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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十三章中

(2021-08-21 15:07:32) 下一個

 

長水在精神病院裏麵慢慢地住了下來,他表現得很安靜,又恢複了按時吃藥睡覺的生活。因為他沒有再做出什麽有攻擊性的行為,周大夫觀察了他一陣後,就允許他每天下午到醫院的內院裏麵走動。

長水這才看清楚這個醫院的全貌。整個醫院是一座紅磚砌起的四層小樓,聽周大夫說,這裏在解放前就已經是精神病院了,解放後政府也沒有對這裏進行什麽大的改變,基本上延續了以前的格局。

圍著大樓有一圈高高的圍牆,給醫院圍出了一個大院兒,這個院子又分內外兩層,以醫院大樓為中心用牆隔開,平時住院的病人,沒有肢體攻擊性,且有一定行為能力的,白天被允許在內院活動。當然為了防止病人爬牆出走,圍牆的頂上還特意纏繞了鐵絲網。

那隔出來的前院,在西南角上有一溜兒平房,就用來做了醫院的門診,對外接診。一般病情比較輕的患者在門診接受完治療後就可以跟著家人回家自行服藥了。而那些病情嚴重的,符合住院條件的病人,就會被護理員送到後麵的住院部大樓裏去,關在有嚴密防護措施的病房裏,由醫院進行監控和治療。

這些事情還是長水進來了差不多一個多月後,斷斷續續地從大夫護士,或是別的病人那裏聽來的,然後才在腦子拚湊出了這個地方的大概麵貌。

自從可以在內院裏活動了以後,長水認識了一些別的病人。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故事,而每個故事在他們身上的表現形式也是大不相同。他們中有的人喜歡不停地講話,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對著身邊的人滔滔不絕,仿佛他的生命就延續在這些話語裏麵,一旦停下來生命也就完結了;

而有的人則終日一言不發,總是呆呆地坐著,不知道是思想在他的腦子裏轉圈,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思想。

 

這幾天長水終於見到了那個住他隔壁的12 號,他是個長得很高很壯的漢子,聽護士說,這些天他的病情穩定,所以也被允許每天出來在院子裏呆一小會兒。12號就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在外麵的時候常常是呆呆地挨著牆根兒坐著。

長水注意到他總是愛看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有時還會把手指張開對著太陽,仔細地研究,那樣子就像是想透過陽光看到手裏麵藏著的秘密一樣。長水看著這個長大癡呆的漢子,想起了他剛來的那晚聽到的撞牆聲和後來那粗重的喘息聲,誰會想到,一個看似簡單樸實的莊稼漢,竟然經受著那樣巨大的精神折磨。

長水悲傷地想,那些魔鬼誰都不肯放過,它們鑽進每個人的身體裏,把好的弄成壞的,把簡單的弄成複雜的,把幸福的弄成痛苦的,它們打碎了人們的精神世界,再把它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排列組合,依靠著這樣的手段,它們讓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了地獄裏。

看著這個終日盯著自己手看的12號,長水的心中竟起了一絲憐憫,雖然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並不比這個莊稼漢好。但是也許就是因為12號對著手發呆的那種迷惘又無辜的表情勾起了長水的哀傷,他想,雖然我們都在承受折磨,可是我還能看到魔鬼的臉,聽到它們的聲音,我還可以去恨,去咒罵,而12號,他好像對此一無所知,他承受著痛苦,但是卻無力辨別這痛苦的根源。

他一定很困惑,困惑到好像要窒息,所以他才會發狂,才會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會用血肉之軀去撞擊鋼筋水泥。

長水在離12號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他憐憫地望著他,竟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痛苦。憐憫別人有時正是撫平自己創傷的好辦法,因為憐憫是發自強者的一種力量,它既有感同身受的悲哀,又有想要伸出手去的勇氣,這勇氣也許未必能幫到別人,但是一定會幫到自己。長水就這樣看著12號,心底裏慶幸,自己還有憐憫他人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影走到了長水和12號的麵前,他彎下腰對著長水他們神秘地問:“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長水轉過頭來打量這個說話的人,他四十出頭,個子不高,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的衣服扣子也全都扣錯了,可是他臉上卻散發著亢奮的紅光,兩眼炯炯有神。

這個人長水在院子裏的這些天也是常見到的。他是8號病房的病人孫強,和別人不一樣,長水第一次看到他時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因為他對麵前的每一個人都會做這樣隆重的自我介紹:“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告訴你,我叫孫強。請記住這個名字,因為我是個大發明家,我發明了世界上第一部永動機,永動機知道嗎?永動機就是自動機,隻需要9伏電池做啟動,然後就可以不停地發電!

你想,有了這個發明我們國家的工業建設還用愁嗎?!用了我的這個發明我們根本不用等十年,十五年才能超英趕美,我們現在就是世界第一!我本來想把這個發明上報給中央的,可是我們單位的領導整我,他嫉妒我,不給我報。

我想自己直接上報給毛主席,我給他老人家寫信了,真的,毛主席給我回過信了,他說,中央很重視我的發明,要給我頒獎呢!你們等著瞧,過不了幾天就會有人來接我去北京!不過,這個事兒,現在還得保密,你們不要跟別人說,要提防美國間諜來竊取情報。”

說實話,孫強,如果他真的叫這個名字的話,講的這個故事還是很有意思的,這裏麵充滿了奇跡,秘辛,偉大,甚至是諜戰。長水第一次聽的時候就想,孫強還是挺有想象力的,並且對生活充滿了希望,至少是在他自己的幻想裏麵。

這個故事配上他淩亂落魄的外表和這精神病院裏纏著鐵絲網的圍牆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心酸。不知道孫強在自己的人生中經曆了什麽樣的挫折,才讓他最後深陷在幻想裏麵,希望從這裏殺出一條血路,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從而繼續活下去。

 

但是再動聽的故事聽多了也會讓人厭煩,何況孫強麵對的還是些和他一樣備受精神折磨的人們。所以這時,長水和12號聽他又要開始他的故事,誰都沒有搭理他,長水收回了目光,站起來想走開,而12號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繼續研究他的手。

孫強忽然急了,他被他們的冷漠和不屑激怒了,他要打擊他們,狠狠打擊這兩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家夥!他一把拉住了長水的胳膊,然後大聲地說:“你別走!你知道你剛才跟誰坐在一起嗎?傻麅子,我告訴你吧,他,”

孫強用另一隻手指著12號說:“他是個殺人犯!他把他親爹給殺了!你還敢跟他坐一塊?!你傻不傻呀!”

長水本來厭惡地正想要撥開孫強拉住自己的手,可是聽到他的話就徹底呆住了。長水不知道孫強的話是真是假,可是他看到12號忽然有了反應!這個粗壯的漢子慢慢抬起了頭,他望著眼前的長水和孫強,眼神從迷惘中透出了亮光,越來越亮,最後變得好像是一雙惡狼的眼睛,裏麵充滿了仇恨和殺氣。

他站了起來,飛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孫強的衣領,力氣大得幾乎要把孫強憑空拎起來,然後他喘著粗氣問:“你說誰殺了親爹?是誰?”

孫強被他拎著,嚇得半死,可是他不肯向這個傻子示弱,他是大發明家,是毛主席都重視的人,他相信,沒人敢拿他怎麽樣。所以他繼續提高嗓門尖叫:“你!就是你!我聽護士說的,你殺了你親爹!你就是個二傻子,是個殺人犯!啊——”之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12號在他的臉上重重地搗了一拳。這一拳打得他口鼻出血,昏倒在地上。

12號跳起來還想繼續撲上去打孫強,長水衝過去正要抱住他的腰阻止他繼續行凶,可是12號忽然不動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沾滿了鮮血的雙手。長水在他近旁,感覺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強烈的恐懼。他開始發抖,緊接著就從喉嚨裏滾出了痛苦的低吼,長水隱約聽到那聲音裏麵夾雜著驚恐地語言,他能分辨出“血,爹,殺人”這些字眼。

幾秒鍾以後,12號忽然發狂了,他大聲地嚎叫,然後衝向身後的圍牆,開始用頭狠狠地撞牆。長水呆呆地看著他,震驚得忘記了去拉住他。

這場景和這聲音讓長水又回到了剛來這裏的那個晚上,他看到無數張魔鬼的臉在12號的身前身後奸笑,長水聽到他們邊笑邊說:“你現在明白了吧,他為什麽老是看自己的手,因為那上麵沾滿了血,人血!而且還是他親爹的血!這血他永遠都洗不淨,他會一直被關在弑父的那一刻,終身都活在痛苦和恐懼之中!”

長水怕了,他捂住了耳朵,對著麵前的虛空喊:“別說了!不要再說了!這是煉獄!是煉獄!”

 

終於有人從他的身邊跑過去,是很多人,他們一起上前抓住了12號。長水向後退,一直退到了牆角蹲了下來,他看到12號在死命地掙紮,那些人拿著繩子開始綁他。12號憤怒地左衝右打,他要一條路,一條活路!可是,當然沒有。

長水看著他在圍攻的人群裏狂叫,最後忽然向後一仰轟然倒在了地上,渾身抽搐。在很多腿的縫隙間長水清楚地看到他滿嘴吐著白沫,雙眼向上翻,完全失去了人的樣子。可怖!

長水不忍再看下去,他閉上了眼睛,雙手仍然捂著耳朵。這人間的罪與罰有如鐵一樣冰冷,血一樣殘忍!被逼到了牆角的長水除了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不知過了多久,喧鬧聲終於像潮水般地退去了,有人走到了長水的前麵伸手把他拉了起來說:“韓長水,別害怕,沒事兒了。”

長水睜開眼睛,認出麵前的人是周大夫,他又立刻轉頭去看12號剛才倒下的地方,那裏什麽都沒有了,就連昏倒的孫強也已經被抬走了。地上很幹淨,長水甚至連一點血跡都沒看到,那裏空空蕩蕩的,就像剛才那激烈血腥的一幕根本沒發生過一樣。長水呆呆地看著那片空地,腦子裏閃爍著12號倒在地上的樣子,他想,無論人生多痛,多苦,這無情的大地都不會記得,不會可憐。

他不發一言任由著周大夫把自己拉回了他的13號病房,吃了給他特別加的藥,然後就閉上眼睛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了。周大夫本來擔心長水受到了刺激會有什麽不好的反應,沒想到他竟這樣安靜聽話,並沒有任何抗拒治療的表現,這才放下心。

今天真是夠亂的,8號的孫強現在還在急診室處理傷口,12號裏的那個如今給打了強力鎮靜劑綁在床上睡著了,希望明天他不要繼續瘋。除了長水這個當時離得最近的,旁邊還有幾個患者今天也都受到了驚嚇,都得加藥。想到這裏,周大夫就覺得頭痛,他今天的這個夜班不好值啊,還好長水沒鬧起來,現在得去看看其他患者了,他邊走出長水的病房邊想。

隻是周大夫並不知道,他雖然給長水加了藥,可是長水這次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睡著。整夜他都躺在床上,聽著隔壁傳來的痛苦的喘息聲。長水知道12號已經睡著了,但是他也知道這個可憐的人在睡夢中並沒有得到解脫。他想起了之前那些魔鬼的話,12號被永遠地鎖在了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那一瞬間。

毀滅了自己的血脈之源也許是這個世間最大的罪過,沒有任何人類的心靈能夠承受住它的重壓。古今中外,從國王到販夫走卒,在此罪麵前所有的人都會感到不寒而栗。

長水開始不受控製地喃喃自語:“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謎語,成為最偉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帶著羨慕的眼光注視他的好運?他現在卻落到可怕的災難的波浪中了! 因此,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俄狄浦斯親手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也沒能贖回那殺父娶母的原罪,這痛苦就焦灼在他的人生中,不死不休。

 

 12號重複了俄狄浦斯王一半的悲劇,而靈魂承受的同樣是全部的重壓。沒有希望了,長水想,跟自己父親作對的人都沒有希望了嗎?他也恨自己的父親,曾經有那麽一瞬間也曾想過,父親還不如相從母親於地下,那樣最起碼還能保全他的德行和忠誠。

長水如今頭腦混亂地想,當初的這個念頭也是有罪的,他現在為此也感到了痛苦。一想到父親,他的心就如有火在灼燒。建洲在長水的生命中扮演了二十幾年的慈父,長水熱愛他一如愛母親,現在卻要開始恨他了,這才是讓長水最痛的事情。

恨自己的父親很難,這讓他有深深的負罪感,就像12號,就像俄狄浦斯王。他此刻也恨不得刺瞎自己的雙眼,就當當初沒有看到父親和淑珍相擁的那一幕。錯的也許真的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恨了不該恨的。

 

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長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自責之中。他的是非觀徹底混亂了,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正在被魔鬼構陷,他堅信,這個世上一定有那些惡魔,他們隱藏在角落裏,總是能先他一步設下陷阱,等待他去自投羅網。

可有的時候,長水又會被一種負罪感牢牢地抓住,這感覺使他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才是魔鬼本身,他活在這個世上完全是害人害己。

這些思想在他的腦海裏反複搏鬥,一想到自己正在被人窺視,謀害,他就憤恨難當,恨不能立刻把那些小人抓出來活活掐死。可是一個轉念後,他卻發現那個被揪出來的,正掐在他手上的人正是他自己!他立刻渾身冒冷汗,內心的恐懼蔓延到身體的各個部分,他會不受控製地發抖,他想大喊卻發不出聲音。這是怎樣的一種可怕,沒有語言能夠去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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