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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十三章下

(2021-08-23 12:30:50) 下一個

 

長水開始整天待在病房裏發呆,有的時候會焦躁地在地上走來走去,從這麵牆到那麵牆,他反反複複地走,他不停地想,怎樣才能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怎樣才能獲得解脫。

然而,也許苦難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命運仿佛覺得加在長水身上的重壓還不夠重,這一天它讓長水走到門口的時候剛好聽到了走廊裏護士長和一個醫生的談話。

 

護士長說:“張大夫,我聽說你上個周末去參加婚禮去了,是你們家老肖他們政府裏什麽人家辦事兒吧?”

長水聽到張大夫略帶炫耀的聲音說:“是啊,是市委宣傳部李副部長家的獨生子娶媳婦。那場麵,我跟你說,在咱們全市絕對是頭一份!別的不說,光是市委一把手李書記主婚就夠有麵子了吧,更別說那些來賀禮的,市委裏麵大大小小的幹部都到齊了!這還不算,好些工商口上有頭臉的人物那也是全都去了。哎,你猜這新娘子是什麽人?”

“看你這話問的,這我上哪兒猜去呀!我又不像你,能跟著你們家肖大處長見大世麵,我知道的那市委裏麵的人名差不多還都是你告訴我的呢。快說,到底是哪個幹部家的姑娘?”

“哎呦,你還別說,這回這個新娘子的娘家說了你還真知道。並不是什麽一般幹部家的女孩,大資本家方萬山知道不?”

“聽說過,啥?李副部長讓兒子娶了個資本家家的小姐?!”護士長很驚奇,

“這有什麽,”張大夫不以為然地說:“資本家和資本家還不一樣呢,那方家雖說解放前是咱長春有名的資本家,可是聽說人家方萬山當年就秘密地幫地下黨做過事情,所以解放後方家毫發無損,後來還成了紅色資本家。

你想啊,這李副部長在市委可是和李書記是一條繩上的,那是響當當的當權派,而這方家,別看如今公私合營了,可人家每年都還拿著好大一筆定息呢,更不要提人家原來的家當了!這兩家如今結了親家,嘖嘖,真是既有權又有錢啦。”

“哎呀,這裏麵還有這麽些彎彎道道,”護士長感歎地說“看看人家這親結的,那這小兩口日後還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呀。哎,那新娘子你看見啦,長得好看不?”

“當然看見啦,你還別說,這方家小姐還真是長了個好模樣,白白淨淨的,那眉眼兒就跟畫兒上的一樣,氣質特別好,比那大眾電影上的女明星還好看。就是不知道怎麽的,看起來好像有點沒精神,不怎麽愛說話,也不笑,倒像是個冷美人!”說完,張大夫和護士長都笑了。

 

長水靠著門坐在了地上,那笑聲在他耳邊無情地回蕩著,他開始跟著它們的頻率也笑起來,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越癲狂。他站了起來,開始瘋狂地砸門,他聲嘶力竭地喊:“讓我出去!讓我出去!讓我再看看她!”

張大夫和護士長都嚇了一跳,趕緊跑了過來,她們看到發了瘋的長水,又趕快扭頭跑去找周大夫和護理員。周大夫來了後,看到了完全失去了控製的長水,他隻好和兩個護理員一起打開門,把想要往外衝的長水強行抓住按在了床上。

長水開始瘋狂地掙紮,反複嘶叫著的還是那兩句話:“讓我出去,我要再看看她!”

周大夫也不知道長水到底想看誰,不過目前的情況也沒法好好地問,他接過隨後跑進來的張大夫遞上來的鎮靜針想要給長水注射。可是長水掙紮得太過劇烈,他仿佛是在用全部的生命去抗爭。

周大夫沒有辦法下針,隻好又吩咐護理員去拿繩子,最後他們像對待12號一樣把長水死死地綁在了床上,然後給他注射了強力鎮靜劑。他們在旁邊看著長水從拚命地反抗到慢慢失去力量,最後沉沉地睡著了,這才關了燈,離開了病房。

 

長水睡著了,在強力鎮靜劑的作用下,他睡得很好,連夢都沒做半個。他的靈魂徹底休息了,他的精神世界的大門終於關上了。從此後,它們不再會輕易向任何人敞開,世界太冰冷,太無情了,長水隻有退回到他曾經的精神家園中去,在那裏畫地為牢,把自己死死圈住才能感到安穩。就像8號的孫強,在幻覺裏給自己找了一條活路。

當長水屏蔽掉這個世間所有的現實,為自己創造一個幻想的家園的時候,他會發現這裏有最美的花,最善良的朋友,最好的事業和最想見到的,親愛的她們。母親和舒雅會在開滿野花的山坡上等著他,這就像是一幅油畫,掛在舒雅房間裏麵的油畫,人和花都畫得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就像是記憶深處裏麵的一個最美好的印象,正因為看不清楚,所以才格外的美麗。

幻覺可以把一切都變得模糊,它柔和了現實鋒利的銳角,滿足了個人對於幸福的全部追求,這是一個魔法的世界,它可以給人溫暖,讓人陶醉。“莊生曉夢迷蝴蝶”這個“迷”字便道盡了幻覺裏全部的魅力。現實的世界和幻想的家園,在這此岸和彼岸之間,如果說我們活的不過是感覺,那麽真實二字還有意義嗎?

這懸在人類頭頂上的千古謎題,無人可解。而在長水躺著的這家醫院裏麵,或許我們可以這樣問:“究竟誰才是病人?”

 

長水在接近黎明的時候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片漆黑。他的頭還很暈,他想坐起來讓自己清醒一下,可是卻發現他動不了了。為什麽?!他嚇了一跳,試著用手去撐床,然後發現自己的胳膊好像是被繩子死死地捆住了,緊接著他就感覺到在他的腿上腰上還有好幾道繩子,它們把他緊緊地綁在了床上。

長水先是很震驚,之後意識一點點複蘇,腦海裏出現了昨天下午的情景。他一下鬆了渾身的力氣,心底裏開始冒出涼氣。舒雅最終還是嫁給了李建軍!她把自己當作祭品獻給了命運!

長水再次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下。那纏綿的,眷戀的,撕心裂肺的,此時都化成這清淚從他的心裏流了出來。他和舒雅的愛情,可刻骨,可銘心,就是不可以圓滿。舒雅,親愛的你,可憐的你,那樣誅心的婚姻要鎖住你的一生了嗎?

 

長水再次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黑暗,他感到胸口很痛,下意識地想用手去按,手腕卻被繩子死死地勒進了肉裏。動不了,他一動也動不了。除了躺在那裏,麵對著這片黑暗,別的他什麽都做不了。黑暗稀釋了時間,被綁在床上的長水現在感到每分每秒都是那麽的漫長。天什麽時候才能亮呢,他們什麽時候才肯放開自己呢?

他開始覺得渴,必須馬上喝水,否則就好像會活不下去了一樣。長水不能忍了,他張口喊人,然而他的嗓子竟沙啞地發不出聲音!他無助地眨眨眼睛,能做的就隻有等待,等到天亮,有人想起他的時候。

因為渴和緊張,他的心越跳越快,明知道動不了,卻越想去動。他開始來回擰手腕,希望能讓勒在那上麵的繩子變鬆一點,他也想翹腿,還想坐起來。因為不停地摩擦,他的手腕很快就破皮出血了,繩子上的毛刺吸著血紮進了肉裏麵,又癢又疼,這刺激得長水全身發脹。

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安,精神越來越驚恐。他想跳起來逃,卻隻是動不了。身體被牢牢地禁錮住,原來是如此殘酷的一種刑罰,長水現在覺得從裏到外,到處都是尖刺在一點一點紮進他的身體裏,這感覺恐怖極了。他大張開嘴,拚命地吸氣呼氣,生命正在慢慢地從這個身體裏麵流走,這應該就是死的感覺,身體的一切部分都不受控製了,靈魂裏麵一片空白。

長水隻能在喉嚨裏隻反複翻滾著一個低低的驚呼:“啊——”。就像是一個人在跌落懸崖的瞬間最後喊出口的驚呼,帶著極度的驚恐,被迫放棄一切而跌入未知,這是我們自從有生命以來對死本能的恐懼。不幸的是,此時,這個瞬間在長水的身上被拉得很長很長,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可以結束,也許要等到時間的盡頭。

 

當太陽終於升起來的時候,長水已經不知道經曆了幾世幾劫,明亮的陽光多少喚回了他些許的意識,他仍然活著,死竟是如此的不易!

周大夫終於來了,他讓人把長水解了下來。當禁錮解開後,長水卻有好一會兒動不得。他覺得渾身發軟,雙眼完全找不到焦距,拚盡了全力他才勉強張開幹裂的嘴唇吐出一個字“水!”

周大夫連忙讓人拿來了水,然後小心地扶起長水,自己坐在後麵撐住他,才把杯子遞到了長水的嘴邊上。長水一點一點慢慢地吞咽,他之前雖然渴極了,但現在喝了幾口這冰涼的水,他的胃卻開始抽搐,他不可抑製地拚命幹嘔起來。

周大夫扶著虛弱的長水,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到底是什麽事情折磨得眼前這個溫順的青年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他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了,各式各樣的精神病人也見得多了,但是每當看到像長水這樣年輕,本可以擁有遠大前程的病人,他還是忍不住地惋惜和可憐。

他知道長水原本還有半年就可以大學畢業了,可惜如今卻隻能在這裏反複地掙紮。作為醫生,周大夫有時甚至想掀開長水的腦子來看一看,那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錯亂,可以把一個有為的青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周大夫輕拍著長水的背,然後跟一旁的護理員說:“去給他到食堂盛點大米粥來吧,讓他喝了暖暖胃。”

護理員有些為難地看著周大夫說:“食堂現在的細糧有限製,一般打不來呀。”

周大夫歎了口氣說:“你去我抽屜裏拿一兩細糧票給他們,大米粥軟和,病人現在這個樣子粗糧吃進去怕是胃裏受不了。”

護理員答應著要走,猶豫了一下又站住對周大夫說:“周大夫,您家裏也有一大家子人呢,就那點糧票還給患者買細糧吃,您自己中午的飯怎麽辦呐?”

周大夫擺擺手說:“沒事兒,你盡管去拿,韓長水的姐姐每個月初都會給他寄糧票的,現在正好是月底用完了,要不也不用我給他墊,再等幾天他的糧票到了,再還給我也是一樣的。快去吧。”

護理員這才點頭走了。長水嘔了半天,終於停了下來,他靠著周大夫閉上眼睛緩了緩。周大夫他們剛才的談話他都聽到了,他想,原來大姐還沒有完全拋棄自己,而周大夫也勉強算是個好人。

他這些日子一直都聽醫生和護士們議論,糧食越來越緊張了。他們食堂送來的病號飯也是一頓比一頓少,他猜測,國家艱難的時刻也許要到了。以前舒雅曾經跟他說起過,她的父親私下裏斷言,國家的經濟如果繼續這樣亂搞下去,那麽離發生災難的日子就不會太遠了。

而對於普通百姓而言,最大的災難莫過於饑荒,所以當長水看到碗裏的飯量越來越少的時候就知道方萬山這個大資本家的預測恐怕要成真了。而在這樣的時候周大夫還願意幫他這個精神病人墊糧票換細糧,不能不說他還是個相當不錯的醫生。

 

經過了整夜的折騰長水的神智此時有了暫時的清明,護理員拿來了粥,周大夫扶長水靠牆坐好,然後一勺一勺親自把粥喂給他吃。

溫暖的米湯終於平和了長水的傷痛,他喝完了粥,對周大夫點頭說:“謝謝您!”

周大夫看長水終於清醒了過來,很高興,他笑著說:“沒什麽,給我看看你的手吧,全都破了,我一會兒讓護士來處理一下,免得感染。這是你的藥,先吃了它,然後躺下休息一會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我盼望著你能自己解釋,凡事想開些。相信我,你的病隻要堅持吃藥,還是有好的可能的,你還有機會去把大學念完,以後成為一個對我們國家有用的人。”

初升的太陽灑下金色的光,正好照在周大夫真誠的臉上,長水感覺到了他的善意。也許是因為清晨,天地間都彌漫著蒸蒸向上的朝氣,長水的心忽然就明亮起來,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清醒的感覺,昨天那種瀕臨死亡的經曆讓他深深的恐懼。這裏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了,既然還得活著,那麽就得像個人一樣的活著!

他要像周大夫說的那樣,再回到學校裏去。他相信自己的頭腦,如果願意他隨時都可以通過畢業考試。他搞不清楚的隻不過是這個社會,而在數字的世界裏他仍然可以來去自由。他要好起來,必須好起來!

長水認真地回望周大夫,他再次道謝說:“謝謝您!我想治病,想出院!請您幫幫我吧。”

周大夫這次是發自內心地笑了,他想,太好了,長水終於醒了!他點著頭說:“放心吧,隻要你按時吃藥,你的症狀一定會得到緩解的,一旦你的精神情況有了好轉,我就打電話叫你姐姐來接你出院。來,現在你先躺下睡會兒,咱們慢慢來。”

長水對著他點了點頭,慢慢躺下閉上了眼睛。出院現在是他唯一的目標,他決定以後再也不管外麵的世界發生什麽了,他隻要想辦法回到學校裏去,把書讀完,以一個人的身份生活下去,這就夠了。他不會再對這個世界失望了,因為他不再抱有希望。一切美好的東西他都可以自己在幻想裏麵去編織,向內去求滿足感又有何不可。隻要他控製住自己不像外人談起那些幻覺,那麽他應該就不會再被當作病人了,這一點上,他知道那些藥會幫助他的。這樣很好,在快睡著的時候他想,從這裏出去就會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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