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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七章上

(2021-07-21 07:52:17) 下一個

東北的冬天又長又冷,外麵除了冰雪,幾乎看不到半點綠色。家家戶戶的房簷下都結著冰溜子,小孩們淘氣經常會掰下兩個來放在嘴裏嘎嘣嘎嘣地嚼,嚼成冰渣滓咽下去,那叫一個透心兒涼。

人們常常這樣誇張地形容北方冬天那種極致的冷,說是在寒冬臘月裏,端著盆水出去倒,那可得快著點,要是你倒慢了,這盆水就凍在盆裏倒不出去啦!還有,刮北風的日子最好不要出門,那風就跟刀子似的,嗖的一聲從你耳邊刮過,能把你耳朵上邊的一層油皮兒給刮掉嘍!

而東北老話兒裏說起冬天還有一首數九歌,說的就是從冬至那日數起,這九九八十一天冬天的情景。在家貓冬的人們都會在這漫長的冬天在炕頭上扳著手指頭念叨這首數九歌,期盼著春天快點到來:“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邊看柳。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淑媛也常在家裏念叨著數九,想著等到了開凍的時候,日子就好過了。這樣數著,就到了“七九河開”的時候,長水的假期結束了。天氣雖然轉暖了一點,不過離真正的春天還差得遠呢。長水依舊穿著厚厚的大衣,拎上行李和書箱,另外還有一網兜淑媛給他帶的凍梨和肉醬,告別了依依不舍的母親,再次搭車回學校去了。

 

倒了兩趟車,他傍晚才到學校,他發現宿舍裏的幾個同學除了於軍家離得遠,他是湖南人,還沒回來外,黃平和張韜都已經回來了。他進宿舍的時候,剛好張韜在屋裏看書,看到他拎著大包小包的走進來,就忙站起來幫他接過行李放到架子上,然後說:“你可回來了,王扶林都來找過你幾次了。看你一直不在,說你回了家簡直就是樂不思蜀了。”

長水笑著問他:“你們怎麽都回來得這麽早,你哪天到的?”

張韜說:“我前天就回來了,扶林是昨天到的。剛回來就往咱們這兒跑,說有事找你。今天下午還來了一趟,我跟他說,估計你今天晚上能回來,他恐怕晚飯後還會來找你。”

長水就笑著說:“這個扶林,就是個急脾氣,有什麽事等不得這一兩天的。對了,立人回來了沒有?”

張韜搖頭說:“聽扶林說,還沒呢。立人家離得遠,估計這會兒還在路上,明天應該差不多到了。隻是等他回來,恐怕我們又得聽他叫嚷‘這東北的天,要死了,冷得嘞!我們那邊的桃花都開了,這裏還是冰呀雪呀的!’”

他這幾句話學立人學得惟妙惟肖,長水聽了笑起來。他也想起立人一到冬天就被凍得不願意出宿舍,每次放完寒假坐車回來就會抱怨:“車越往北走越冷,出了山海關,就又凍手凍腳,冷得難捱了。”

長水便笑著對張韜說:“也確實難為他,他從小在南方長大,哪裏受得了咱們東北這凍。”

張韜也點頭說:“是呀,和咱們屋的於軍一樣,一到冬天就發怵,不過於軍有個好辦法,冷了就使勁嚼幹辣椒,說這個能暖和胃。”

長水有些促狹地眨眨眼說:“可惜這個方法立人學不來,恐怕還沒嚼上一根幹辣椒,他的頭上就得冒火啦!”

張韜哈哈地笑起來,說道:“你也學壞了,這樣擠兌立人,等他回來,我一定告訴他。”

他們倆個正說得熱鬧,冷不防門被大拉開,扶林穿著軍大衣帶著一陣冷風掀起棉門簾子衝了進來。邊走還邊嚷:“說什麽呢?兩個人笑得那麽開心,在樓道裏都聽見啦。”

長水有些無奈地看著他說:“你怎麽總像一陣風似的說來就來,快點把門關上!冷風全灌進來了。”

扶林忙回手關門,然後看著長水笑著說:“你可回來啦!就數你家離得近,還每次都這麽晚回來。”

長水起身掛好自己的大衣,才回答他道:“也就比你晚回來一天而已。”接著伸手指了指扶林身上穿著的軍大衣笑問:“這麽時髦的軍大衣又是你父親的戰友送的?”

扶林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衣答道:“是啊,王叔叔這次過年又到我們家來拜年,送給我和我弟弟一人一件,還不錯吧。”

張韜和長水都同時點頭。張韜還羨慕地說:“你這個王叔叔還真是不錯,一直念著和你爸當年在部隊裏的舊情,對你們真是關照。”

扶林笑了一笑說:“王叔叔人是不錯,如今在部隊上已經升了營級幹部,卻並不忘本,今年來我家時,又跟我們說起,他當年和我爸在一個班裏行軍打仗的事兒。”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又說:“隻是,我私心裏其實並不希望他常來看我們。”

長水和張韜都有些詫異地望著他。扶林的眼睛暗了暗道:“每次他走後,我媽就會難過好幾天。常常一個人坐在炕上抹眼淚說,‘要是你爸還活著,那該多好’。”

長水和張韜都沉默了。他們明白,一個家庭失去了丈夫和父親那是怎樣的一種痛。扶林素來量大心寬,他們幾乎都忘記了,曾經的戰爭給他的家留下了那樣不可愈合的傷口。

長水他們默默歎了口氣,還是扶林自己先笑了,開口說:“沒什麽的,我們都習慣了。一般這個時候,我就會安慰我媽說,你看,你兩個兒子都長大啦,等我一畢業就給你領個媳婦兒回家,然後再生個大胖孫子,到時候管保你樂得合不攏嘴!”

聽了這話長水和張韜又都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看著他,張韜先回過神兒來,哈哈笑著說:“王扶林,你可真敢說啊!媳婦兒和孫子都出來了,而且還不帶臉紅的!厲害!厲害!”

長水也笑了,心想,隻有這樣堅強又樂觀的扶林,才能扛得起生活的重壓和母親的悲傷。扶林不理會張韜,一轉頭看到了長水剛放到桌子上的網兜兒,眼睛一亮說:“你媽又給你帶凍梨啦,快,化一個來吃!”

長水笑著找出一個小盆,對他說:“等著。”然後就出門去水房打了一盆涼水回來。

再進屋時,看到扶林正坐在桌邊同張韜說:“我昨天回來時在宿舍門口碰到了學生會主席康華,他說,學校定了四月初辦一次全校長跑比賽,之後還有排球和籃球比賽,讓我們廣播站提前準備宣傳稿,”說到這,他扭頭看到長水端著盆進來,就看著他笑道:“聽見了嗎,大才子,你的工作來了。”

長水不理他,放下手中的水盆,從網兜兒裏拿出三個凍梨放進去化上,才開口問:“怎麽今年隻辦這幾種比賽,往年不都是要辦春季運動會的嗎?”

扶林點頭解釋道:“我開始也納悶兒,不過康華說,今年不比往年,學校黨委計劃在五六月份響應中央號召,在全校開展政治整風運動,時間緊任務重,為了配合之後的政治運動,學生會就決定把運動會縮減為這幾項比賽了,別的項目今年都沒有了。”

長水點著頭,若有所思。他平時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專業課和校刊還有廣播站上,對於政治運動他不是個積極的參與者。在這一點上,長水遺傳了他父親建洲的品性,樂天委分,無爭於世。他願意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麵,輾轉挫磨,埋頭鑽研。

作為一個新時代的青年,他當然是共產主義的絕對擁護者,也盼望自己將來能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但是,對於圍繞在他周遭的各種政治思潮的暗湧,他並不關心。他天生沒有什麽敏銳的政治觸角,也察覺不到報紙上的那些新聞社論背後隱含的意義。他甚至至今也沒認真考慮過要在大學裏遞交入黨申請書,盡管很多同學都已經這樣做了。

他不是不向往黨組織,隻是覺得能在大學裏入黨的人都是出身好在政治上又極為積極的同學,而且一旦成為了黨員,將對畢業後的工作分配有極大的幫助,所以一個黨員的位置有太多人去爭取了。長水自問,自己決不是政治積極分子,同時他私心裏也不願意把共產主義的信仰同未來的利益掛在一起。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是事實上,他的內心深處還暗藏著舊時文人孤潔自賞的情結,他認為,精神上的信仰要純粹才有價值,任何沾了功利邊的追求都會失去它原有的意義。

總的來說,長水是個遊離於政治運動之外的人,這在當時雖然屬於少數派,不過也並不是唯一,所以他的政治表現倒也不會很引人注目。這時,他聽扶林說,之後要有整風運動,心想,恐怕又將是左右派之爭,也不知將會殃及多少身邊的同學,便有些怏怏的提不起興致來了。

可是扶林不管這些,他沒察覺到長水的變化,這時忽然把臉湊近長水,神秘地看著他說:“康華跟我說,今年新聞係的女生排球隊水平相當不錯,有望奪冠,讓我們多留意,準備宣傳稿的時候好有個方向。你猜,他說的這個排球隊的隊長是誰?”

長水心情不太好,白了他一眼說:“我怎麽會知道!新聞係我一個人都不認識。這話你應該去問立人,他才是包打聽。”

扶林伸出食指搖了搖,笑著問:“新聞係你真的一個人都不認識嗎?韓長水同學?對了,我期待著和你一起探討詩歌的藝術。嗯?大才子!”

長水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扶林,心想,難道是方舒雅!緊接著,他想起了舒雅甜蜜的笑,臉竟然不受控製的紅了。扶林像隻算計得逞了的狐狸,得意地笑起來。

張韜在一旁聽不懂,急著問:“是誰呀?你們兩個神神秘秘的。”

扶林轉頭笑著對他說:“這個女排的隊長叫做方—舒—雅。”邊說邊用眼睛瞟長水。

長水氣得打了他一巴掌說:“你看我做什麽?方舒雅可是我們一起在車站認識的。”

張韜這時大概明白了個七八分,湊過來問:“怎麽著,有情況?”

扶林就指著長水說:“你問他。”長水簡直要對他們兩個翻個大大的白眼,攤開手說:“你們胡說什麽呀,就是我和扶林這次回家在火車站偶遇的一個同學,僅此而已。”

扶林笑著緊接著他說:“我們何曾說什麽,不過是有緣人碰到有緣人罷了。對了,到時候你去采訪她——們,給我們寫一篇好的宣傳稿呀。”

長水無奈地看著他,隨後拿起水盆裏的凍梨塞在他手裏說:“梨化好啦,趕緊吃,好堵上你的嘴!”張韜和扶林都笑了,坐下來拿起梨吃。

 

扶林也知道長水臉皮薄,不好再取笑他,於是就換了個話題,問他說:“今年就這幾項比賽,你打算報哪項?”

長水此時有些心不在焉,又不想被扶林他們看破,就反問他們:“你們都報什麽?”

扶林一拍胸脯說:“我當然是報籃球,咱是專打二中鋒的嘛。”

長水點頭,他知道扶林因為個子高,容易搶籃板球,所以在校隊裏就是打二中鋒的位置,不過他的水平不是太好,所以一直是做替補的。當然如果是在化學係自組的球隊裏,扶林應該還是可以當主力的。他笑著看扶林說:“是呀,你這個二中鋒終於派上用場啦。”

扶林知道他是趣自己一直替補,並不在意,反而打蛇上棍般地跟著說:“那是呀,有了我,今年我們化學係的實力可是不容小覷呀。”

長水和張韜都學著他,煞有介事的點頭,然後就都笑了。長水又問張韜說:“你呢?”

張韜搖搖頭說:“我恐怕是什麽也報不了了,隻能當當觀眾。你知道,我就乒乓球打得還行,可是誰想到今年竟然沒有乒乓球比賽,所以,”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看著長水說:“哎,我們問你要報什麽,你怎麽不說?倒反過來問我們。”

長水這時已經有了主意,就笑著答道:“我這不也是剛想好嘛,扶林要打籃球,我就躲他遠點好了,免得到時候和他兄弟鬩牆。排球我們係有好幾個校隊的,打的都好,應該用不上我,所以我也隻能報長跑啦。好在我短跑的速度雖然不行,但長跑的耐力還是有的。”

扶林聽了就笑道:“那好,那就這麽說定了,到時候看看我們誰有機會奪冠!”

長水的好勝心也被扶林勾了起來,他一揚臉說:“好呀!到時候看看咱們倆誰的本事大!”

扶林看他認了真,又壞心眼兒地笑著對他說:“不過,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新聞係的采訪啊。”

長水恨得用手指在空中虛點他,然後針鋒相對地說:“王扶林同學,看來我得找個時間找麻花辮子談談啦。”

扶林一聽,忙笑著拱手告饒,卻惹得張韜打趣長水說:“能讓韓長水你這樣來威脅扶林,看來這個方舒雅確有過人之處呀!不行,改天我得到新聞係去瞻仰瞻仰了。”

扶林聽了立刻笑倒,長水無奈地看著他們兩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反感這樣的玩笑,他發覺他還是很喜歡聽到舒雅的名字的。和最初的感覺一樣,聽到她,想到她,他都會有那種甜蜜又溫暖的滋味襲上心頭。

 

這算是對舒雅的一見鍾情嗎?那天晚上,長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到了初遇舒雅時,她的一顰一笑。他承認,那一刻,這個沉著大氣,形容美麗的女孩確實走進了他的心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特別欣賞她,所謂“情不知所起”便是如此吧,隻是會不會“一往而深”,他並不知道,他覺得他實在是還沒有達到那樣的化境。

他想,明人湯顯祖在形容杜麗娘時說的這兩句話,實在是描寫愛情的極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那是一種起死回生的力量,將世間萬物都置於愛情之下,美則美矣,隻是若非杜麗娘這樣的深閨嬌女,精神極度空虛,是沒辦法把一個愛字放大到超越時空和生死的。

他自問比之這樣的愛情,他的這一點小小的情思漣漪隻不過是蜻蜓點水罷了。不過,這使得他的心中充滿了渴望,他想快點再次見到舒雅,他現在的狀態說是想念她,也許並不恰當,因為他們還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可是他又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隻是滿腦子裏全都是她和她的名字。這一夜長水失眠了。

 

在之後的日子裏,長水平靜的心會時常因為想起舒雅而被攪亂得一塌糊塗。他設想著很多種可能,去同舒雅再次相逢,可是他不像扶林那樣莽撞而勇敢,也沒有自信舒雅能夠還記得他的名字。雖然他知道他隻需要等待,等到四月份排球比賽的時候,他便一定能再見到舒雅。可是那太久了,他感覺到自己心中的渴望與日俱增,他想念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和她的背影。

是的,他現在已經很確定了,他正在想念一個他隻見過一次麵的人,真是奇妙,也真是煎熬。長水終於明白了,什麽是思慕的力量,這力量飽含著靈魂的求懇,徘徊在得失之間,時間越久願力越大,隻可惜這份願力隻會向內錘鑿他柔軟的內心,而不會化作枝蔓去幫他探究另一顆心的消息。

 

就在長水快要相思成災的時候,偏偏校刊的編輯來找他催稿,長水一時沒控製住自己的心情,寫了一首叫做《思念》的詩送去發表了。在裏麵他這樣寫道:“思念,仿佛是投進湖心的漣漪,是掠過荷塘的輕風,它織成一張張蛛網結滿了我的心房。”

 

在一個寧靜的下午,和他同宿舍的於軍打了熱水回來,看見他坐在床上拿著本書發呆,便對他說:“想什麽呢?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剛才在樓道裏時,剛好碰到305的林陽,他說有一個女同學在樓下托他上來找你,讓我回來告訴你一聲。你快下去看看吧。”

長水愣了愣,他不記得今天係裏或是宣傳部有什麽工作,誰會來找他。他放下手裏的書,問道:“是誰呀?”

於軍笑著說:“我怎麽知道,你快下去看看吧,也許又是你的那些校刊讀者,想要一睹你這個大詩人的真容也不一定。”

長水摸摸自己的臉,笑了,他對於軍說:“別胡說,什麽大詩人!哪有人這麽無聊,會專程到宿舍來看我!”說完也不等於軍回答,就出門下樓了。

走到一樓,他好奇地望向宿舍樓的大門口,在太陽地裏站著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淺褐色的半長皮大衣和一雙黑色的單皮靴,頭發紮成馬尾,這時正兩手插著兜,從宿舍大門的一頭慢慢踱向另一頭。她顯然是在等什麽人,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當長水在斑駁的光線中看清楚她的臉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有短暫的空白:那是方舒雅。

 

也許目光是有重量的,當長水站在樓梯上默默注視著舒雅的時候,舒雅好像是感覺到了一樣,慢慢地抬起頭看向這邊。她看到了瘦高的長水挺直著背,靜靜地站在樓梯上,他的臉有一半藏在陰影裏,她隻能隱約看到一些青白的顏色,陽光從外麵射進來,正好打在他緊抓著樓梯扶手的左手上,舒雅感覺到了他的用力,她清楚地看到他手上的筋骨全都繃緊了。隻這一眼,讓她剛才還砰砰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了。女人的直覺讓她肯定,長水也是在意她的。她鼓起勇氣,把頭側向一邊對長水微笑。

長水看到舒雅甜美的笑容,如夢初醒,趕緊下了樓梯,迎著舒雅走了過去。這次他沒有讓舒雅先開口,搶先對她說道:“舒雅同學!竟是你!”

舒雅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長水竟會這樣親密的稱呼她,也不曾預料到,他會毫不掩飾地露出驚喜的神情。在來之前,她想了很多種他們見麵可能會發生的情景和會說的話,也曾患得患失,害怕長水對她太過冷淡,或者是一眼洞穿她的心意而鄙視她。隻是沒有想到,這時同長水麵對麵站著,她分明從他的眼裏也看到了熾熱的光亮,他周身散發出來的那種氣息,無不透出夢想成真般的喜悅。舒雅幾乎可以斷定,長水也像她一樣,正熱烈地思念著她。

 

長水那樣不假思索地直接叫了舒雅的名字,就算看到舒雅微微的怔了一下,也沒有後悔自己的莽撞。因為這個名字他已經在心裏叫了千遍萬遍了,看到舒雅今天勇敢地站到了自己的麵前,他的心裏充滿了感激。舒雅做了他想做的事情,不管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動情動意,隻這美好的重逢便足夠讓他忘掉一切顧忌,一切顏麵,他要告訴舒雅,自己對她的思念,對她的渴望。

這時舒雅微笑著回望著他,目光裏好似沾染了光彩,她說:“沒想到我會來找你吧。”接著她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份折著的校刊,打開來說:“這是最新一期的校刊,我讀到了你的詩,”

長水的心一跳,他的“思念”她讀到了!她來找他,是因為她猜到了,他心中的思念是向著她的嗎?他熱切地望向舒雅,盼望著她能告訴自己,她讀懂了他的心意。

舒雅本想接著說下去,可當她看到長水用那樣炙熱的目光盯著她看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臉燒起來,忙垂下眼睛,讓自己稍稍冷靜一下,然後接著輕聲說下去:“我覺得,這首叫做《思念》的詩好像和你以前寫的詩都不大一樣。”

長水看出了舒雅的慌亂,聽到她特意來問這首“思念”的特別之處,便大概知道了她的心意。他心想,這好像是命運早就注定好的,他和舒雅竟能一見傾心!他本以為那煎熬著他的相思隻是從他的心裏單方麵發出來的,它無法跨越心與心的隔膜而傳遞到舒雅那裏。可是上天竟這樣眷顧他,讓他的情意從詩裏麵伸出觸角碰觸到了舒雅的內心。勇敢的舒雅如今就站在他的麵前,長水悄悄握了一下拳,阻止住自己想要去擁抱她的衝動,這樣可愛的舒雅一定就是他今生愛的歸宿了。

他遲遲的不回答,讓舒雅有些慌,她抬起頭來望向他。長水看到舒雅眼底的亂,忙控製住自己的聲音回答道:“你說的對,這首詩確實和以往的那些都不一樣。從前的那些詩,都是我一個人內心的獨白,我寫的時候,心裏就隻有自己。而這一首《思念》卻不同,寫它的時候,我的心裏充滿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在那個人的麵前,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我的思念是向著她的!我曾經很渴望,很渴望,這些思念能夠化成輕風吹到她的窗前。可是我太懦弱,太不自信,不知道該怎樣去送達這些情意,所以就隻好讓它們都織成了蛛網,結在了我自己的心裏。”

舒雅直直地望著長水,大大的眼睛裏慢慢盈出了淚光。她心中的歡喜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自從她看到長水的這首詩後,就在心中反複地糾結,她多麽希望這是長水寫給她的詩!可是,多少次她都在心裏嘲笑自己,那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夢罷了。長水也許早就不記得她了,他們隻匆匆見過一麵,他怎麽可能那樣深刻而熱烈地思念她。可是這個念頭在心底裏冒出來後,就再也沒法消失。她腦海裏總是回想著瘦高而挺拔的長水,幻想著他用那認真又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對她訴說自己的思念。

舒雅不是個局限於小情調格局裏麵的人,她一旦發現自己陷入了感情的漩渦,就立刻跳出來審視自己,當她確定自己是真的愛上了長水後,那麽,她想,她現在需要知道結果。所以,今天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氣,走到了長水的麵前。而在長水這裏,她聽到了最美的答案!這愛的歡喜讓她感動,她本想給長水一個大大的笑容,可是沒想到,自己卻濕潤了雙眼。

長水看到了舒雅眼中的淚水,他覺得那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純潔,最美麗的珍寶。他柔聲對她說:“舒雅,陪我散散步,好嗎?”舒雅終於在唇邊綻出了一個微笑,她點了點頭,跟隨著長水的腳步一路走去。陽光在他們的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他挺拔如竹,她嫵媚似梅。

 

在校園中的一片白樺樹林裏,他們慢慢地走在小路上。舒雅靜靜地走在長水的身旁,聽他好像自語一般地對自己說:“你知道嗎,那天遇到你,我便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但這不是令我思念你的原因。我覺得自己是被你安靜的氣息,大方的舉止而吸引。還有,”

他微微頓了一下,“就是你走在陽光下的那個溫暖的背影,冬日的陽光和煦地灑在你的周圍,照亮了空氣中的浮塵,細細的光線穿過你長發的發絲和大衣的下擺,那一刻使我感到,你整個人都散發著溫暖的光亮。後來我常常會想起那個畫麵,覺得真是如詩如畫,如泣如訴。有一種情感就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它一直縈繞徘徊在我的五腹六髒之間,是溫暖的,也是纏綿的。”說到這裏,長水默默轉頭看向舒雅。

舒雅這時已經聽得癡了,她想,今生何幸,讓她遇到這樣溫柔而又深情的長水!她望著他,他的眼睛很黑,很亮,濃密的眉沿著他微聳的眉骨舒展開來,他就像她曾經幻想過的那樣,認真而溫和地看著她。舒雅的心融化了,她覺得,此刻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了長水,她渴望時間就停滯在這裏,她想永遠就這樣仰望著長水。

長水仿佛看懂了她的心,微笑著緩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說:“我知道,我們彼此還並不了解,但我珍視我們一見傾心的夙緣,這是我們心意相通的明證。所以,舒雅,你願意同我走在一起嗎,作為兩個深深相愛的人?”

舒雅的手指碰觸著長水微溫的手掌,她感到心裏酥酥麻麻的。她聽到長水向她索要答案,她知道,幸福的時刻終於到來了!她沒有回答,而是走近長水,把頭輕輕地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長水感覺自己的頭腦裏轟的一下,一片空白,他機械般地伸出雙臂擁住了舒雅軟軟的身體。巨大的幸福感隨後襲來,這一刻,他覺得,仿佛他人生中的所有夢想全都實現了!老天為證,他韓長水將一生一世都珍愛方舒雅,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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