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砰”的一聲,長水的宿舍門被拉開了,王扶林像顆炮彈一樣地衝了進來。“長水!”他大聲的叫著,“已經定了,這次全校到大壩上義務勞動,由咱們廣播站組成宣傳隊,給同學們表演鼓勁兒!我和立人商量,到時候我們倆加上你和劉前還有張韜,咱們給大家說段快板兒。你是大才子,快板的詞兒就由你來寫。立人已經去宣傳部借快板兒去了。時間緊迫,後天全校就上大壩,你得抓緊把詞兒今天就寫出來。我這就去告訴劉前和張韜,等你寫完了,咱們今天晚上和明天下課後幾個人在一起練熟了就行了。”
長水本來正坐在桌子前看書,這時抬起頭來說:“你就不能小點聲說,我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聾了。你和立人也是,說風就是雨。剛聽了個信兒,也不等跟我們幾個碰頭商量一下,就一個去借快板兒,一個來給我布置任務。你也不問問我們幾個明天都是什麽課,有沒有時間。”
扶林撓了撓頭,笑了說:“我一聽說部裏把宣傳隊的活給了咱們廣播站,心裏一高興,拉著立人就跑,把什麽都忘了。”緊接著他又有點擔心地問長水:“怎麽,你明天的課多,沒有時間嗎?”
長水搖頭說:“明天我隻有上午有兩堂線性代數,不過我今天上午剛聽劉前說,他明天好像是一天的課,恐怕時間上不好安排。”
扶林就一擺手說:“那不要緊,劉前是山東人,本來就會打快板兒,他要是沒時間記太多詞兒,讓他說最後一句就是了。關鍵是你,現在得趕緊寫詞兒,要不然說啥都是白扯!”
長水無奈地點點頭說:“知道了,我這就寫,你趕緊去通知劉前和張韜吧,好讓他們安排好時間。”
“得了!我這就去。”扶林說完,拔腿就走,到了門口,還不忘回頭叮囑他說:“到今天晚上啊,你盡量寫完。咱們晚飯後碰頭,先練練。”
長水懶得理他,衝他揮了揮手。扶林就笑著跑了。跟長水住一個宿舍的於軍望著他的背影,這時說:“這個王扶林,跑起來像陣風,說話像打雷!”長水和另一個室友黃平聽了都笑了。
這是長水上大學的第二年,他從一開始懷著有點忐忑的心情踏進校園的大門,到之後慢慢熟悉了數學係的大講堂,各位教授,同學,最後是整個校園裏的一草一木,他深深的愛上了這裏。這所大學,不僅是他學習知識的講堂,也是他第一次向世人展示自己的舞台。
一直以來在他身上隱含著的,培養著的才華在這個校園裏麵慢慢嶄露頭角,最後大放異彩。在數學專業方麵,長水才智過人,他對於抽象圖形和線性數字的領悟力與日俱增。他研究得愈艱深,就發現自己的興趣愈濃,這是一個良性的循環,他想,他終於漸漸的喜愛上了這個專業。
後來,由於一次偶然的事情,韓長水這個名字在數學係開始廣為人知。因為有一次長水在課上找到了第二種方法來解決一道確定並求出二次曲線離心率的難題,當時講課的是係裏一位以最嚴厲而著稱的李教授,老先生望著這個有點沉默寡言,卻絕頂聰明的學生,激動得語無倫次,竟然公開的在課上說:“韓長水同學,是我近十年來見到的最具數學天才的學生!”話音一落,講堂裏安靜了幾秒鍾,然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長水感到自己的心都沸騰了!血往上湧,手有些微微顫抖。這是他有生以來獲得的最大的讚譽。他有些無措,可更多的是狂喜。他想,黃先生說得對,這就是創造的快感!在數學的領域裏,我一樣可以獲得!至此以後,長水的名字就在數學係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而長水並不隻醉心於他的專業研究,才來上學的一個月後,他就發現學校宣傳部辦有一份校刊,接受同學們的投稿。他興趣盎然的看了幾期,覺得自己也可以寫幾首詩,投去試試。在詩裏他抒發了自己對大學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時代的無限憧憬。
他寫道:“我是一隻鳥,自由地飛翔在藍天。我不愛惜羽毛,隻想衝擊更高的雲層!”這是他那時被鼓舞的內心,真實的寫照。大學給他平凡的生活打開了一扇窗,讓他原來壓抑著的,掩飾著的激情全部迸發了出來。他真的想飛,他想把自己全部的才華都釋放出來,去戰天鬥地!他的心變得十分的寬廣,他感到自己充滿了力量。
長水的詩真的被發表了。長水看著校刊上自己的名字,激動莫名。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變成了鉛字被印刷出來。他鄭重地把刊有他的詩的校刊寄給了黃先生。他希望,黃先生也能為他高興。
過了幾天,校刊的編輯來找長水,興奮地告訴他,他的詩在同學中間反響很好。他已經接到好幾封讀者的來信,特別稱讚長水的詩,說看了之後讓自己備受鼓舞。“所以,韓長水同學,我想向你約稿,希望你能定期地給校刊寫詩。另外,宣傳部想吸收你到學校的廣播站來,為我們的廣播站寫一些稿子。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編輯誠懇地望著他說。
長水當然願意!他沒想到自己的詩竟這樣快的得到了同學們的認可。他甚至感覺一切都美妙順遂得不真實,接下來,他將會經常看到自己的詩在校刊上被發表出來,甚至在廣播裏被播放出來!會有更多的人讀到他的詩,了解他的心聲,從他的喜怒哀樂裏麵找到共鳴!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校刊編輯,從此長水便成了校刊的特約詩人,宣傳部的一名幹事。
漸漸的,長水就成了學校裏麵的風雲人物。大家都知道,數學係的韓長水是個大才子。不但專業課過硬,還有難得的文學才華。他的詩常常被大家傳詠,甚至有人特意在數學係上課的時候,到講堂門口等他,希望一睹這位天才的廬山真麵。這是長水始料不及的,他有些窘,沒有想到他的讀者們會這樣的熱情。他沒有因此而得意洋洋,相反,他並不習慣成為這樣的焦點。
在給黃先生的信中,他寫道:“我還是我,並沒有因為別人的稱讚而變得不知所謂。我感激那些喜愛我的詩的同學們,不過有時我也有點不知道該怎樣去麵對他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麽所謂的天才,但我現在心中確實充滿了創作的靈感和喜悅。這一切讓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亢奮。不過,我也時刻都在用您的話來提醒自己,永遠隻寫真的詩。我不會讓您和我的同學們失望的。”
在廣播站工作的時候,長水結識了王扶林和李立人兩個同學。扶林和長水一樣是東北人,他們兩個的老家都在吉林。扶林是化學係的,和長水同級。他是個典型的東北大漢,人長得高高大大的,留著寸頭,臉兒黑黑的,眼睛和嘴都很大。
有年冬天,扶林戴著棉帽子穿著厚厚的黑棉襖,晃晃悠悠地在雪地上走去飯堂打飯。走在後麵的立人指著他對長水說:“看,像不像是一頭熊!”長水當時笑不可仰。扶林自從認識了長水,很高興,說以後可以和他一起搭伴兒坐車回家了。長水覺得扶林就像是一個燒得旺旺的大火爐,每個靠近他的人都會被他的熱情點燃。他做事簡單直接,不喜歡拐彎抹角。因為嗓門洪亮,歌兒唱得又好,所以被選到廣播站做廣播員。
而立人則和扶林正好相反,他來自江蘇常熟,個頭不高,皮膚很白,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有個和身材不太成比例的大腦袋。仿佛他所有的靈秀精華都集中在了那裏,以致把身體壓得沒法長高。立人是學文學的,比長水和扶林高一屆。他是個八麵玲瓏的角色,很善於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負責廣播站的外聯和征稿工作。
和扶林不同,立人說話有南方人特有的儒雅和柔軟,當然他也和一切南方人一樣,說普通話的時候常常平卷舌不分,因此,他和扶林還曾鬧過個大笑話。
那時,長水還沒到廣播站工作,有一次輪到扶林播報當日新聞,誰知,扶林忽然肚子疼,急著要去廁所。當時隻有立人在旁邊,扶林就把新聞稿推給他說:“你先念著,救救急!”說完就跑了。
立人隻好硬著頭皮拿起稿子念。開始都還好,可等他念到“赫魯曉夫同誌從機艙裏走了出來”的時候,他把“艙”字念成了卷舌,結果聽起來就好像是“赫魯曉夫同誌從機槍裏走了出來”!當天校園裏聽到廣播的人,全都笑倒。長水當時還納悶兒,廣播站今天怎麽弄了個咬字不清的廣播員來。
如今,長水和扶林還有立人,已經成為了很要好的朋友。他感到非常的愉快,這是他第一次有了誌同道合的夥伴。以前在中學他更多的時候是獨來獨往,他覺得那時無人能同他分享他的精神世界。他從不把自己的詩拿到學校去給人看,比起同別人討論自己的作品,他更願意獨自沉醉在文學的美裏麵。他那時在同學們的眼裏是個不愛說話的優等生。他從來沒想到,原來有朋友是這樣一件讓人暢快的事。他的世界也因此變得廣闊起來。
他願意和扶林立人在一起討論文學名著,這常常讓他感到驚喜,他發現不同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是如此的差別,聽到別人的意見是件很有趣也是有益的事,有種讓自己打開眼界的感覺。
比如有一次他們就圍繞著蘇聯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他們都同時被保爾·柯察金的共產主義情操鼓舞著,當然也都被那段著名的人生格言激勵得激情勃發。
不過立人就有他的高論,他說,其實他最愛的還是這本書的前半部,當苦孩子保爾遇到了美麗純潔的富家小姐冬妮婭,他們兩個人的內心都爆發了愛的激情,至真至純,抹平了一切階級和貧富的差距,不帶有任何社會和世俗強加在人身上的一切枷鎖。這樣的精神戀愛是最美好,最純潔的。
當立人沉醉在愛的幻想裏的時候,扶林就會煞風景地說:“可惜,這種所謂的純愛並不能維持多久,那隻是兩個不成熟的人,天真的幻覺。事實上人是必須生活在社會裏的動物,任何的脫離了世俗的東西都是活不下去的。僅憑保爾和冬妮婭那一刹那的相遇,就能說明他們擁有了愛情嗎?一旦讓冬妮婭脫去她華美的禮服換上農婦的圍裙,和保爾過吃糠咽菜的生活,她還會愛他嗎?或者讓保爾穿上筆挺的西裝,蹬上閃亮的皮鞋,走進上流社會燈紅酒綠的名利場,他還會愛她嗎?他們的愛什麽都經不起,談何偉大!”
仿佛是想加強自己的語氣,這時候扶林用手拍了拍立人的肩膀說:“醒醒吧!羅密歐!這本書在情感的處理上,好就好在它後麵用現實主義寫實的手法讓這份幼稚的愛,在現實生活裏隨波逐流,最後消耗殆盡。”
立人就怒目扶林說:“你不知道藝術的美就在於,它是超越於現實之上的嗎?!我們的身體雖然每天生活在這個要吃要喝的現實世界裏麵,可我們的精神,卻是喜歡追求這喧囂塵埃上麵的,不可企及的陽光,因為我們都向往美麗。”
長水笑了,他是同意立人的。他覺得有些美並不需要千錘百煉,它們隻有刹那的芳華,但是,卻有遺世獨立的風姿。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單純的美麗,讓人思慕,讓人追求。就像飛蛾撲火,雖然之後會粉身碎骨,但那光亮卻讓人情不自禁。這也許是人心底裏最隱秘的矛盾,我們生活在這個束縛自己的身體裏,但我們的靈魂,卻時刻想不記後果地去追求刹那的解脫。
扶林是個現實主義者,他喜歡物質世界裏踏踏實實的東西。所以他覺得那樣的精神追求虛無縹緲,純屬無病呻吟。長水也不同他辯解,一樣水養百樣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於別人的想法,這很正常。關鍵的是,他喜歡這樣的討論,喜歡有這樣的朋友。和他們在一起讓自己覺得意氣風發,而思想的交流則給他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
他們也不總是三人行,同是文宣的劉前和長水的室友張韜也常常加入他們的討論。他們這幾個人愛好相近,脾氣相投,漸漸地長水就有了這樣一班極其要好的朋友。如今扶林安排下了任務,要他們這幾個人一起打快板,長水也隻好放下手上正讀著的《基督山伯爵複仇記》,開始認真地寫起快板來了。
很快到了去大壩義務勞動的日子。扶林他們的快板也練得差不多了。這天天氣很好,萬裏無雲。這一大隊大學生高高興興,鬥誌昂揚地扛著紅旗和鐵鍬到了大壩上。他們的任務是把整個大壩上麵坑窪不平的地方墊平,磊好土石,然後拍打結實,讓大壩頂上平整得像一條馬路。這樣沒有洪水的時候,這裏就可以走人走車了。
這些天之驕子們的幹勁兒都很足,大家喊著號子,扛起裝滿土塊和石頭的籃子,飛快地奔來跑去。女同學也不吝惜自己在陽光下暴曬的皮膚和她們柔嫩的雙手,自發的兩人一組拎著籃子,給墊土石,平整路麵的同學運過去。所有的人心裏都充滿了勞動的激情。他們要向世人展示,他們不隻有聰明的頭腦,也有強健的體魄。
毛主席剛剛發表了中國在教育方針上的定錘音:他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文中明確提出:“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麵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
他們都願意成為這樣光榮的勞動者!他們憧憬自己作為這樣的一名勞動者,在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中發光發熱,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沒有什麽是比這樣的宏圖偉業更激動人心的了。他們的未來是如此的光明,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所以所有人都十分開心地進行著這實際上是很繁重的體力勞動,沒人抱怨,沒人偷懶。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青春的氣息在他們的汗水中揮發,在陽光下閃光。
那些老教授們也都來了,他們甚至有些羨慕地望著這些孩子們,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年輕而鮮活的臉,不自禁地慨歎:“年輕真好!”
是呀,年輕真好!不管在什麽樣的時代,什麽樣的社會裏,年輕,代表的永遠是未來,那不可知的未來,擁有無限的機遇和挑戰,蘊藏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有令人向往的巨大成功,人生的頂點,當然也有失敗和悲涼的退場。不過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樂觀的,他們會簡單地認定一條路,覺得自己的未來一定會通往幸福的彼岸。正像這群快樂勞動著的大學生們,他們認定自己生對了時代,他們的前途一片光明,他們將是未來時代的締造者!
扶林和長水他們在勞動的隊伍裏跑來跑去,打著快板兒,大聲地給同學們加油鼓勁兒。長水看著眼前這勞動的洪流,心裏也很激動。成千上萬的人都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這是多麽激動人心的事情!這讓他有一種歸屬感,自豪感。他屬於這樣一群心靈純潔而高尚的人們,他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為此而感到無比驕傲。這時的生活讓長水陶醉,他再不是一個來自縣城的沉默寡言的學生,而是一個心懷遠大,有理想有擔當的天之驕子。
這時他正和扶林,立人他們一起大聲地念到:“同學們,勞作忙,建設祖國做棟梁!同學們,不怕苦,勞動起來賽猛虎!青春獻給新時代,高唱凱歌展宏圖!”
他們正跑得快,說得歡,忽然在他們不遠處,一個女同學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子絆了腳,一下摔在了地上。她手裏還攥著土藍的竹梁,結果把和她一起抬土的另一個女生也帶摔了。
立人他們嚇了一跳,正準備跑過去扶她們的時候,長水就看見扶林飛快地從自己身前跑過,一手拿著喇叭,一手居然還打著快板兒,跑到了那兩個摔倒的女同學前麵,用他洪亮的聲音大聲地說:“同學們,不怕苦,勞動起來賽猛虎!母老虎,快起來,巾幗英雄不怕苦!”
長水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看到立人的嘴張大得好像能塞進一顆雞蛋,劉前更是吃驚地連快板兒都掉在了地上。周圍勞動著的同學們也都錯愕了幾秒鍾,然後就爆發了一陣雷鳴般的笑聲。幾乎所有人都扔下了手裏的工具,有拄著腿彎腰的,有蹲著的,甚至還有趴下的,都笑得不能自禁,涕淚橫飛。
扶林傻了眼,他本來是想跑過來安慰這兩個女同學的,給她們鼓勁兒。因為一直在說“勞動起來賽猛虎”,所以,他想也沒想,就順口說出了“母老虎”來。結果鬧出了這麽大的笑話。
那兩個摔倒的女同學這時候都站了起來,她們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恨恨地瞪著扶林。那個被石頭絆倒的女孩,臉漲得紫紅,眼圈裏甚至縈繞了淚水。她狠狠地咬著嘴唇,使勁兒剁了剁腳,一甩她的麻花大辮子拉著跟她一起的那個女生轉身走了。
扶林知道自己闖了禍,感到無比的抱歉。可是這個時候他又不好上前去拉住她們道歉,所以傻呆呆地立在當地。長水看了不禁發笑,走過去推了他一把說:“惹禍了吧。你說你,怎麽說話都不過腦子呢!別傻愣著了,一會兒讓立人問問,這兩個女同學是哪個係的,你明天去給人家道個歉吧。”
扶林這才回過神兒來,忙點頭說:“對對,我這就讓立人問去!不過這次笑話可鬧大了,恐怕會連累這兩個女同學被人說笑。我真是該死!”邊說邊用手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頭,然後飛快地跑去找立人了。長水看著他來去如風的樣子,隻好搖了搖頭。
立人這時還沒緩過來,正抱著肚子坐在地上邊擦眼淚邊笑。扶林過去一把拉起了他,惱恨地說:“別笑了!快幫我去問問,那兩個女同學是哪個係的。”
立人被他拽著,邊笑邊說:“幹嘛,看上那個梳麻花辮子的女同學啦,不過我勸你還是省省吧,你今天這樣奚落了她,她現在肯定恨死你啦,你去找她一定討不到好臉色的。”
扶林氣得狠推了他一把說:“胡說什麽!我說錯了話,害她們兩個被人笑,我當然要去給人家道歉的,你還不快去問!”
立人見他急了,隻好說:“好好好。”然後跑去找人打聽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開始的就是這麽奇妙。扶林心裏本來滿滿的都是歉疚,急著想趕快求得她們的原諒,可剛剛經立人這樣一打趣,不知怎的,扶林的眼前就浮過了那條長長的麻花辮子。他記起,那雙像杏仁一樣的眼裏還盈滿了淚水。他的心好像漏跳了半拍,他覺得心底裏除了歉疚,好像還起了另一種化學反應,讓他酸酸的,提不起,也放不下。他可能還不知道,愛情的種子像蒲公英一樣,被風一吹,已經輕飄飄地在他的心裏紮根了。
義務勞動在大家的笑聲中結束了。日子又恢複了正常的狀態。立人一向很有效率,很快就打聽到,原來那天摔倒的那兩個女同學是俄語係一年級的新生。她們甫一入校,沒想到就讓扶林陰錯陽差地給鬧了這麽大的一個笑話,想來兩個人心裏是十分難受的。
扶林聽了,越發覺得自己混帳。所以,第二天就拉了立人跑到俄語係的講堂那邊去找人道歉。結果,立人回來手舞足蹈地笑著對長水說:“你是沒看到扶林的那個樣子,臉漲得通紅,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又不敢正眼看人家,竟然好像比個小姑娘還害羞。我在旁邊忍笑忍得辛苦!”說完,他就大笑起來。
長水也笑著,看著他說:“你厚道一點好不好,扶林夠窘的了,你還這樣笑他。”
立人搖頭說:“你不知道,我覺得他未必隻是因為犯了錯要道歉才窘的。他的這個姿態,我看,另有緣故。”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長水一眼。
長水一愣,心中電光火石般的一閃念,然後就含笑望著立人,說:“不會吧!”
立人便知長水會意了,笑著點頭說:“據我看,就是這樣了。隻是不知道扶林自己是不是清楚地曉得自己的心意呢。”
長水忽然就有了一刹那羨慕扶林的感覺,這個在情感上麵很粗神經的扶林竟然最先被愛神射中了。那種感覺應該很美妙吧。他有點好奇起來,就問:“是兩個裏麵哪一個呢?”
立人答道:“麻花辮子呀。我幫扶林打聽過了,她叫劉瑩,是遼寧人。”
“不過,”他又說,“這位女同學可夠利害的,一看到扶林過來,掉頭就走,差點讓扶林道歉的話都沒說出口。幸好另一個女生,看到扶林窘迫得很,而且態度也很誠懇,才硬拉住了她,接受了扶林的道歉。所以,我看,扶林若是真有了心,恐怕這追求之路還長著呢!”
長水笑了,說:“那樣不好嗎?愛情總是要經曆些波折才有意趣。隻是不知道我們的現實主義者扶林,要用什麽樣的現實主義態度去追求他的愛情。畢竟,在愛的世界裏,更多的時候是要人會做夢的。”說完,立人和他就默契地笑了。
接下來的事,就好像是按著事先安排好了的軌跡那樣發展下去了。扶林三天兩頭的就去俄語係那邊轉悠,常常在路上偶遇麻花辮子。開始劉瑩還不理他,經常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同他擦肩而過。
後來偶遇得多了,她便終於沉不住氣了,在一次去飯堂偶遇的路上,主動叫住了扶林說:“王扶林同學,你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這幾天你總是在我們俄語係這邊轉來轉去?據我所知,你好像是化學係的學生!”
扶林臉有些紅,不過心裏卻是狂喜,麻花辮子終於肯同他講話了!他傻傻地笑了。劉瑩被他笑得有些奇怪,喚醒他一句說:“你笑什麽?我在同你說話呢!”
扶林這才醒過神來,忙問:“你剛才問了我什麽?劉瑩同學?”
劉瑩無奈得搖搖頭,說:“算了,你就當我沒問過,你們學數理化的人是不是都這麽奇怪!”說完轉身想走。
扶林連忙跟上,緊接著她說:“你覺得是這樣嗎?這簡直就是對我們這些理科生的誤解呀!劉瑩同學,你不能因為我勞動那天無意中犯得錯誤,就一下子把我們這些理科生都否定了呀!”
劉瑩聽到他又提起那天的事,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扶林這個時候,忽然覺得魂魄好像又全都回到了身體裏,他的腦子清醒起來,口齒也恢複了伶俐,他說:“那天的事,我確實是好心辦了錯事,讓你們受了委屈,我再次誠懇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夠原諒我。我知道,因為這件事,可能會讓你,你們受到一些無聊的同學的嘲諷。從現在起,如果真有這樣的事發生,你告訴我,我去和那些嘲笑你的人談,保證會讓他們向你道歉!”
扶林逆光站在那裏,愈發顯得臉黑黑的,像尊鐵塔。他這時眼睛睜得很大,很認真地拍著胸脯做了保證。這讓劉瑩開始對他轉變看法了。她發現扶林並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樣,是個喜歡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的人。這時的他站在她的麵前,像一個一諾千金的男子漢,態度真誠,語氣懇切,甚至還有一些,體貼入微。
好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驅使著,劉瑩竟鬼使神差般地答道:“好,如果真有人那樣嘲笑我們,我就去找你。”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怎麽自己竟好像一下子同扶林拉近了距離,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親密了,仿佛他是自己相交多年的好朋友,自己竟這樣地信任他。
想到這裏,她的臉紅了,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很快地說:“好了,王扶林同學,不要再跟著我了,我要回宿舍去了。”說完,也不去打飯了,轉身逃也似地走了。
扶林還傻愣在當地,心裏默默地想,她最後說了什麽?她說,會來找我的?!扶林的心裏麵忽然就好像有一朵花,打開了萼瓣,慢慢地綻放開來。巨大的喜悅像是在一張蛛網上麵傳遞,一直到他的神經最末梢。他感受到了,那是愛情的喜悅!原來是這樣的,他正在經曆愛情!天忽然變得很藍,他的心變得很輕,輕得讓他以為自己可以飛起來。他承認,這感覺美極了,它不現實,無關乎偉大,但是這種喜悅是他有生以來從未經曆過的,讓他沉醉得不能自拔。
扶林就這樣帶著滿臉的傻笑,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了飯堂。立人和長水正等他等得不耐煩,他們今天約好飯後一起對宣傳稿的,結果扶林卻這樣姍姍來遲。看到他,立人就上前拍了他一下說:“你怎麽回事?這麽晚才來!”
長水發覺了扶林的不對勁兒,拉住了立人說:“有情況。”
立人一愣,轉頭看著扶林,這家夥被拍了一下,竟渾然不覺,還在那裏一個人傻笑。立人恍然大悟,興奮地拉著他問:“怎麽回事?你今天是不是見到麻花辮子啦?她跟你說了什麽,怎麽你整個人好像魂兒都不見了一樣?”
扶林聽到麻花辮子,立刻醒過神來,推開立人的手說:“什麽麻花辮子,人家叫劉瑩!”
立人就望向長水眨著眼笑。長水也笑了,看來扶林已經搞清楚自己的心意了,而且似乎那個叫劉瑩的女同學也給了他回應,真順利!長水過去拍了拍扶林的肩,說:“恭喜啦!”
扶林的臉微微有些紅,不過他鄭重地對立人和長水說:“我也是剛明白過來,你們兩個不要跟別人講,我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立人和長水見他說得嚴肅,也都點頭保證絕不會給他外傳的。這時候,扶林忽然裂開大嘴笑了起來,說道:“你們不知道,這戀愛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立人和長水上一秒還覺得他態度嚴肅,這時看著他竟沒心沒肺地笑著跟他兩個炫耀,都氣得推了他一把,立人說:“你這個家夥,還真是可惡!”長水就對立人說:“算了,戀愛中的人總是這麽莫名其妙的。”說著,他們就都笑了。
扶林的戀愛之路就這樣慢慢的展開了。他至此常常跑到俄語係去,後來得知劉瑩歌唱得很好,就問她願不願意參加大學的宣傳隊。長水和立人都笑他是以權謀私,扶林還振振有詞地說:“舉賢不避親嘛。”長水和立人立刻對望了一眼,然後放聲大笑起來。扶林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連說:“該死,該死!”然後紅著臉跑了。
參加到了宣傳隊裏來的劉瑩,同扶林他們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了。長水發現,劉瑩是個很活潑的女孩子,她能唱能跳,心地也很單純,做事又很認真負責任,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兒。立人覺得,關鍵是她真的很合適扶林,他們兩個都是心直口快型的,心中並不藏掖事情,工於心計。
劉瑩有時候在扶林麵前還會露出她嬌憨的一麵,眨著她銀杏一般美麗的眼睛,手裏纏繞著麻花辮子的辮梢,問:“王扶林同學,這首歌為什麽不可以按照我說的這樣唱和聲呢?”
這時長水就知道,劉瑩待扶林也是不同的,他們應該在不久就會找到兩情相悅的契合點,他真心地為扶林感到高興,不過有時他也會想,我的愛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降臨,它會以什麽樣的姿態,什麽樣的方式進入我的生活呢?是會讓我像扶林他們這樣如沐春風,還是像詩歌裏歌頌的那樣雋永綿長,抑或是像小說裏描繪的那樣刻骨銘心?想著這些,他的心裏湧起了躁動,他開始迫不及待地期待著他的愛神的蒞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