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黃石晝夜溫差極大,名不虛傳。一晚上,我隻覺得冷,好冷好冷。那體感,是接近零度的寒意。但凡裸露在睡袋之外的肌膚,都冰凍徹骨。鋪蓋還是沿襲了之前的做法:睡袋打開平鋪,一隻墊,一隻蓋,我和蔣小詩相擁而眠。結果我一晚上都在做夢,夢見自己起身,把睡袋兩側封住。卻是沒有勇氣真的站起身來,隻在半夢半醒之間,時不時替女兒掖一下被子,然後周而複始地被凍醒,入睡,又被凍醒。
這讓我想起老家的冬天,不南不北的尷尬區域,冬天氣溫能低至零度,甚至零下,卻又夠不上集中供暖的標準,全靠硬扛。冬天睡覺時,我們會蓋上三層棉被,外加一個暖水袋。記得小時候,每天清早的起床,都是一場考驗,需要把胳膊腿從暖洋洋的被窩中伸出來,鑽進冰冷潮濕的被室溫同化了的棉衣棉褲之中。如果有得選擇,誰願意起床?可見,能在冬天裏堅持上學的江南娃,本身已具備了一種暖氣房長大的小孩超越不了的自律,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磨練。
安逸的生活,如溫水煮青蛙。比起過往那個天天準時上學的小小的我,現如今這個半夜連睡袋都不敢爬起來係的中年婦女,真是倒退太多。
我歎口氣,繼續回到夢裏係睡袋。
蔣先生起床時,氣色不佳。他說,蔣大核一晚上都在踢睡袋,他被凍得腦袋生疼。這株溫室裏的大草,這一路真是受罪了,晚上不是太熱,就是太冷,再這麽下去,真怕他會鞠躬盡瘁。我決定,今天一路上都會順著他的意。
今天的計劃,是從Bridge Bay出發,逆時針沿著Upper Loop行駛,直到入駐Madison營地。這樣兩天的行程加起來,大致能逛完公園外圍沿線一圈的景點。至於那條中線,就放棄了。上一次,我倆在中線行駛了兩三個來回,記憶中唯一的亮點,隻是中途遇見了一隻棕熊,大家人山人海地圍觀。最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距離棕熊二三十米的圍觀者中,有一位腳上打了石膏的女士,拄了根獨拐,樂津津地跟著看熱鬧。這讓蔣先生當笑話,講了好幾年。
沿途經過一片野牛聚居地,我們在路邊停留了一陣。小朋友們一下車就埋頭摘野花,嚇得我們,趕緊把他們鎖回車上。
下一站是峽穀瀑布。從停車場到觀景點,走路也就三五分鍾。就這幾步,蔣先生喊了三次累。看來他真是累了。西行這一路,都是他在開車,我連方向盤都沒摸過。
之後的一路,我們就坐在車上走馬觀花,什麽這個泉那個泉,如果不是坐在停車場探個頭就能窺見,統統與我們無緣。直到一群人在路邊圍觀一隻黑熊媽媽帶領著兩隻熊寶寶爬樹,我們才再次停車,下去湊了湊熱鬧,給孩子們介紹認識了下黑熊家族。
熊出沒
車途漫長,倆娃為了一樁幻想中的事件,又開啟了爭吵模式。起因是蔣大核把手朝空中一揮,說他抓住了一隻老鷹,把它關進了籠子裏。蔣小詩也一揮手,說她打開了籠子,把老鷹放出去了。這下惹怒了大核,哭哭啼啼要她把老鷹抓回來。小詩自然不讓。
拿iPad和遊戲機時間作籌碼讓他們停止爭吵,已經不奏效,因為營地沒電,機器早就停止了運作。他倆玩這種幻想遊戲,已經玩了一整晚,也打鬧了一整晚。我決定讓他們把注意力轉移到窗外的美景之中。
說起旅遊資源,黃石沒得挑剔,大到高山平原,溪流湖泊,小到珍禽異獸,花草樹木,再加上罕見的溫泉噴泉間歇泉,無不讓人歎為觀止。怪不得美國人稱之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奇樂園”。這一路,我們雖然沒有停留太多站點,但每到一處,都是攝入魂魄的美,至少對我而言。
我問:“孩子們,我們此刻正在一個世間罕見的美麗的地方,叫黃石公園。請告訴爸爸和媽媽,從昨天到今天,在你們的所見所聞中,你們最喜歡黃石什麽(What do you like the most)?”
蔣小詩搶答:“Everything.”
小姑娘傾向於把問題回答得全麵包容。每次問她,晚餐吃米飯還是麵條,她會說:“Both”。真要把兩樣東西都端上來,她可能一口也不吃。Both, everything等詞匯,隻是她的口頭禪,就像那個boring。這種習慣,倒是天生巧妙的外交辭令,每次有人問起“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之類帶點小惡意的問題,她的回答都是嘎嘣脆的“Both”,誰也不得罪。
“Everything?”我問道:“你能否展開說說,你具體喜歡什麽呢?”
“大山,小山,大樹,小樹,草地,藍天,白雲,馬路,汽車,路牌。。。“蔣小詩對著窗外,每看到一樣東西,就把它揉入她的回答之中。
這個答案,與我之前每天必問的一個問題”你們看到了什麽?“,毫無二致。我這麽問,是想讓他們抬起頭來,多多關注窗外的大自然,別沉迷於窗內的方寸小地,閑到互相挑恤,無事炸毛。蔣小詩果然看穿了媽媽的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提問本質,早就準備了一套標準答案。
蔣大核卻是沉默不語。我連問三遍,他才勉強回答:“野花。” 因為,我們剛剛駛過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原。對於他不感興趣的東西,他從來隻找垂手可得的答案,以示敷衍。
我歎了口氣,轉頭問司機蔣先生:“你最喜歡黃石什麽?”。也許,這種問題,隻有和成年人探討,才具備智趣的意義。
蔣先生慢悠悠地說:“我的最愛,是那棵石化樹(Petrified Tree) 。”
“啥?”
“就是那棵樹的化石啊。”
我當然知道那棵石化樹,上一次來,他就拉著我在樹前佇立良久,我也仔仔細細閱讀過這棵樹的前世今生:五千萬年前,地球表麵濕熱,地質動蕩頻繁,一係列火山的噴發,導致岩漿大量湧入山峰和峽穀。火山灰,水和沙的混合物吞噬了整片森林。那些樹木,還未來得及枯爛,岩漿裏的二氧化矽已經堵塞了住了它們的細胞組織,導致了樹木乃至整片森林的石化。而黃石的石化樹,就是當年森林裏的一株紅杉。
我驚異,是因為他放著那麽多迷人的高山峽穀瀑布溫泉不選,偏偏選了一株外形平平無奇隻剩半截的樹樁子。這感覺,就像周星馳的電影《美人魚》中,張雨綺的那句經典台詞:“追我的人從這裏排到法國,你居然去泡一條魚。”
“歪?“我忍不住問。
”因為,它隻是一棵樹啊,可卻屹立了五千萬年不倒。它的經曆,我們不可想象。“
它是經曆了許多,從樹變成石頭,曆時五千萬年。可這黃石之中的高山峽穀,哪怕一粒沙,一塊鵝卵石,哪樣不見證了億萬年的滄海桑田?如果說它是一塊化石,所以格外珍貴,那世上所有的化石,不管是魚,蜘蛛,恐龍,還是周口店的猿人,不都曆時漫長,最後從一個物種漸變成石?化石又不稀奇。這棵樹,它實在算不上特別。
我笑說:“你這品味,實在。。。”一時,我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他的劍走偏鋒。
蔣先生微笑:“我品味要是不好,怎會找了你當老婆。”他情深款款地轉過頭,抓住我的手,竟是把我的嘲弄當成了恭維。
呃,話說成這樣,我還能怎麽接?繼續嘲弄他的品味,就是嘲笑我自己。把那截樹樁子當作最愛,又極不符合內心所向。隻好住嘴。
汽車拐入一條偏僻的小徑。小徑的盡頭,便是石化樹的居所入口。下車時,蔣先生特意正了正衣冠。要去見最愛了啊,要不是我礙手礙腳,他得打開後備箱找找發膠。
石化樹前門可羅雀,倒是方便我全方位照相。可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它還是很普通啊。
根據圖卡介紹,這裏曾有三株石化樹。上個世紀早期的獵奇之人,把另外兩棵搬走當成了紀念品,剩下的這棵就被公園用鐵欄杆圍了起來,供遊人瞻仰。雖然與其他熱門景點相比,此樹門庭冷落,好歹也算是一個被載入了黃石地圖的有名有姓的地標。
“它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堅強。”蔣先生由衷讚歎,順便摟了摟我那日益粗壯的腰身。
我有些讀懂了人與樹之間這層惺惺相惜的情誼。譬如,我就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碰巧遇見一位品味奇特之有緣人,被他用愛圍護,從此身價百倍。反之,他於我,亦然。我們都是平凡之人,我們讀得懂彼此的獨特與美,因而成就彼此。
正午時分,停靠猛獁泉,一家人饑腸轆轆。我一眼看中了猛獁商業中心區的一家餐廳,大大的“GRILL”一字,看著就想撲進去。停好車,走到門前,卻發現餐廳永久關閉了。大概疫情導致遊客稀少,它沒能撐過這個難關。我們隻能轉去遊客中心胡亂買了些零食,然後去猛獁泉走了走。
猛獁泉還是那股熟悉的臭雞蛋味,雖然已淡薄不少。黑白灰粽橙紅,各種色彩完美交織的石灰石台階,依舊壯觀美麗。我最愛黑白灰的組合,使得白色部分格外冰雪通透,絲絲順滑。
我們也注意到,與九年前相比,此處似乎有所改變。記憶中的猛獁泉,熱氣騰騰,溫潤瑩動。我翻出一張九年前的照片,岩上水流潺潺,右上側的水霧清晰可見。現如今的猛獁泉,已經少了這份潤澤與溫度,四周都是清晰可見的石灰岩輪廓,再無煙氳之氣。
另一個不同之處,是記憶中的猛獁泉從上到下都是完美階梯狀,現如今,在靠近遊客行走的木板棧道附近,那些石灰石地麵淩亂不堪,似乎有過被踐踏的痕跡,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眾所周知,黃石熱泉所在之地,地表脆弱,如果遭到人為或其他外力的損壞,基本不可逆轉。
我在網上查了查,並沒有看到太多有關這方麵的記錄,隻說最近的一場洪水,衝毀了猛獁泉附近的道路。倒是公園網頁上,一條新聞讓我失笑,說2016年有個來自中國的遊客翻越猛獁泉棧道,去往Liberty Cap方向采集泉水,據說為醫藥所用。這應該是受了江湖郎中的蠱惑吧,治療什麽疑難雜症,非得千年靈芝冰山雪蓮猛獁熱泉?
https://www.yellowstonepark.com/news/tourist-damages-mammoth-hot-springs/
之後經過Norris溫泉盆地,我倆心照不宣,直接略過,開去了營地。Norris盆地雖美,卻是要走很長一段路的小徑。而Norris這種美,小孩子們暫時還無法領會,倒怕他們一激動,直接往溫泉裏跳。
Madison營地比Bridge Bay鬆軟不少,可以直接往地上打釘子,蔣先生隻憑一己之力,三下五除二就搭好了。但他顯然也沒有再出去遊玩的打算,隻是拉了我們西出公園,去附近的黃石鎮吃飯。我揚言要吃烤肉,真到了那裏,又覺得什麽都貴,最後又去了麥當勞。這一路,孩子們基本隻吃披薩和麥樂雞兒童餐,搭配巧克力奶,其他地方點的餐,他們很少染指。我們不知該覺得慶幸,還是太不負責任,但凡他們叫餓,就拉去麥當勞,他們吃飯我們上網,也算老少盡歡。
感覺有兩天沒認真吃飯了,我給自己點了一份巨無霸。記得當年第一次在北京點巨無霸,隻覺得巨大一個,怎麽也吃不完,越吃越反胃。現在卻是很平靜地幾口就啃完了,潛移默化中,口味已然西化不少。蔣先生堅持要我點中餐外賣,我對比了一下鎮上的三家中餐館,去蓮花餐廳點了一份醬油雞,打包回營地當零食。
六點不到,大家就歇了,帳篷內外,看書的看書,玩沙的玩沙,打盹兒的打盹兒。
蔣大核閑得無聊,趁我小睡,把我記賬用的小本子撕了個稀爛。這下好了,也不用惦記什麽預算了,之前的花費,是否就此一筆購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