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挨餓的日子熬到了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才開始慢慢好轉起來。從五九年到六一年這三年漫長的大饑荒餓死了無數平民,這些無辜的生命用他們集合起來的龐大數字在中國的曆史上塗上了濃重的一筆,饑餓的創傷也讓那些熬過來的人們從此刻骨銘心。一代,兩代,三代人,他們的人生從過去到未來是如此的豐富,飽藏了戰爭,災難,饑荒,運動。他們在這樣黑色或紅色的洪流中逐漸模糊了麵孔,成為了集體喪失獨立人格和人生價值的人們。
之華在六一年的六月平安生下了一個女兒,這是韓家第三代第一個孩子。每個人聽到消息都很高興,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裏,生命依然可以頑強的傳承下去,這一刻,誰又能不對我們凡人的生命充滿敬意呢!
當長水在廠裏接到姐夫東城的報喜電話時,想到姐姐的不容易,如今終於順利生下了寧馨兒,他一時激動,脫口而出:“這個孩子的到來真好像是一陣歡樂的鈴聲,她震響了我們每個人心底的希望!”
沒想到,東城聽了極其喜歡,他後來給孩子洗滿月照時,就特意請相館的同誌在照片上加上了“一陣歡樂的鈴聲”這句話,配上孩子天真的笑臉,即形象又獨特。之華看了也喜歡,他們就照這樣洗了好幾張分別寄給了長水姐弟。之華和東城還商量,就取這句話歡樂的用意給孩子取名蔣玲,小名就叫玲玲,希望他們的女兒能夠一生喜樂,幸福。
長水收到照片後用手摸娑著相片上玲玲胖乎乎的小臉,心想,東城果然心想事成,大姐真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繼而又想到,這個孩子同他也有至親的血緣關係,下次回煤城他也可以抱一抱,真好,玲玲,願你一生都像那“一陣歡樂的鈴聲”吧。
當饑荒的情況終於有所好轉的時候,長水已經在長春人民度量衡廠工作了一年半了。除了剛進廠在各個車間輪轉的時候他認識了一些老師傅外,在後來被安排的檢驗科裏,他也就隻跟開始帶他的郝工略熟悉些,偶爾能聊上幾句天,其他大部分時間長水都是獨來獨往的,和科裏的另外幾個同事工作之外幾乎別無交流。平時那幾個同事喜歡中午吃飯或是下午工作不忙的時候湊在一起說些家長裏短,國家大事,長水是從來不會去參與的。
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長水雖然業務水平很高,但是實在是個不通人情的人。開始時還有人看著不順眼,明裏暗裏地說些怪話,說他仗著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就眼高於頂,瞧不起人,不屑於跟別的同事說話;
還有的人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風聲,說長水實際上是個有病的人,究竟哪裏有病誰都說不清楚,但這更增加了這種說法的神秘感,同時又能平衡那些以為長水自視太高,目下無塵的人們心中的不忿,所以這種說法在私底下同事們的中間便廣為流傳。
但是不久,這些人就發現不管他們說什麽,或是用什麽樣的眼光去看長水,長水都全然不以為意,依舊是我行我素,從不計較,也不解釋。這一年多過去後,因為他的毫無反應,最後使大夥也都失去了興趣,慢慢地大家反而就接受了他的這個樣子,不再去關注他了,畢竟他從來不會去妨礙別人。長水這也算是以不變應萬變,在廠裏安靜的呆了下來。
隻是郝工倒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並不受那些流言蜚語的影響,依舊欣賞這個不言不語卻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他從偶爾的閑談中體察到了長水清淡,但是卻異常幹淨方正的品格,越是和他相處的時間長,郝工就越覺得這個年輕人的難得。他也隱約感覺到長水之前一定是經曆過什麽磨難,所以才使得他現在這樣的消沉。
這倒更激起了郝工的同情之心,他不打算去問長水過去的事,可是他覺得他可以幫助長水改變未來的人生。簡單的說就是,他想給長水介紹對象,幫他找一個好姑娘,使他能夠得到愛情和家庭的溫暖,從而抵消他以前的痛苦。
有了這個主意後,郝工就開始在自己認識的年青姑娘裏麵留心,又跟自己的愛人商量,讓她也幫助物色物色。郝工的愛人李大姐也在廠裏工作,是會計科的出納,為人最是熱心,得了郝工的這個意思就立刻忙活起來。
她想,長水大高個,長得又是一表人才,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大學生,這麽好的條件,在他們廠裏能配得上長水的姑娘還真是不太好找。不過,長水的出身不太好,是富農,還有就是大家私下裏傳的,說他有點病,雖然郝工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但是有這樣的傳言在外麵總歸不好,所以這樣一想,李大姐覺得這個媒她八成還是能保成的。
其實李大姐知道,自從長水到了廠裏後,他雖然不愛跟人說話,可是因為長得好,又是大學生,早就吸引了廠裏好些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很多還沒結婚的女工們常常偷偷在私底下議論長水,其中有很多人都暗暗地傾慕他。隻是長水一直都對人冷冷的,不上班的時候就躲在宿舍裏不出來,所以就連那些率真膽子大的姑娘也沒有勇氣跑去跟他表白。
現在李大姐放出消息說要幫長水找對象,立刻就有好幾個姑娘來找她,直接說的或是委婉表達的,都是想讓她幫自己牽線搭橋。李大姐千挑萬選,多方衡量,最後選中了在後勤工作的幹事王芳。王芳的爸爸是廠裏保衛科的科長,家裏條件很不錯,她自己長得也挺好,雖然個子矮點,但是臉蛋漂亮,白皮膚大眼睛,廠裏追求她的青工可不少,但是王芳眼光很高,廠裏的這些人統統看不上。
可自從長水來了後,她卻上了心,雖然長水從沒多看過她一眼,但是她卻被長水英俊的長相,有禮的舉止深深吸引住了。她想,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就連長水抽煙的樣子都是那麽的迷人,完全不像那些工人們那樣粗魯。王芳注意到,在抽煙的時候,長水是最放鬆的,他就好像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目光迷離地望著眼前那些飄散的煙圈,眼裏有一種濃的化不開的憂愁。
這樣的表情深深地擊中了王芳的少女心,她很想伸手上去撫平長水緊緊皺起的眉頭,擦去他眼中的哀傷。雖然她甚至沒有機會同長水說上一句完整的話,可是王芳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
一個星期天,郝工和李大姐請長水到家裏吃飯。長水本想婉拒,因為他實在是不願意應酬,更想一個人呆在家裏安靜地看書,躲進書裏的世界,他可以忘記自己,這讓他很享受。可是郝工卻說這天是自己的生日,讓他無論如何要來,說是就李大姐和廠裏的幾個老同事大家一起吃頓飯。
這樣一說,長水就不便拒絕了,又想著郝工一向對自己很好,既然是去給他過生日,怎好空手去吃飯,於是就到街上買了點水果,用網兜拎著去了郝工家。自從玲玲一歲後,之華也養好了身體,就不再讓長水給長空和之文匯錢了,她又重新開始資助他們,讓長水把錢留著自己用,所以長水的日子才稍稍寬裕了一點,有了點錢做這樣的人情往來。
到了郝工家,長水發現除了郝工和李大姐,就還來了一個姑娘,他並不認識。
李大姐熱情地介紹他們說:“小韓,這是咱們廠管後勤的小王,王芳。發勞保的時候你們應該見過的。”
長水愣了愣,他並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女同事,不過也不出奇,這幾年他對身邊的人和事一直都是漠不關心的,就是見過,他不記得也不奇怪。他對李大姐點點頭,然後伸手給王芳說:“你好。”
王芳的臉有些紅,忙伸手輕輕握了長水的手一下,低著頭說:“你好。”
這樣短短的接觸讓王芳心裏甜甜的,她偷眼看了看長水,他的神情那樣自然,舉止又是這樣的大方有禮。王芳以前從來沒碰到過像長水這樣的人,優秀卻不驕傲,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和禮遇,竟從心底裏升起了一種對長水的感激。
郝工和李大姐都忙著招呼他們坐下說話,郝工把長水帶來的水果洗了幾個給他們端上來,李大姐還係著圍裙笑著跟他們說,讓他們先聊一會兒,她自己去廚房把菜做完,一會兒就能吃飯了。
王芳有點不好意思,站起來說:“李大姐,我幫你一起做吧。”
李大姐忙推她坐下笑道:“那哪兒行啊,今天你是客人,就好好坐著陪小韓說說話兒,我讓你們郝工來給我打下手,一會兒就得。”
說完,她給丈夫使了個眼色,郝工就樂嗬嗬地說:“好,我去幫你。”
然後他轉頭囑咐長水:“小韓,隨便坐,你和小王都是咱們廠的同事,以前不熟,正好趁這個機會好好聊聊,多了解了解。”說完就和李大姐一起去了廚房。
長水覺得郝工夫妻今天很有些奇怪,之前他們說今天會有幾個別的同事一起來給郝工過生日,可是現在卻隻有王芳一個人,而這時郝工他們兩口子又一起躲進了廚房,屋子裏就隻剩下他和王芳,這實在是讓長水很不自在。
王芳心裏明白,李大姐他們這是在給她和長水創造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她心裏既高興又有些緊張,就低著頭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炒花生,一下一下地扒起來。長水本來就不是個會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更何況還是和一個不熟悉的姑娘在一起,他看王芳不說話隻是低頭扒花生,他便也沒有說話。
可是隻是這樣默默地坐著畢竟不舒服,長水抬頭打量了一下這間房間,發現對麵窗戶邊靠牆有一個書架,上麵磊滿了書,他立刻站起來走了過去,也沒細看都是些什麽書就從中隨意抽了一本出來打開來看。王芳本來低著頭等著長水先來跟自己說話,可是沒想到長水這樣地悶,竟然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開了。她連忙抬頭看過去,就見長水站在窗邊的書架旁正捧著一本書在看。
正午的陽光正好,剛巧透過窗子照到長水的臉上,他安靜看書的樣子讓王芳莫名地心動。長水青白的皮膚在陽光下好像是透明的一樣,他半低著頭垂著眼正專注地讀著手裏捧著的那本書。王芳覺得這樣的畫麵似曾相識,以前她們家裏有過一個祖傳下來的玉鐲子,小時候她常常喜歡舉著那個鐲子對著太陽照著看,這時她忽然覺得長水的樣子就像是那時她看到的那塊玉,通透,溫潤。她有些癡,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會這樣的好看。她想引起長水的注意,想讓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看到自己。
於是,她鼓起勇氣向著長水問道:“韓師傅,你在看什麽書呢?”
長水聽見王芳問他,便抬起頭看著她回答說:“是一本《宋詞選》。”見王芳一時沒有明白,長水就舉起書把封麵向她晃了晃。
王芳便站起來走了過去,到長水身邊伸頭看了看,笑著問:“《宋詞選》?是本說什麽的書?”
長水眨了眨眼,想了一下,然後解釋說:“就是宋代的人寫的詞,嗯,就和詩差不多。”
王芳聽了恍然,原來是詩,她點了點頭,像長水這樣的人是應該看詩的。“你剛才看的是哪首詩,能不能給我念念?”她期待地望著長水。
長水不好拒絕,翻開自己剛才看的那一頁讀了起來:“
虞美人 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他的聲音很低,很深沉,王芳雖然隻聽懂了聽雨兩個字,但從長水的聲音裏她感受到了一種很深的悲傷,這一定是首令人難過的詩,她想。她第一次離長水這樣近,看著長水的側臉,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那種被壓抑著的哀傷,詩已經念完了,可是長水並沒有從書上移開眼睛,他緊閉著唇,微皺著眉頭,目光仿佛透過書本在看著什麽不存在的東西。
王芳本想再找話題,請他給自己講解這首詩的含義,可是看到長水這個難過的樣子,她改變了主意,伸手過去把書從長水的手中抽了出來,合上,笑著對長水說:“挺好聽的,不過你這大學生天天都貓在宿舍裏看書,今天就歇一天吧。”
長水一笑,看著王芳把書放回到書架上,他點點頭對她說:“好吧。”之後便再無話。
王芳笑吟吟地望著他問:“韓師傅,我聽說,現在電影院新出了一部電影叫《生命的火花》,特別好看,你看過了嗎?”
“電影?”長水愣了愣,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看過電影了,他搖搖頭對王芳說:“沒看過。”
“我也沒看過呢!今天晚上七點咱們這邊的大眾電影院就有場兒,要不咱們吃完了飯就一起去看吧!”王芳說完,滿懷希望地望著長水。
長水對上她殷切的目光,心中慢慢地醒悟過來,他終於明白為什麽郝工今天一定要叫自己來吃飯,而現在又留下他和王芳兩個人在這裏說話了。他情不自禁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想到就他現在的這副鬼樣子還會有人想要給他介紹對象,而這個叫王芳的姑娘竟然好像還很中意自己!
他這麽想著簡直要忍不住笑出來,世事真是太奇妙了!命運把他扔到水裏溺死後,再撈上來,幫他擦幹臉,現在還想給他換身新衣服!長水想,“人都死了,還做這樣的張致不是很可笑嗎!”
王芳緊張地等著長水的回答,可是卻見他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愣愣地發起呆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想法。她隻好碰了碰他的胳膊,喚醒他說:“韓師傅,你沒聽見我的話嗎?你想不想去啊?”
長水這才醒過神來,想起王芳還等著他的回答。他對她搖了搖頭說:“我不去了,你找別人一起去看吧。”
王芳不禁失望,她咬了一下唇,鼓起勇氣繼續追問:“你為什麽不去?是你晚上還有啥事兒嗎?你要是有事兒,我們可以改天……”
長水不等她說完,就擺擺手說:“不是有事,是我現在不喜歡看電影了。”
說完他對王芳抱歉地笑了笑,畢竟這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姑娘勇敢地主動向自己示好,長水雖然覺得這是郝工和李大姐一廂情願安排的鬧劇,可是他也知道應該感激他們和王芳的善意。
王芳很失望,長水看到她眼睛裏渴望的光瞬間熄滅了,她低下了頭,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幸好,這時郝工和李大姐端著大盤小盤的菜進來了,他們看到長水和王芳站在書架旁離得很近在輕聲的說話,便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認為,今天這個事兒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