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而已
追憶一二
我小時候痛恨吃豆腐。
故鄉小鎮上好像隻有一家豆腐作坊。每天新做出的豆腐，切塊以後泡在一個巨大的木桶裏，拉到固定的幾個豆腐攤出售。守豆腐攤的一般都是大媽，“豆腐大媽”。有顧客來，說好大概要多少分量，豆腐大媽就擼起袖子，伸手到水裏撈豆腐。撈起一塊給顧客看看，如果太大，或太小，那就放回去再撈一塊新的。泡豆腐的水，不知是映射了桶底的木頭，還是吸收了豆腐的豆氣，看著微微泛青。
媽媽買菜的時候，我跟在旁邊看著。在小孩子眼裏，撈豆腐的過程很有趣，雖然現在想起來不太衛生，不過好像也沒有聽說吃死過什麽人。然而，把豆腐拿回家以後，不管做成什麽菜，我是堅決不吃的。倒不是出於安全考慮，而是因為味道，那股濃重的豆腥氣讓人（我）受不了。我看著弟弟隨和地跟父母一起吃煮豆腐，覺得實在不可思議。直到多年後跟我弟聊起，他也承認豆腥味太重。這樣看來，我不吃豆腐，錯不在我而在豆腐：）
身處物質貧乏年代，吃酒席是難得的打牙祭機會。男女老幼都開心赴宴，不能大碗喝酒，也要大口吃肉。一道接一道的肉菜端上來了，大人們虛讓一番，就開始認真吃喝。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客氣話是，“有肉不吃豆腐”。我一邊吃父母搛到我碗裏的肉塊，一邊不忘在心裏懟：“餓死不吃豆腐！”
離家上大學，開始吃食堂。食堂菜跟掌勺的師傅一個樣，不是無精打采，就是一臉不耐煩，我勉強吃著。後來膽子大了，跟同學結伴到校外飯館覓食。
最早是跟著韓國留學生到東門外的韓國小飯館嚐鮮。韓國燒烤，大醬湯，石鍋拌飯，什錦炒菜，泡菜餅 ...... 用粵語來說，道道 “新鮮熱辣”，吃得我不亦樂乎。不過，最大收獲是開始吃並愛上了豆腐。小豆腐湯和拌飯裏的小豆腐塊精巧細嫩，和我記憶裏故鄉的豆腐完全兩碼事，原來，豆腐可以這麽好吃！
後來，北太平莊開了一家日本八番麵，我和同學結伴去吃。我記得當時是十塊錢一碗，湯寬料足，美味實惠。除了大醬麵和骨湯麵，我在那裏第一次吃小蔥拌豆腐。嫩嫩的小豆腐不切，抓一把綠蔥絲，撒一點細鹽就端上桌了。我不愛蔥，把蔥撥到邊上，夾一塊豆腐蘸點鹽就吃了，鮮，美。我媽看見了，估計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我和豆腐長達二十年的持久對抗戰，就此無聲無息結束。
在這兒插播一下豆腐的國際緣。我認識一個美國朋友，六十多歲了有機會來到北京，吃了正宗的中餐以後，讚不絕口。他愛吃一切中國菜，除了豆腐。他認為中國的豆腐對應美國的奶酪。此話怎講？首先是形狀上相似，都是白色的方塊狀 ( 在此 blue cheese 忽略不計)。其次，他認為中國人之愛吃豆腐正如美國人之愛吃奶酪，或者，美國人之不愛吃豆腐正如中國人之不愛吃奶酪。照他這麽說，豆腐和奶酪，倒好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了？！
凡事都有例外，我手邊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當時學校裏有一個英國外教，熱愛中國菜，尤其愛吃豆腐。有多熱愛呢？他專門找了豆腐作坊去學做豆腐，打算將來回英國開一家豆腐店。寫到這裏，我才省悟到當年他好厲害，居然千方百計找到了豆腐作坊，我自己就隻在電影上見過，從來沒有想去拜訪參觀一二。結果，英國人實地考察了一番，就打退堂鼓了。原因很簡單，太髒了。我記得他不停地搖頭，“so dirty.” 大概是作坊工人撿起掉在地上的豆腐濾布若無其事接著用的做法嚇壞了他，哈哈！看來孔子說 “君子遠庖廚” 是有道理的：）卻不知這位當年的外教，後來到底有沒有圓了他的豆腐夢。
我上研究生的時候，北三環新開了一家川菜館，“川菜世家”。他們家的招牌菜叫 “世家豆腐” （近似於鍋塌豆腐盒），我和先生 （當時是男朋友）都愛吃。愛吃到什麽地步呢？我們結婚時請了兩桌親友在川菜世家小聚，除了慣常的酒菜，每一桌酒席都上了雙份的世家豆腐！
我記得結婚當天穿了一身紅衣，在父母親友的簇擁下走進飯館，服務員認出我來了，讚一句，“今天這麽漂亮！” 身邊的朋友馬上驕傲地回了一句，“新娘子當然漂亮了！” 我聽了突然一驚，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把自己嫁出去了。不過，心裏滿滿的幸福感倒是實實在在的。一直到了今天，和先生拌嘴鬥氣也不是沒有過，但更多的時候是慶幸當年嫁對了人，而且從來沒有後悔過低調（其實就是簡陋）的婚宴。世家豆腐的酒席後，娘家和婆家都分別在兩地大擺宴席，請了幾百人來吃酒。我和先生安靜地聽從調遣，按時出席，讓站哪就站哪，讓坐哪就坐哪。說到底，那是老一輩人的人情來往，我和先生兩人不過是個道具擺設。我們自己的婚宴，就是那別出心裁的（任性的），一桌兩份世家豆腐的聚會：）
至此，我的吃豆腐曆程，從深惡痛絕開始，到用豆腐宴客出嫁結束。從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倔丫頭，到變作洗手作羹湯的人婦，一塊再家常不過的豆腐，見證了我的成長歲月。
（找了一張網圖，鍋塌豆腐盒跟我們當年偏愛的世家豆腐很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