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此生
長篇小說連載
長水，那種從心底裏發出來的成就感和自豪感真是讓我終生難忘！現在想想，那也許就是我人生最輝煌的頂點了吧，雖然後來我作為‘改革明星’再次受到提拔被調到了這東南富庶的明城來當一把手，也談下了很多大項目，但是好像再也沒有像那時那麽開心了，可能是因為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成功，是我親手一手一腳地把那個落後的小城市拉起來的，所以那種自豪和欣慰才是最獨特的。
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很可笑，我現在這副模樣還能坐在這裏跟你津津樂道什麽輝煌成功，你一定在想這些光耀裏麵是不是全都充斥著我貪汙受賄的黑點。我可以告訴你實話，錢，我是收過的，不管是在西北還是在明城，是的，我不冤枉！
我在城裏興起了那麽大的工程，想見我一麵求我辦事的人不計其數，大家都是拿著錢來的，如果我不收這錢，他們心裏就不踏實，就不敢來投標，因為他們怕跟政府沒拉好關係後麵政府會難為他們！所以我收了錢，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沒有本末倒置，為了錢找資質不好的公司來市裏亂搞！並且後來有一些項目本來已經談好了，但是我在任期間還沒來得及上馬，那麽我走的時候就讓秘書一筆一筆按之前記好的帳全都把錢退了回去，我不辦你的事了，我也不會卷著你的錢跑！說真的，那時我自認自己做事還是很清楚的。
是，我這麽說你會認為是恬不知恥，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可是我不這麽認為，你知道嗎，為了搞那些建設，為了招那些商，我是怎麽沒日沒夜地工作的嗎？白天在辦公室裏上班，那些市政上的，商業上的，工業上的，交通建築上的大大小小的事真是千頭萬緒全都堆在我的辦公桌上，我常常批報告批文件一坐就是一整天！
這還不算那些隔三差五來拉關係的，上訪的！尤其是那些上訪的人，真是搞得人頭疼！你要是仔細聽他們那些事，嗬，千奇百怪，無所不有！那才真正叫作‘看盡世間百態’呢！這些人鬧起來，下麵那些地方機關就隻會扯皮推諉，後來有了那個所謂的‘信訪辦’也是不辦什麽實事，沒辦法我隻好把這個事也接過來管，因為不能讓他們再往上頭跑，鬧到省裏，甚至跑到北京去，那我們政府臉上就不好看了。
所以你看我的工作量是多麽的大，可是這其實還隻不過是我一半的工作，另一半更重要的工作卻是在晚上。我們中國人有一個傳統，就是不管是談生意還是搞政治總是喜歡在飯桌上進行，所以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去飯店跟各色各樣的人喝酒，不到半夜根本回不了家！
所以我自問怎麽樣也算得上是一個勤懇做事的官員了，可是我這樣拚命地幹，最後每個月卻隻能拿到幾百塊錢的死工資，說實話跟那些大老板們站在一起，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下來人家身上的一件衣服！這公平嗎？我創造的價值難道不比那些腦滿腸肥的人們大得多嗎？都說現在提倡‘按勞分配’，要是真的這樣，算算我的勞動付出，我敢說，我拿的錢還是少之又少的！
而且我也不是隻給個人牟利，我們市裏的班子，上頭的領導，下麵縣裏鄉裏的幹部，我誰也沒有虧待！正因為是這樣，我在市裏的工作才能做得那麽順利，推動各方麵的建設才會那麽迅速，而這些事情做下來最終受益的不正是我們的普通百姓嗎？這難道不是比那些不懂得遊戲規則，一味喊口號談奉獻標榜廉潔卻一件實事也辦不下去的幹部要強多了嗎？
我們的社會本身就是多元和複雜的，當官的也是凡人啊，也要吃飯的，盲目地要求每個官員都成為道德完人這不可笑嗎？所以我覺得隻要是在大方向上造福了地方，提高了人民生活水平，這就是大功果，其他的事情並不需要潔白如雪。
不錯，這聽起來確實有違君子道德，我從前風光的時候不及細想，這半年來在看守所我倒是認真想了很多，如果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會怎麽做？結論是，不會有任何變化，要想推進工作，隻能這麽辦！從古至今我們都是一個人治的社會，這樣的社會不管標榜多少流芳百世的青天大老爺來作楷模都是沒用的，也就是拿來騙騙無知的平民罷了，人性本來就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把權力賦予人性，必然會出現不可控的局麵，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想通了這裏，說真的，我心裏真是半點愧悔也沒有了，想想我曾經親手創造的那些輝煌的成績我反而非常自豪，我這輩子真實地活過，用勤奮和智慧實現了自己的，甚至是很多人的夢想，這就足夠了。
我想我這樣說你是能夠理解的，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一味地嘲笑我，批判我死不悔改。其實他們懂什麽？不過是盲目地落井下石罷了。我來告訴你吧，關於我的這次失敗，並不是什麽貪腐，或者是施政有虧，也沒有那些所謂的給國家和人民群眾造成了什麽巨大的損失，不不不，這些全部都是掛在外麵的幌子。問題的實質在哪裏？失敗的根源是什麽？你那麽聰明，也許現在已經猜到我下麵的話了，沒錯，還是那兩個字“朋黨”！我，是倒在黨爭上麵的。
在官場上無朋黨立不了足，辦不成事，但是一旦站了隊就要承擔黨爭引起來的反噬，正應了那句俗話‘常在河邊走，哪得不濕鞋’。可笑我還曾自詡懂得審時度勢，到了明城後把自己能帶來的關係都整合了一下帶了過來，然後在上頭盡量跟上一把手的腳蹤，我還想像在西北時一樣，站到權力最大的人那一邊，有他的支持我在明城也會無往不利的。
隻是我沒想到，這樣厲害的一個大人物，封疆大吏啊，竟然也會靠不住！政治是什麽？奇詭莫測！我雖然已經是一市的首腦，可是畢竟站的還是不夠高，看不清上頭的鬥爭形勢，等到發現風向變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成了那第一隻被殺掉的雞！
這場鬥爭還剛剛開始，哦，不對，說鬥爭不恰當，應該說是圍殲，不過不管是什麽都不關我的事了，我這一生到這兒算是到頭了，不可能再起什麽風浪，相信我們大老板倒台的日子應該也不遠了，就是不知道最後交易的結果如何，他是也到這裏來和我們相會呢，還是能夠勉強贖得個自由身？”
“行了！不許再胡說了！時間到了！”
長水聽著凡民這篇長長的獨白正在出神，冷不防被這聲斷喝打斷了凡民的話，他心頭一跳，是凡民身後的一個獄警發的聲，這時他正站起來快步走向凡民。長水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有些驚恐地望向他。不過是長水多慮了，
就見那個獄警走到凡民的身旁彎腰低聲對凡民說：“陳書記，您不能這樣啊，您再這麽跟朋友說下去，讓我們很為難啊！我們也是同情您的遭遇才網開一麵的，您可不能把我們給裝進去啊！我看您今天也說的不少了，要不就這樣吧，這次會見就結束了吧。”
凡民歪頭聽他說完，然後看向長水，忽然對著長水咧嘴一笑，點了點頭說：“也是，我今天談興太好了，不說啦，不說啦！這個世上不可說的事實在是太多啦！”
說完他站起身來，似乎轉身要走，長水急忙起身情不自禁地脫口叫道：“凡民！”
凡民立住腳扭頭望著他，忽然說道：“別再說那句話了，長水，你我此別，永無再見之日了！”
頓了頓，他又說：“我此生，無罪，不悔！”
說完他便轉身跟著那個獄警一步步地向裏麵走去了。長水目送著凡民的背影，心仿佛被重錘一下下擊打：別了，凡民！此生亦已，無悔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