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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十六章一

(2021-09-07 14:26:35) 下一個

 

十六

長水入職的頭一個月,廠裏安排他先到各個車間輪轉,熟悉一下情況。長春人民度量衡廠是個規模不小的國有工廠,有將近五百多名職工,這在當時全國的度量衡廠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新的生活讓長水有些無措,也有些新奇。他現在每天在機器轟鳴的車間裏跟在老工人的身後,學習怎樣在車床上麵車零件,或是如何用砂輪打磨。隻是長水的頭腦雖然一流,可是他的動手能力卻不強,他覺得自己的手缺乏那種與生俱來的靈活。

他無比佩服那些老師傅們,他們粗糙的大手,乍看上去好像既粗壯又笨拙,可是一旦拿起零件放到機器上麵,那雙手就變得分外靈巧。看他們車零件,那精準不差毫厘的手法,簡直可以算是一種藝術,偏偏他們的神態還是非常的放鬆和尋常,就好像在做一件和穿衣吃飯一樣簡單普通的事情。

長水親手試了幾次,幾乎次次都被機器刮傷手指,而他車出來的東西當然也是慘不忍睹,同時他也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份工作的辛苦和危險。

 

幾次下來,不止是他自己害怕了那些鋒利的刀片,就連負責帶他的老師傅們也都吃不消了,紛紛說:“大學生,看你幹活,我們都出一身汗呐!你這拿筆的手要是給一不留神車掉嘍,怎麽得了哇!得了,你還是到砂輪那邊打磨去吧,多少還比這兒安全點。”

長水聽了,長舒一口氣,說實話開車床這個工作真的不是他能幹得了的,學習這個讓他的精神極度緊張,那些老師傅雖然說的是玩笑話,可是他真的有一天晚上夢到自己的手被那旋轉的刀片絞掉了,那種身體上的疼和心理上的恐懼讓他之後連著幾個晚上都失眠了。

機器上麵金屬的寒光令他不寒而栗,他濕潤的手碰觸到那些冰冷的鋼板的時候,就會莫名地戰栗。這是真切的鋒利,沒有生命,刻板而盡責,無情且殘酷。

他想到五八年時,他們曾經無比崇拜過這些東西,人人都不眠不休地渴望能煉成這些東西。那時鋼鐵被賦予了無數美好的想象和偉大的意義,可是當他現在每天都必須親身同這些鋼鐵的機器打交道的時候,他才發現這一切毫無美感,刀片劃過零件的聲音尖銳刺耳,刺激得人的神經一跳一跳的。

 

自從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以來,人們就歡呼,我們的曆史進入了新的時代,一切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發展,機器成為了人類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們因此有了種種的生活便利,鋼鐵的交通工具也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小。

飛躍的發展令人驕傲,讓人崇拜,但是那些造就這個現代化社會的基石們,那些在工廠裏每天同這些機器為伍的普通工人們,他們事實上是生活在了一個被鋒利,冰冷和無情的鋼鐵包圍的世界裏,他們這些本來有生命有靈魂的人卻被迫泯滅了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每天千篇一律地在這裏重複著一樣的動作,這到底是人類社會的進步還是後退,長水無從判斷。

當然,他承認,在如今工人當家作主的新社會裏,黨帶領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新中國的工人們是國家的主人,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他們非常驕傲,非常自豪,但是也許是他文人的舊思想作祟,這份榮耀他卻無法享受,隻要一走進車間裏,和這些工人們日複一日地圍在機器的旁邊忙碌,長水就沒法壓製住自己對這一切的厭惡,他無法喜歡這些鐵東西,它們工作起來的轟鳴聲讓他頭痛欲裂。

他真的很懷疑那些寫出“車床在歡快地歌唱”這樣歌頌社會主義工業建設詩句的作家們是否親身去到過工廠,親耳聽見過這樣刺耳的轟鳴?也許很多人真的來過也聽過,不過他們大概都是來體驗生活的,來采風的,如果被告知他們今後將每天都呆在這裏聽那“車床的歡唱”,估計他們至少再寫這樣的詩的時候就不會那麽輕鬆和愉快了。

 

這一個月的車間輪轉讓長水對工廠起了一種莫名的厭煩,每天看到那些轟鳴的機器他都感到很壓抑,而在機器旁邊一遍一遍重複同一個動作也令他感到枯燥無味。他很難想象自己的一生就將在這裏這樣度過了。

在這裏,機器比人強大,比人金貴,它們控製了人的生命,把人物化成了機器的一個零件。長水覺得可怕,他的精神再次陷入了苦悶之中。而這期間唯一讓他找到點樂趣的事,就是他跟帶他一起幹活的老工人們學會了一樣的東西,這讓他的精神得到了片刻的舒緩,那就是——抽煙。

 

這裏的很多工人都會抽煙,他們的工資不算高,買不起高檔的煙卷,他們抽的都是自己卷的旱煙。這種煙勁兒大,又沒有添加香精,有點嗆人。帶長水的老工人王師傅煙癮就很大,他並不自己卷煙,而是像以前老輩子人那樣拿一個小煙鍋,長長的黃銅柄上掛著一個旱煙袋。

每次吃完中午飯,他都會拿起煙鍋從旱煙袋裏挖出一鍋煙葉,點上後深深地吸一口,然後半閉上眼睛,陶醉地慢慢吐出煙圈。長水在旁邊常常都會被他的煙嗆得直咳嗽,這時在他們周圍的工人們就會大聲笑,還有人跟著起哄叫嚷:“王師傅,別抽啦,你看你把大學生都嗆壞啦!”

王師傅聽了就會邊吐著煙圈邊對長水說:“大學生,你知不知道,這‘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啊!”

說完,還把旱煙杆遞向長水,笑眯眯地說:“來,你也來一口兒,一回生二回熟,抽過幾回之後,你就知道這煙的好處啦!這個可比在車床上車零件好學多了!”

大夥兒聽了他的話更是哄笑起來。長水先開始還感到很窘迫,連連躲閃王師傅的煙鍋,後來他看到大家夥兒都因為這個取笑他,再加上也確實是有些好奇,便有一次真的接過了王師傅手裏的煙杆,擦了擦煙嘴,然後放到嘴裏吸了一口,結果當然,他被嗆得差點連肺都咳出來。

旁邊看熱鬧的人們都笑得前仰後合的,有人甚至還說怪話:“我當這大學生都能夠兒呢,原來連個煙都不會抽!”

長水知道,自己一進廠就受到了領導的重視,特意給他分了單間的單身宿舍讓很多人都眼紅了,所以自然會有些人找機會為難奚落自己。其實這些他都不是很放在心上,有人的地方本來就會處處有矛盾,隻要不是真的妨礙到他,別人的想法他早就不在意了。

現在在工廠裏讓他難過的其實是寂寞,他討厭自己每天做的這個工作,而這樣的日子仿佛還看不到盡頭。所以他才想找點別的什麽東西來做,讓他能夠在枯燥的生活裏有一點點消遣。當他看到王師傅拿著旱煙袋那種陶醉的樣子,他是真的好奇了,也許煙葉真的是個神奇的東西,可以給人帶來美妙的體驗。可是這初次的嚐試,他除了被嗆得難受,其他一點好處都沒體會到。

 

聽著周圍人的笑聲和起哄,雖然長水沒有什麽表示,可王師傅卻不幹了。他其實還是挺喜歡自己這個大學生徒弟的,這個韓長水總是安安靜靜的,身上一點學問人的傲氣都沒有,對自己也一直都是很尊敬的。

所以這時王師傅拿起煙鍋在水泥台階上當當地敲了幾下,然後大聲嗬斥那幾個笑得最歡的青工:“小兔崽子們,笑什麽笑!你們第一次抽煙的時候還不如咱們大學生呢!別說以前,就現在我老王的這個旱煙鍋子你們抽抽試試,嗆不死你們的!”

罵完那些人後,他又轉過頭來對長水說:“大學生,你別聽他們的,我這煙鍋子裏的煙葉勁兒最大了,我抽著過癮,別人嗆得難受。你要是想學抽煙呀,就先像他們似的買點軟點的煙葉用紙卷了抽著試試,等你抽習慣了之後,我再給你嚐嚐我的這個老煙鍋子。”

長水看著王師傅布滿皺紋的臉對著自己殷勤地笑著,他明白,這位老師傅是為剛才戲弄了自己而感到抱歉。長水知道,這些工人們文化水平雖然都不高,但是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很質樸的,就像王師傅,他的思維方式就很簡單,有自己樸素的道德觀,一旦發現自己做錯了,就會過意不去,會想辦法彌補。

長水聽王師傅認真地教自己怎樣抽煙,有些失笑,本來在他的認知裏,抽煙應該算是個不好的生活習慣,而王師傅這樣循序漸進地教給自己多少有點滑稽。他當然不會對王師傅這樣說,麵對王師傅的一片苦心他當即點頭說:“好,我回頭試試。”

沒想到,王師傅是個實誠人,他立刻扭頭喊身邊的一個青工:“小張,你的那個煙勁兒最小,卷一顆讓大學生嚐嚐!”

王師傅在車間裏是車床組的班長,所以他的話很有效力,那個被叫到的小張雖然不是很情願,但是也不敢拒絕,就真的卷了一顆煙遞給了長水。

長水卻不過王師傅的好意,便拿過來小心翼翼地試了一口。這次真的沒有剛才嗆人,他雖然還是覺得不好受,但是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熱心的王師傅又在旁邊指點他該怎樣吸進去,咽到肺裏再吐出來,慢慢的長水就真學會抽煙了。

 

煙真是個好東西,當長水開始能夠熟練地吞雲吐霧的時候,他體會到了王師傅說的那種陶醉的感覺。煙草的味道彌漫在他的口鼻之間,是淡淡的葉子的味道,讓他想起夏天在學校的樹林裏仰望天空的時候,陽光穿過無數枝葉的邊緣射下來,那時他就能聞到這種葉子的味道,夾雜著陽光的幹燥,帶著植物自然的芬芳,這味道讓他沉醉,使他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隻知道周圍有明亮的光線和綠葉的蔭涼。

而當他貪婪地把這種味道咽到身體裏去以後,從他的肺裏就會升起一種非常暖和,非常舒服的感覺,這會使他在那一刻產生一種錯覺,就像是還在從前,在他曾經被愛擁抱著的年代。他在這樣的錯覺裏迷醉,頭暈目眩,渾身脫力。

他常常仰頭望著那些在自己身體裏轉了一圈又被吐出來的煙圈,癡癡地看著它們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地消散,直到手上的煙最後就剩下一個小小的紙角,而那些煙圈也都蜿蜒連綿飛上了半空,他才會從美夢中醒來。

吸一支煙也許隻要短短的幾分鍾,可是這幾分鍾在這樣的迷夢中可以被拉得無限的長,長水甚至覺得,這幾分鍾使他從生命的長河中跳了出來,這時的他不屬於任何時間,既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更加不是現在。他意外地遊離於自己的人生之外,所有的那些枷鎖,那些命運的掌控都無法再觸摸到他,他仿佛在另一個時空裏,溫暖,快樂。

 

當然,當煙變成了黑色的灰燼的時候,他出竅的靈魂便會再次掉落回現實的身軀裏麵,他眼前依舊是灰突突的廠房和一排排閃著寒光的機器。可是長水依舊感到很興奮,因為他找到了一扇簡潔便利的逃生門,第一次有一種現實的東西可以幫助他來編織幻境,借了這煙葉的力量,幻想裏就有了真實的成分。

他常常興趣盎然地蹲在地上,像那些工人們一樣,用拇指和食指輕輕碾碎煙葉,把它們均勻地填在裁好的紙上,然後用兩隻手小心地從地上撚起紙的一邊慢慢地把煙葉卷進去,再把紙筒的一頭擰死成一個小尖杆,最後用舌頭舔一下另一頭支出來的小紙角把它牢牢地按在煙尾上,這樣一支煙就卷好了。

躺在他手上的煙就像是一柄帶著尖刺的小劍,他能用它去挑動現實沉沉的黑幕,來展開他幻夢的舞蹈。而擰斷那個小尖刺,點燃火柴的瞬間,就是他最享受的時刻,放空的靈魂即將啟航,借助這小小的燃燒,來一段美妙的旅程。

 

長水的煙很快就成了癮,他從最軟的煙葉開始,逐漸升級,在他結束車間輪轉的時候,他已經可以和王師傅分享老煙鍋裏的煙葉了。

離開了車間以後,廠裏正式給長水分配了工作,在檢驗科裏了當一名檢驗員。長水終於擺脫了那些嘈雜的大機器,坐在了安靜的辦公室裏麵。他又回到了動腦學習的階段,現在他的任務是跟著老檢驗員郝工學習怎樣看圖紙,計算數據,衡量平衡。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說自然是得心應手,學起來毫不費力。

郝工非常吃驚也非常滿意,現在他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真不愧是東北人大數學係的高才生!腦子太好使了!小韓啊,你學東西這個速度,我從來都沒見過啊!

別人一年都不見得學會的東西,你不到三天就完全掌握了,而且還能舉一反三,就像你今天寫的這個數據的計算方法,我在這兒工作了十幾年了,竟然聞所未聞,關鍵的是這個方法更加簡潔,更加準確!我算是開了眼啦,真了不起!

還有就是你這個算數的速度,簡直就是神速哇!我這邊數字還沒念明白呢,你這結果都出來了,真是天才呀!”

他發表完這一長串的讚歎後,還不忘最後加上一聲歎息:“小夥子,你的才華,在我們這兒,屈就啦!可惜了兒啊!”

長水每每聽到這裏都會微微一笑說:“郝工,不可惜,我覺得挺好的。”

郝工就會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說:“小韓,你這個脾氣真好,小小年紀便知道不怨天尤人,能夠守分安命,是個可造之才呀。”

麵對郝工的這一片愛才之心,這次長水卻隻能苦笑了,“‘守分安命’嗎?”,長水不禁自問:“我守的是什麽分,安的是什麽命呢!我不過就是宇宙中的一粒浮塵,因為得不到救贖,所以隻好這樣苦苦地漂浮罷了。

莊子裏,斷了腳的申徒嘉說的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短短的一句話,把有德者安若命的絕望寫盡了。守分安命聽起來無欲無求,實際上是多少夢想破滅後的無可奈何!是人生被迫同命運簽訂的屈辱條約。”

長水想,郝工如何知道,我的守分安命的背後是瘋狂的掙紮和絕望的齧咬!他不再回答郝工的話,隻是對他僵硬地笑一笑,然後低頭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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