟語的江南,但也有一番別樣的清幽的情調。不過,那滿園的梅花,沒有了我故鄉的雪的襯托,終究還是少了些詩意。

故鄉的雪就這麽飄著,不管我走到哪裏,都不斷地飄著。然而環境也隨著心境變化著。出國前的一個春節,我回過一次家,依然是瑞雪紛紛,我卻沒有了青春時期的豪情,看著衰草殘陽,殘雪斷垣,和衰朽的老年人,就生出了很多生離死別的悲傷來,也感覺到雪花非常冰冷。因為那時我已經人到中年,知道此去一別,雪在每個冬天依然會來,但很多親人可能就永遠看不到了!

我對故鄉雪的最後記憶,是在春節後的殘雪中送我離開時奶奶的白發和寒風中揚起的一陣陣的雪粒。

現在,我估計故鄉也應該落雪了,但很多在雪中曾親切交談的笑臉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很多當年和我一樣的青春少年,也應該是滿頭白雪了。多倫多很快又要落雪了,這雪當然不再是故鄉的雪,我也早就沒有了當年的少年意氣,春風得意!

今夜,我遙想著故鄉的雪,遙想著風華正茂的青年時光,喝一杯他鄉的酒,默默思念故鄉的雪和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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