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

零落成泥碾作塵, 隻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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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舞會 (23)懵醒時分

(2020-01-15 22:50:35) 下一個

韓飛到楊聯家的第一天幾乎都處在不醒人事的狀態。她在路上強撐的精神一到目的地就像泥巴見了水一樣,統統軟下來。 半夜她被熱醒發現自己裹在像卷餅一樣的毯子裏, 她睜眼望著外麵漆黑一團的空氣想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不在夢境, 而是真真切切在楊聯的床上, 自己連衣服都沒脫。

 

爬起來把旅行箱裏的止疼片消炎片又吃了一次,洗洗臉,草草拿牙刷伸進火山一樣的嘴巴裏刷了半邊就又爬上了床。

 

第二天炎症並沒有消退, 燒的她頭昏腦熱,麵紅耳赤的,再加上倒時差,韓飛不分白天黑夜睡得昏天黑地, 好像她這短短一輩子沒睡過這麽多覺似的。

 

模糊聽見楊聯有時來看看她。端著放了點碎蔬菜或者甜棗的粥,說:"韓飛, 你要起來嗎? 來吃點東西。。。 酸奶也有。。"

 

韓飛困得睜不開眼睛, 等他走了, 她起來把酸奶喝了, 藥吃了,粥仍是沒有動。

 

有一次楊聯來好像試了一下她的額頭,說:“天哪, 韓飛, 你怎麽在發燒啊!我去弄個溫度計給你測測..."

 

韓飛一聽溫度計,就慌了,說:"不測不測,讓我睡會兒吧。我覺得還好,長這麽大,還沒害過睡覺不能治愈的毛病。。。"

 

楊聯在一旁好像很傷心地說:"怎麽辦呢?你連保險。。。都沒有,要看醫生都,不知道該去哪兒。。。"

 

一會兒又說, “要不我們去中國城找個醫生吧。。。”

 

韓飛迷迷糊糊的說:"我不要出去,反正我。。。們有藥,別折騰那個冤枉了。。。等把藥吃完了再說。。。"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她醒過來下床,才忽然覺得眼明耳聰牙順溜, 腦袋也像被人澆過一盆涼水似的,格外清醒。嗓子裏含著的一把刀似乎也被人取走了, 試著把牙咬合一下,能感到還有痛覺, 但嘴巴完全可以開合自如。她興奮地走到臥室的窗戶邊上,外麵還是雪後漆黑的一片, 隻是雪地裏比她第一天來時多了很多腳印。

 

她走去客廳想看看楊聯在哪, 發現沒人, “這都什麽時候了?今天幾號了?”

 

手表上指示是晚上十點多, “難怪呢”韓飛想著, 看到床頭依然有酸奶和皮蛋瘦肉粥, 這幾天她感覺被囚禁在睡牢裏, 每天楊聯放在床頭的“牢飯”就是她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係。

 

她坐下來嗖地一口喝完酸奶, 把粥放在爐頭上麵的微波爐熱了一分鍾也喝了,竟然越喝越餓,第一次覺得嘴裏的牙齒好像休假歸隊的戰士一樣,總算端著槍上崗了, 有牙而且能用的感覺真是好啊!

 

韓飛沒吃飽, 打開冰箱找了一陣, 牛奶倒出來喝幾口, 麵包圈掰了一塊吃吃, 看到冰箱門上有cheese和果醬, 又再掰一塊麵包圈, 各抹了點嚐嚐,還有榨菜幾根,一包混合著開心果, 豆子, 葡萄幹和酸甜幹果仁的零食都被她抓來嚐了一下。

 

“楊聯的冰箱跟小鬆鼠的儲糧窩一樣, 亂七八糟挺全的啊!”她想著, 一直吃到肚子有明顯的飽脹感, 才放過了那個冰箱。  

 

韓飛肚子填飽之後在廚房裏發了一會兒呆,她的腦袋清醒到沒法再睡回去。 就慢慢在屋裏踱起來,  打量著這個簡單溫馨的家。 走進那間小點的臥室的時候, 她這才發現那其實不算“臥室”, 因為沒有床, 應該是被當作客廳來用的。

 

坐在沙發上可以聊天讀書, 沙發上背後伸出去偌大的窗台被楊聯當作物架子擺了些書籍。 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書名, 多是英文的他的專業書, 一本中文小說,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蓋著圖書館的印章。 她身在中文係, 仍是修了很多英美文學的課程, 對很多英美作家也比較熟悉, “沒想到楊聯還愛看這麽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   她隨手翻翻又放下了。  這才注意到書旁邊有一個原木色封麵跟小說差不多大小的相冊。

 

好奇心驅使她拿起相冊翻了開來。 她的心不禁怦怦跳,還是有點發虛, 這大概是楊聯簡單的家裏為數不多的“私人”物品了。 “還好不是日記。。。應該沒事吧。。。”她糾結了一陣子, 安慰自己說。

 

打開相冊, 第一頁就感覺一聲春雷在她腦海裏炸開了水波。 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楊聯在漢大用來舉行畢業舞會的白色大理石宴會廳前的獨照。 這座白色大理石的建築,是校園裏少有的純歐式建築, 非常典雅美觀, 楊聯穿著深棕色的呢外套,微微側身站在宴會廳前的台階上, 站姿沉靜,眼神空遠而似笑非笑,竟有一種溫玉良人臨風翩翩的風采。 台階拉高了身形, 更顯挺拔, 廳前斜搭的樹枝, 更襯意趣和儒雅。 韓飛有點看呆了。

 

“哇, 這是誰照的, 簡直可以當《漢大青年》的封麵模特啊!”她想著。  平時看見的楊聯多半都是工作夥伴的他,常常嘻嘻哈哈的, 很少這樣無語半含情的樣子,她都覺得帥到讓人有點臉紅心跳的感覺了。 她隔著塑料紙摸了摸照片,想取出來,  這個英俊少年的眼神像有話要說一樣, 要把她吸進去, 有點怕, 她停了手,吸口氣,翻過了第一頁。

 

後麵幾頁多是她熟悉的楊聯, 和他各種同學的合影, 有的在宿舍, 有的在小四川飯局, 有的在學生會辦公室, 工作照生活照, 開心燦爛,好幾頁。 看到他寢室搞怪的天線寶寶樹立的頭發時, 韓飛不禁笑出了聲。

 

再後麵是楊聯小時候的照片,還看到了楊聯的爸爸媽媽, 他小學的時候瘦得像沒長開的小猴子。  在中南附中的時候她就已經認識楊聯了, 雖然個頭沒有猛增, 但是慢慢有了那種比同齡人成熟和篤定的領袖氣質, 在學生會上發言, 年級的排球賽。 她記得的, 雖然他不算高, 球技也不是最好, 但是每次上場很會安排戰術和鼓舞士氣, 隻要他上場, 好像很快大家就變成聽他的了。 這也是為什麽韓飛看球賽, 還是學生會工作,楊聯在的時候她總覺得是信心的保證, 很少看見他六神無主或者情緒低落的時候。

 

韓飛繼續往後翻, 一頁美少女撲麵而來, 白花花的雪地裏, 一個穿著大紅滑雪衫的美女斜靠在雪人邊上, 笑臉貼著雪人, 一隻手頑皮地捂住了雪人的嘴。

 

“啊!”那正是韓飛的同寢室閨蜜江曉!  這也是她最喜歡的江曉的高中照片, 高三那年冬天江城大雪下到可以堆出雪人, 江曉和雪人一紅一白, 一立一歪,小手捂住雪人嘴, 無限的生動和嫵媚。

 

江曉把同一張照片也送給了韓飛做高中畢業紀念。 看來楊聯也收到一樣的照片, 還摳出來放在了自己的相集裏。 韓飛心裏泛起陣陣漣漪, 她往後翻了幾頁, 並沒有再看到別的女生照片, 她努力地去想自己高中畢業的時候紀念冊裏送給楊聯的是哪張。

 

哦, 想起來了,韓飛平日不大愛照相, 寫畢業留言那會兒她已經知道自己被錄取到漢江大學了, 一身短袖短褲臨時去漢大參觀, 就在逸夫館樓前照了一張, 為了避免無依無傍的尷尬, 她在樓門口找了一片竹子, 靠在竹林邊的小獅子上, 一條腿蜷起來蹬在小獅子的前膝, 這樣就差不多和小獅子比肩, 韓飛本來就身形嬌小, 加上一身短打一頭短發, 她的同學收到照片,說那張像假小子的也有, 小猴子的也有, 更多的是說完全像個初中生!

 

“媽呀!”韓飛吸了口氣, “幸好沒收到這個相集裏” 她總覺得小小個子最尷尬的就是前二三十年總像沒有發育好的女生一樣, 不容易被人“認真對待”。 她上了漢大去書店也有這個煩惱, 有一次那個看去不比她大多少的店員拍著她肩頭招呼她, “小鬼!”她簡直想讓那個人去見鬼。。。啥眼神啊!

 

韓飛歎了口氣, 繼續翻, 後麵大片大片漢大的風景片, 櫻花, 桃花, 月季, 杏花, 玉蘭, 圖書館, 逸夫館, 櫻園, 翠玉湖, 幽青山, 美食廣場。。。。楊聯真是有心, 基本上把漢大的景點都搬進了相冊。

 

照完了漢大, 相冊就轉到了芝加哥風景。 韓飛不熟悉了, 有摩天樓, 楓樹林, 海港, 沙灘, 西北大學比較有特色的樓, 有幾張裏麵有楊聯出現, 但是可能照相的人不太會取景, 鏡頭離他比較遠, 人照的偏小, 彷佛淹沒在芝加哥城市風景的叢林中。

 

“哪張都沒有相冊的第一張好看。 ” 韓飛想著, 又忍不住翻到開頭看了一眼,有點愛不釋手的感覺。 “真想要一張來啊! ” 她想著, 甚至偷偷瞄了一眼相片塑料兜兜裏還有沒有多餘的一張, 沒看到。

 

韓飛訕訕地歎口氣, 準備翻回相冊她剛才停頓的地方。

 

還沒翻到就一眼看到了相冊的最後一張, 頓時石化。  

 

那是一張真正的美女特寫。 背景都是模糊的,好像在某個宿舍, 一個穿著銀灰色綢質外套的女生, 手捧著一大束玫瑰, 標致的臉微頷著,還湊在花上, 但是眼睛已經抬了八九分, 脈脈含情的望向鏡頭, 眼神裏無窮的幸福。。。和嫵媚。。。

 

整張照片就這樣赤裸裸滴撲進了韓飛的眼睛, 玫瑰如火, 滿麵蜜柔, 人比花嬌媚, 花如人含春,

 

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媚眼如絲, 攝人心魄”嗎? 韓飛心顫抖了一下。

 

大捧的玫瑰, 好像是拉開的那三個字標幅, 而美女回視的眼神, 明顯就是三個字加一個“也”。

 

“她。。。她是誰? ”  韓飛呆呆地問自己, “楊聯的女。。。。朋友”她聽見一個回答的聲音。。。。“不然誰會把這麽美麗的半身照片放在壓軸的尾頁, 又私人, 又珍貴”

 

她還有點不甘心地往前又翻了翻, 剛才停頓的地方後麵幾頁依舊是了無新意的芝加哥風景。 然後是好大一段空白, 相集沒放滿。 隻有這一張美女, 遠遠地躲在空白之後, 如果不是她恰好, 怕是會翻到空白以為沒下文了, 而看漏掉。

 

她抱著相集頹然地坐進窗台下的沙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連一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沒有,外麵依然是漆黑雪夜。

 

韓飛手裏的相集攤在腿上,好像刻意的口子要撕給她看, 咧開嘴的第一頁和最後一頁, 如果說第一頁是春雷,投入她的波心,那最後一頁就是閃電, 徹底把她擊中, 天地之間亮如白晝的一瞬, 讓她一下看清了一個事實,

 

她已經愛上了楊聯。。。。那種酸酸澀澀的疼, 隻能是愛,想到他會和另外一個女生在一起, 讓她窒息。

 

恐怖的是, 她確認自己的心意竟然是在得知他已經另有他人的時候。

 

失去才知愛, 這是多麽悲哀的一件事啊!

 

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會是這樣? 那個和她一起長大, 一起在學生會工作, 她信賴和依賴的小夥伴, 一直和她通信的人, 好像一束光亮,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 像一個趨光的小蟲子一樣接近他。 就連這次轉機芝加哥都是潛意識想奔向他,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麽地不由自主, 不管有沒有意識到, 都不知不覺被吸進去了, 他去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他的事情都讓她關懷和感到新鮮。沒想到就快要奔向他的時候,忽然被一個玻璃牆撞得粉碎, 那束光眼睛能看著卻不能觸及了。  

 

韓飛把相集合上轉身放回窗台的書架, 她用手摩挲著相集封麵, 好像摩挲著那堵看不見的玻璃牆。

 

一股無以倫比的疲倦向她襲來, 她坐在沙發裏,盯著麵前洗手間的入口發了很久的呆, 忽然想起自己來的這一程狼狽到還沒洗過一次澡。

 

趕緊起來, 打開行李收拾了幾件衣服走進洗手間。

 

在熱水龍頭擰開噴向她身體的一瞬間, 她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 眼淚也像擰開的水龍頭一樣, 傾瀉而出。 嗚咽聲和水聲混合在一起, 響徹了洗手間。

 

等韓飛哭夠了, 她才想起平時沒留意的有一百句詩和一百首歌都可以表達她現在悲愴的失戀心情。

 

她其實不是一個愛傷感的人, 關於愛情的詩歌,文學作品和歌曲, 她有一種強烈的感受, 就是隻見“黑夜”而不見“白天”。如果把愛的時間分成橫跨一整天的二十四個小時, 很少有人吟唱一天中的三分之二,愛之濃烈陽光普照的白天, 反而是一大堆文學作品把黑夜擠得密密麻麻, 夜半小夜曲是吟唱戀人不在,分別的思念惆悵; 夜半呻吟則是“我愛你, 而你全然不知或者全然不在乎, 無語問蒼天”的疼痛;“午夜凶鈴”大概是吵架時候的歇斯底裏, 還有最黑暗的黎明前則是想分手而不能分的各種抓狂。

 

總之, 對於以前沒經曆過愛的人, 韓飛總是覺得奇怪, 為什麽正麵表達“你的心就是我家,你去的地方我就覺得是天堂”這麽直白熱烈心意的作品廖若星辰。好像愛情這個動物都是屬鼴鼠的, 晝伏夜出, 白天全都在睡大覺, 晚上才出來活動。

 

這些問題她今天一個洗澡的時間好像忽然都想通了, 不管是陽光普照, 還是春水流淌, 幸福總是最後都會變得宛若尋常。 都不如愛而不得,像她現在這樣心上裂開一個大口子來得深刻啊!隻有這個時刻才是最需要發泄(和呻吟)的,哪怕日後愈合了, 那個創傷依舊是個疤。 難怪文學作品總在愛情的黑夜裏吟唱呢。

 

洗完澡, 韓飛自感洗手間裏已經誕生了一個愛情loser哲人。

 

隻可惜這個哲人隻管得了韓飛的頭腦, 管不了她的心。 她的心仍然在痛, 是真正的胸口痛, 難道裏麵的心(肌)受了傷, 外麵的皮肉也會痛的嗎?

 

疲倦讓她重新爬上床, 想起哭紅的眼睛, 明天要腫成核桃了, 又下地到凍箱裏找來兩個冰袋,敷在眼睛上, 爬上床蓋好被子。

 

仍然睡不著, 不知道為什麽, 韓飛忽然想起在飛機上做的夢, 自己趴在絢麗的風箏骨架上飛翔尋找著一片冰湖, 她覺著她現在這個樣子, 棉被抱著冰鎮核桃的情形, 應該算是紮進了冰湖裏吧。  

 

也許,她就不該簽證來美國的, 從台灣魔女砸她腦袋上的餡兒餅, 到一路“吃糠咽菜”的幾頓, 這下子差不多快斷糧了!最近這運氣, 許是不該她的事, 老天都出來給她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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