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澤文心中的這些顧慮別的人是不知道的,像貴平這時跟春天說起來就當作一件平常事,娘倆嘮嗑,春天聽了雖驚訝,但是聽過也就算了,她接下來關心的是他們家具體哪天搬家之類的事,還盤算自己回來的正好,正趕上能幫媽媽一起搬家,省得她太受累。
兩人說著話天也慢慢亮了,長水起床看到春天也是驚喜異常,春天想起晚上看到他時的樣子,再看他現在人雖然清醒了,可是形容仍是比一年多前蒼老了許多,身體愈加消瘦,兩腮上已沒什麽肉隻有褶皺的麵皮垂下來,他從床上下地站好直了直腰,拿起枕邊的眼睛戴上,站在門邊的春天看著他無法再挺直的駝背,心中不免黯然,歲月正一點點蠶食著父親的生命,而她隻能袖手旁觀,無能為力。
然而長水望向女兒的眼中卻正充滿了喜悅和希望,他的春天又精神勃勃地回來了!春天看到父親臉上綻放了像孩童一般興奮的笑容,她不再耽擱,兩步走上前去張開雙臂擁抱住他,
用誇張的聲音在他耳邊叫著:“爸爸,我回來啦!”
長水的心中是暖的,如今老邁的自己枯槁形同鬼祟,不說別人看過來的目光異樣,就是他自己每照鏡子都難免厭惡,可隻有他的春天,她從不會棄嫌他,拋棄他,她仍像小時候一樣愛他,從未改變。
春天回來了,把快樂也帶了回來,接下來的幾天貴平他們家裏總是擠滿了人,各家親戚,各路的朋友,大家聽了信兒都來了,人們全都很好奇地給春天提各式各樣的問題,想知道德國究竟是啥樣子的,畢竟春天是他們中第一個飄洋過海走了這麽遠的人。
春天的大箱子這時早就打開了,她一樣樣拿出禮物來分給大家,讓人人都高興非常。貴平更是一遍遍地給人看春天給她和長水帶回來的名牌表,自己又試穿上那件皮大衣讓大家評價,
然後還願意伸胳膊給人家說:“你們摸摸這皮子,多滑多軟!”
說真的有生以來她從來沒這麽驕傲過,這些年來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今天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回了,隻有她的女兒這麽能幹,去到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不但去了,還紮下了根,念的是德國的名牌大學,自己打工養活自己不說,還能替家裏還債,回來了還帶了這些貴重的禮物,全都是這邊的人沒見過沒聽過的東西!兒女這一條兒上現在是誰也比不上她了,貴平心中充滿著苦盡甘來的喜悅。
春天又見到了這些熟悉的親人朋友也感覺到非常親切,這次跟從前從石家莊回來的心情完全不同,那時她是抑鬱的,每次回東北都像是從黑暗中逃回來的,而現在她的人生有了遠大的目標,她在人們的眼裏成了了不起的能人,這使她心生驕傲,同時又渾身輕鬆,原來壓在她生活上的蓋子徹底被掀掉了,她跳出了人們熟悉的生活格局,完全沐浴在自由的陽光中,四周全都是生機勃勃的希望。
所以春天這些天的興致特別好,滔滔不絕地跟大家分享自己的海外見聞,即便很多問題她已經重複回答了不下十幾次也不感到厭煩,反正她心情好,嘴好說。這天下午她正在家給來串門的秀榮姨和她兒媳婦講在德國打工的事兒,她初中同學孟靜靜在門外敲門進來了。
春天很意外,因為靜靜大學畢業後去了深圳投奔她表姐,在那邊的一家公司做了文員,她沒想到靜靜這時候能回煤城來。兩人見麵自然格外親熱,春天跟她媽和秀榮姨她們說了聲,讓她們先聊著,自己就拉了靜靜到外屋來,坐在沙發上說話。
一問之下春天才知道,靜靜這次請假回來竟是因為她父親病重住院了。靜靜的爸爸是個老革命,曾經參加過遼沈戰役,他是二婚比靜靜的媽媽大了十幾歲,所以生靜靜和她姐時年紀已經很大了,自從這幾年他過了七十歲身體就越來越不好,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這些老年綜合病都來了,前幾天更是突發心梗被送進了醫院急救,把靜靜嚇得趕緊買了機票從深圳飛了回來,好在是搶救及時她爸爸暫時脫離了危險,靜靜這才放鬆了神經,然後就聽初中同學說春天從國外回來了,她今天便抽空來看她。
春天聽了這話也為她捏了把汗,好歹最後有驚無險,靜靜這時心情輕鬆了些,於是也跟旁人一樣問起春天那些德國見聞。春天知道靜靜從小也是對文學藝術感興趣的,就特意仔細跟她講了很多在哥廷根大學上文學課的事,不過春天嘴上跟靜靜說著話,心裏卻另外想著一件事。
今年上半年高遠跳槽換工作也去了深圳,如今就在一家大型的電子私企比亞迪做產品開發,春天跟他雖然常常通過電子郵件聯係,但是說的內容都是些彼此的近況,關於各自的感情,自從那次電話後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再提起,所以春天很想問問靜靜,同在深圳不知道靜靜會不會聽說過高遠的一些事呢?
果然當春天說完自己在德國的事後問起靜靜在深圳的近況時,靜靜提到了高遠,
她說:“我在那邊的生活一直就那樣沒啥變化,倒是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高遠跳槽到深圳來了,本來咱同學中除了你可能就是我走的最遠了,沒想到今年高遠過來了這邊,終於有個老同學也在深圳了,我挺高興的,有空的時候我們就聯係聯係,上個月我們還一起見麵吃了個飯,對了,高遠還把他女朋友一起帶過來了,我當時還說,‘行啊,你呀,這才來多長時間啊,就找著女朋友了!’哎,你還別說,他女朋友長得挺漂亮,據說家原先是北京的,她家好像在軍界挺有背景,改革開放深圳的時候就過來了,她爸還是她爺的在深圳這邊的軍隊是個高層。你說高遠厲害不厲害,他要是跟這個女的成了,那日後在深圳肯定是有錢有勢了!”
這番話聽得春天眼前陣陣的發黑,高遠交了這麽“完美”的一個女朋友,卻在給自己的信上隻字未提!是呀,他現在是個前途遠大的青年才俊,自然堪配高官家的千金小姐,真是大好的姻緣!春天來不及再深想,
勉強笑一笑附和靜靜說:“是呀,他真挺有本事的,我隻知道他去了深圳,還不知道他已經有了女朋友。”
靜靜看她神態淡然,便開玩笑地說:“當年多少人都傳你倆是一對兒,那時候我都有點疑惑,沒想到你們倒真是落花流水兩不相幹,可惜了你們從小青梅竹馬的感情。”
春天剛才已是用盡了全力使自己看起來平靜如初,怎知靜靜偏要這時比方出“落花流水,青梅竹馬”來,她心底難以抑製地湧起了如潮水般的心酸。“不能讓人看出來。”春天低下頭仿佛在笑,然後又用力搖了搖頭,
才用正常的聲音說:“我倆就是小時候比較玩得來,長大了我當他是個親人,這樣不也挺好。”
她說話的樣子偽裝得很好,隻不過最後這個“也”字卻隱晦地暴露了她的情感,“也好”便是退而求其次的“好”了。也不知靜靜是否聽出了這其中的曲折,春天卻已經轉移了話題,聊起了其他同學的近況。那天靜靜臨走時春天把給高遠帶的科隆水交給了她,托她回去後轉交高遠,春天知道自己這次不會見到他了,也不能再見他了。
送走了靜靜後,那天晚上春天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高遠的樣子在她的眼前晃,小時候的他,長大後的他,無論何時的他都是那麽溫厚可親,春天怎麽也沒辦法把這個她愛著他與那個在深圳即將飛黃騰達的人聯係在一起。“幽幽一縷香,飄在沉沉舊夢中” 春天耳邊響起了他在午夜的泰山上給她唱的那首歌,難道他與她之間真的就隻剩這一縷舊夢香了嗎?
“高遠,我舍不得!”春天的淚如雨下,“為什麽?為什麽!”她在心底裏翻滾著叫喊,隻是卻在先一步知道沒有答案,她也不需要答案了。
春天怎麽也沒辦法把這個她愛著 他與那個在深圳即將飛黃騰達的人‘ 中間加個“的”字,是否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