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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十八章上

(2021-09-22 14:26:50) 下一個

十八

如今距凡民走又過了兩年,在平靜的孤獨中時間毫不顧惜地流走,現在已經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天了,長水又一次回到了煤城同家人一起過年,這一年他已經三十歲了。

雖然長水自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獨身一輩子,可是之華卻並不這麽想。兩年前她和東城又有了一個兒子,有了兒女的家庭讓她對人生的期望前所未有的高漲,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圓滿的,有意義的。

二妹之怡也在六三年的時候生了一個兒子,她和自己一樣如今都過得很滿足。那麽她們這些做姐姐的怎麽能眼看著弟弟就這樣淒涼的孤獨終老呢!之華想,隻要安排得當,長水也一定可以擁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這樣才能夠讓他得到慰籍,老了亦可以有人照顧,這樣才算是對得起母親的在天之靈,也可以讓長水此生無憾。

當然,關於長水婚姻的事情,之華也知道不是那麽好成就的。這一點上,之華和東城的想法一樣,阻礙長水走進婚姻的最大問題還是他的病。至於長水一直極看重的那次失戀,之華倒是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去計較,為著一次失戀就妄談終身不婚了?沒有這個道理!

可是他的病就不那麽容易解決了,雖說這幾年長水把病控製得不錯,這讓之華很滿意,但是她也知道長水要控製情緒仍然需要依賴藥物,那些不明情況的姑娘誰願意找個天天吃藥的人呢!更何況還是治療精神病的藥!這是最讓人為難的地方。

不過之華又想,好在長水生活是可以自理的,除了不太愛說話外,平時倒是看不出同正常人有什麽區別,也勉強算是一個健全的人,結婚生子也沒什麽妨礙嘛。所以如今眼瞅著長水的年紀一天天大起來,之華開始著急想給他找個對象了。

 

開始時她是在信裏麵旁敲側擊地提醒長水或是打聽在他們廠裏有沒有姑娘喜歡他,可是長水要麽就是對她的暗示裝作看不懂不予回答,要麽就是以不想談這個問題來搪塞,直到有一次被她問急了,才在回信中直截了當地寫道:“我們廠裏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精神病人,大姐,你覺得還會有人看上我嗎?這些事你就不要再替我操心了,一輩子單身我覺得很好。”

之華看了信又氣又急,她不禁心裏埋怨長水,有病的事怎麽能在廠裏弄得人盡皆知呢!這樣的話,不要說他的婚姻沒了希望,就是在廠裏的工作和生活恐怕也會受到影響!好在之後她並沒有聽到長水那邊有什麽異動,似乎他仍然可以很平靜地在單位工作,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是,關於長水以後的婚姻,之華並沒打算就此罷休,她想,既然在長春那邊不好找了,那就幹脆自己在煤城這兒先替長水物色著,找到好的再介紹給長水認識,要是真的能成,哪怕以後是兩地也總好過長水一輩子一個人。

有了這樣的主意,之華就立刻行動起來,她跟自己醫院的同事們都打了招呼,說是要給弟弟找對象,她心裏打算著,最好是能給長水找一個像自己一樣在醫療係統工作的人,這樣就算是以後知道長水有這個病也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接受,而且有醫學知識還可以更好地照顧長水,所以她不但在自己工作的礦務總院放出風去,同時也托人在煤城市第一人民醫院幫忙物色,經過了半年的挑選,之華看上了在第一人民醫院內科工作的楊貴平大夫。

 

這個楊大夫說起來年紀也不小了,她比長水還大上兩歲。之華剛開始聽人介紹的時候,心中並不同意,倒不是介意她比長水大,而是想楊大夫到這個年紀還沒結婚,不知道是不是和長水一樣是身體方麵有什麽隱疾,又或者是作風上不太妥當。

及到之華聽到了楊大夫的故事,才打消了顧慮,並且起了敬愛之心。原來這個楊貴平大夫和之華一樣是家裏的大姐,他們家和韓家相同也有五個兄弟姐妹,貴平實際上排行老二,她上麵有一個大哥,不過東北人習慣把兒子和女兒的排行分開,所以貴平仍然是弟弟妹妹們的大姐。

 

楊家是煤城本地人,老家原來是在縣裏麵,一家都是老實巴交的佃農,靠給人種地打短工為生,家裏很窮。後來仗打起來了,鄉下不好活人,剛好這時他們在城裏的一個遠方親戚讓人捎信回來,說是他在城裏開的雜貨鋪櫃上正缺一個夥計,問楊家的老大,也就是貴平的父親願不願意過去做學徒。那時候給人家當學徒是沒有工錢的,店家管口飯吃就算是不錯了,但是人家說了,看在親戚的份上,如果楊老大過來做得好,管吃管住外每個月還給他三百個銅錢,要是以後能做得長久工錢還會漲。

這個消息對於楊家來講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楊老大那時已經二十有五了,原本在鄉下這個年紀早就是孩兒他爹了,可是就因為老楊家窮,給不出聘禮,所以老大到現在還打著光棍兒,家裏也是沒辦法。從前在鄉下給人家種地還能勉強糊個口,哪想到仗一打起來,到處都亂哄哄的,很多地主都逃到城裏去了,雇楊家種地的人家也走了,沒了付工錢的人,楊家就沒了飯碗,所以正是發愁的時候,來了這個活計,老大豈有不去之理!

進了城不但可以讓家裏省一個人的糧食,還能掙到銅錢幫補家裏,這對於即將麵臨凍餓之災的楊家來說簡直就是救命的及時雨。所以楊老大二話沒說第二天就告別了父母和兄弟去了城裏。到了後他白天在店裏幫忙,晚上就在櫃上打個鋪睡覺連帶著幫著主人家看店,一直都是兢兢業業,不辭辛勞。店主人看他確實是個可靠的人,後來也特別關照他,不但每個月又給他漲了兩百銅錢的工錢,還可憐他年紀大了還沒成家,索性幫他說了一門親事。

 

店主人家幫他定下的這個媳婦,也就是後來貴平的媽,姓趙,那個時候很多小家小戶的女孩兒都沒有名字,所以當時楊老大也隻知道這個沒過門兒的媳婦叫趙氏。而這個趙氏的身世也很坎坷,趙家是做皮匠生意的,趙氏的父親手藝不錯,自己開了個鋪子,生意也還過得去,他們家裏就隻有趙氏一個女兒,所以小時候趙氏深得父母疼愛,日子過得著實不錯。

可是沒想到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一病不起,竟拋下她和父親走了。家裏沒了女人,趙皮匠一個人帶著個小女兒沒法過,所以沒多久就又續娶了一房。本來這個世上多的是狠心的後娘,虐待前頭夫人生的兒女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趙氏卻很幸運,她的這個後娘性情溫柔,對她非常的好,猶如親生。

可惜就在大家都以為這個孩子有福,攤上了這麽好的一個後娘,日子算是好過了的時候,在趙氏七歲時她的父親卻在冬天得了傷寒也撒手走了。這下趙家沒了頂梁柱,趙氏隻能和後娘相依為命靠著之前的積蓄勉強度日。但是誰想到,發生在趙氏這個可憐的小女孩身上的悲劇還沒有結束,又過了兩年,趙氏的後娘竟然也得急病死了。至此之後趙氏徹底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這還不算,街坊裏麵竟然還有人暗中說,是她命硬克死了父母和後娘。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麽小的孩子總還是得有人管,所以趙家的遠近親戚湊在一塊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由趙氏的二叔一家收養了趙氏。就這樣趙氏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窮人家裏不養閑人,所以她小小年紀就必須負擔繁重的家務活,幫著嬸子做飯洗衣,還要照看比自己小的堂弟妹們。雖如此趙氏還是很感激她叔叔的,畢竟他沒有把她送去給人當童養媳。

現在趙氏已經長到了十七歲,她二叔看到雜貨店的老板來替夥計說親,想著楊家雖然窮給不起聘禮,但是楊老大倒是個勤謹的人,而趙氏小時候到底有命硬的傳說,親事上好說不好聽,不如就順水推舟給了楊家吧,兩邊也算合適。

 

就這麽著趙氏嫁給了大自己九歲的楊家老大,在城裏東門外的一個大雜院裏賃了小小一間房子住了下來。婚後楊老大帶著媳婦一起回了趟縣裏拜見父母。

趙氏後來跟貴平提起往事,還曾笑著說:“你是不知道,當年你爸他們家有多麽窮,我們回去時,你小姑姑一個勁兒地往炕裏藏他們家的破棉花套子被,怕被我看見了笑話。你奶奶把家裏唯一一床看起來像點樣子的被抱出來給我們蓋了。

那時候我就在心裏想,以前光是聽說老楊家窮,但是沒想到窮成這個樣子。你爸當時跟我說,他一定在城裏好好幹,爭取能多掙點錢,讓家裏人的日子好過點兒。後來,回了城裏,你爸才跟著我二叔學了皮匠的手藝,用了我爹從前留下來的家夥式兒,在東門外租了個小鋪麵自己開了咱家的皮匠鋪子。”

貴平知道父親後來真的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不但讓家人在縣裏過上了有溫飽的生活,在有了大哥和自己後,他還把二叔一家接到了城裏來,幫他們渡過了難關。

 

那時候仗還沒打完,鄉下很多地方都被軍隊埋了地雷,一次貴平她二叔帶著五六歲大的兒子在縣邊兒的田埂上走,哪知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一個雷,她二叔當場就被炸飛了,還好貴平的堂弟澤田當時是在他爸後麵幾步遠的地方走才幸免遇難。可是貴平的二叔卻是被炸死了,而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澤田當時嚇得連叫喊都忘了,傻楞在了當地,還是在田裏幹活的人看見了忙過來抱了孩子跑回去告訴了楊家人。

楊家的老二就這麽沒了,留下了三個沒爹的孩子。貴平的二嬸哭天搶地,抱著這三個年紀尚幼孩子連連哭喊:“這叫我怎麽活啊!”貴平的父親看著心中不忍,就決定把她們娘兒幾個接到城裏,自己想辦法幫補她們的生活。

貴平還記得,那時候堂弟澤田因為親眼看著他爸被炸死,所以有很長的時間不能再說話了。大家當時都以為這個孩子被嚇傻了,擔心他一輩子就成了個啞巴。不過還好,在他們全家被接到城裏一段日子後,遠離了埋葬他父親的那片田地,澤田終於慢慢的好了起來。但是關於他父親被炸死的這件事澤田終生都沒再跟任何人提起,就算是以後有人偶爾說起這件事,他也都像沒聽見一樣閉口不答。

 

這之後楊老大帶著他們大房二房兩家守著個小小的皮匠鋪在城裏糊口度日,紮下了根。又過了幾年,貴平的大哥楊澤文長到了十七歲,中學畢了業。這時他們的父親想起自己當年娶不上媳婦的苦,覺得世道無常,乘著現在家裏光景還過得去,不如趁早替兒子說一門親,先把媳婦娶了是正經,所以也沒跟澤文商量,就自己到縣裏托以前的親戚街坊幫著定下了一個姑娘。

澤文後來知道了這件事,百般反抗,不願意這樣早早就同一個沒見過麵的人盲婚啞嫁。楊澤文是個極有主見和膽識的人,他又上學讀了書,眼界心胸自然都開闊了。他雖然還年輕,可是對於未來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生逢亂世,他卻並不悲觀,自古英雄出草莽,他認定自己將來一定能做成大事,所以對於父親的安排他無比抗拒。

本來以他的脾氣心機想要毀掉這門親事並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這一年他們的父親楊皮匠卻病倒了。先還是因為秋天的時候著了涼,隻是咳嗽,後來就開始發燒,到了入冬的時候楊皮匠竟然躺倒在炕上起不來了。

這樣一來大家都著了急,趙氏抹著眼淚對澤文說:“你就別跟你爸強了,他現在病得這麽個樣兒,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你就遂了他的心,把媳婦娶過來,指不定你爸一高興,病就能好三分呢!”

澤文到了這個時候,雖然心裏萬分的不願意,可是也沒法再硬撐下去了,隻好違背自己的心意去縣上把那位李家的姑娘娶回了家。說也奇怪,新媳婦進了門,楊皮匠的病真的就好多了,貓過了冬,到了開春的時候竟慢慢地能下炕幹活了。澤文雖然很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大字不識,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的媳婦,可是看到父親真的一天天好起來,他也說不出什麽了,隻好就此認了命。

第二年趙氏和李氏婆媳倆竟然同時都有了身孕,前後腳生產。趙氏生了他們最小的女兒,而李氏則給楊家添了一個大孫子。這楊皮匠先得孫後得女,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這一年正是仗打到最後的時候,城裏家家戶戶都閉門不敢出來,街上一片蕭條,楊家的皮匠鋪也就快撐不下去了。

家裏新添了人口,賴以生存的飯碗卻要沒了,楊皮匠一時急火攻心,再加上之前的病也沒好利索,竟然又一次倒下了,這次他沒能熬過去,沒多久就撒手西去了。楊家的鋪子就此關了張,一門婦孺一下子都沒了依靠和生活來源,趙氏兩眼發黑,這已經是第四次了,她被至親的人拋下!她也開始相信是自己的命太硬了,克死了一個又一個!要不是還有這嗷嗷待哺的小女兒,她幾乎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氣了。澤文身為大哥,這時默默站了起來,他必須把這個家扛在自己還稚嫩的肩膀上,挑起生活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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