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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四章

(2021-07-10 11:32:09) 下一個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國民黨政府逃往了台灣,全中國解放了。

這一年的秋天,之怡如願考入了哈爾濱醫科學院,開始了她的大學生活,兩年後,這所學校擴建,更名為哈爾濱醫科大學,之怡他們跟著升級,原本兩年製的學業延長至四年,之怡意外的倒比姐姐之華多學了兩年的知識,這也為她日後的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之華在煤城礦務總院,幹得也是有聲有色,不但業務能力很強,同時又在政治上要求進步。她寫信回來說,自己已經向院黨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當然通常第一次申請都很難獲得批準,不過這是她向黨組織靠近的第一步,是她在政治上有追求的一種表現,她願意接受黨組織的考驗。她很有信心,在不久的將來,她將被組織接受,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

父親建洲看了她的信,笑了笑對淑媛說:“之華還是這樣有誌氣,什麽都不肯落在人後。”

淑媛點著頭說:“是呀,隻是希望這個富農的家庭成分不要影響到她就好。”

建洲低聲說:“我看共產黨什麽都好,就是這按祖產,不問青紅皂白地把人分了三六九等,實在是沒有道理。”

淑媛一笑,埋怨他道:“你怎麽這樣糊塗,現在還說這樣的話。這要是給人聽去了,可是不得了。”

建洲笑著搖頭說:“是呀,這樣的話,我也就是心裏想想,私下裏跟你說說罷了。唉,別管是舊社會還是新社會,都有讓人不敢說的話呀。”

淑媛不以為然地說:“世事本來就是這樣。曆朝曆代都有禁忌,哪有什麽時候是真的能讓人直抒胸臆,暢所欲言的。隻是這些議論,你心裏想想就算了,千萬不要一不留神在外麵說走了嘴。”

“那是當然。我難道還沒領教過厲害嘛。”淑媛就笑了。

 

 

就這樣,韓家在梨樹縣平平安安的住了幾年。到了一九五五年的秋天,長水終於要考大學了。

在這幾年裏,他長高了許多,瘦削的臉上也架起了一副窄框眼鏡。他的膚色有些青白,迎著陽光的時候,甚至能隱約的看到皮膚下麵細細的毛細血管。他總喜歡穿白襯衫,手裏常常會拿著幾本書,走在去學校或是回家的路上。遠遠看去,他已經長成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了。

不過,長水的氣質稍稍有些憂鬱,他很少放肆地大笑,也從不恣意地發表議論,他喜歡安靜的思考,願意沉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麵不被打擾。

 

 

如今,他正在為報考什麽專業而煩惱。他的本意是想去北京大學中文係。這幾年來,他寫了很多詩,把它們裝訂成一本小集子,沒事的時候就翻來看看。他覺得,在那些詩裏麵,能看到自己這幾年成長的腳步。時間在他的指間不停地流走,他希望自己每一段的人生都能留下些痕跡,於是那些詩,那些來自他內心深處的告白就為他在人生的石碑上麵刻下了一道道淺紋。

他感到自己越來越熱愛文學,無論是詩歌,戲劇還是小說,他總能很快的在裏麵找到藝術美麗的內核,這些都與他內心的精神世界產生深深的共鳴。

可是,父親的意思是讓他報考長春的東北人民大學數學係。他天資聰明,這不止體現在他對於文學的領悟力裏麵,同時也讓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解開抽象的方程式。父親覺得,不管到什麽時候,對於社會來說,理工科都比文科有用。好像是為了證明父親的正確,近來竟流行這樣一句順口溜“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

大姐之華也來信勸他選擇數學係。她說:“以我這幾年的社會經驗來看,學數學,的確要比文學對你未來的就業有幫助。以後,你可以去研究所搞科研,成為真正的科學家,又或者可以留在大學裏麵做教授。這幾年我們國家一直都在搞科技建設,這方麵的人才是供不應求,一向都很受重視。而且這樣的工作,也很適合你愛默默鑽研的個性。

如果學中文,畢業後,又有幾個人真的能成為作家?運氣好一點兒的也許會被分配到雜誌社去做編輯,記者,差點兒的可能隻能去哪個機關做個宣傳幹事。以你的性格如何來勝任這樣的工作?而且這又真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嗎?我相信,這將會同你的文學夢想相差很遠。”

長水不得不承認,大姐的話很有道理。那的確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很迷惘,他不舍得就此放棄自己的理想,可這理想好像就隻能停留在夢裏,一碰觸到現實生活就一下子蒸發得無影無蹤。

而他的現實好像應該是本本分分的讀大學,然後爭取分配到一個好的工作,之後娶妻生子,過最平凡的日子。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自己被壓抑地喘不上氣來。這就是生活嗎?是他注定的未來嗎?他不要這樣活!

他覺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是要實現些什麽,創造些什麽的,他心裏一直藏著個不為人知的奢望,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刻上豐碑!那樣的人生才是人生!

他想。他給黃先生寫了封信,訴說了自己的煩惱,希望他能給他指引,給他支持。不久,黃先生給他回了信。信裏夾了一份剪報,標題是“華羅庚教授被選聘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

黃先生說,他的父親和大姐的考量是有道理的。“以你的天資,”他寫道,“我相信,你可以成為第二個華羅庚教授。實際上,創作的激情從來都不隻是在文學裏獨有。人類的創造能力展現在生活的方方麵麵。每一門學科一旦你鑽研進去,就會發現它獨特的魅力。所以,你創造的天才一樣可以發揮在數學領域裏麵,在那裏,你同樣會發現自己人生的價值,體驗到創造的快感。

另外,你現在所麵臨的也從來都不是一道二選一的難題。選擇學習數學專業,並不代表你一定要放棄文學創作。你仍然擁有你的文學夢想,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從你那裏剝奪的。你完全可以把數學作為目前的專業,而文學作為自己的愛好繼續下去。”

讀了黃先生的信,長水豁然開朗。原來,人生的追求可以如此寬廣。是的,每一行,每一業都有它們自己獨特的魅力,獨特的驕傲。自己之前真猶如一葉障目,而不能見泰山。說到底,還是自己眼界太窄,見識淺薄。他於是下了決定,填報了誌願,去投考東北人民大學數學係了。

 

 

這時的長空和之文都已經上中學了。之文和她姐姐們一樣,聰穎而勤奮。隻不過她性格更柔順,更安靜。這幾年,她的身量長開了,白白的皮膚,團團臉上眉眼如畫,配上她嫻靜的氣質,大家忽然發現她已經長成全家最美的姑娘了。

母親淑媛看著她,心裏常常會湧起“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淑媛心裏有時也暗暗奇怪,怎麽之華和之怡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她從不曾這樣關注過她們。可能是那個時候她的事太煩,世道又不太平,她想,這兩個大女兒好像一晃眼兒就長大了,而後相繼離她而去。如今,雖然她們各自暢意,生活順遂,隻是作為母親,看著兒女們都漸漸離自己遠去,不禁會有些神傷。

幸好還有之文這個小女兒,她就像一株玉蘭花,安靜的站在角落裏,慢慢地綻放,讓她感到欣慰和驕傲。

相比讓人省心的之文,依然跳躍好玩的長空就讓她和建洲都傷了神。長空並不因為年紀長大就變得穩重。他總是神采飛揚地研究某個新的遊戲,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總是明亮的,充滿各種新奇,他對一切好玩的事情感興趣,並樂此不疲。

他雖長的不太高,但勝在聰慧靈活,不管什麽新的遊戲,他研究兩下就能掌握純熟。如今他正迷上各種球類,從足球到乒乓球,沒有他不精通的。每天和一群男同學呼朋喚友,到縣上他們能找到的各種場地去打球。

可惜的是,他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都用在了玩兒上,以致他的學習並不太好。建洲開始擔心他日後不能像他的兩個姐姐一樣考上大學了。為此,他多次告誡他,大姐之華也常常寫信來勸勉長空。可是,也許是天性使然,長空就是很難安靜的坐下來讀書。他的生命好像全都存在於他的運動中,而不在他的思想裏。

建洲無法,隻好說,他性格太過浮躁,應該想辦法讓自己沉靜下來,於是就規定他每天在家寫一個小時的大字。希望籍此磨練一下他的心誌, 讓他學會安靜的思考。

長空於是奉命在家練字,誰知練著練著就發生了興趣,他開始從小楷,狂草,魏碑到小篆,無所不學,而且都小有成就,以致從那以後家裏的和親戚家的春聯就都讓他寫了。可笑的是,竟還有人慕名上門求字的,長空因此頗為得意。但是,他並沒有像建洲盼望的那樣,從此變得沉靜好學,他讀書依然不專心,也從沒興趣用心去思考自己的未來。

建洲看到這樣,也無計可施了,又不願真的強迫他,就隻好隨他去了。不過在給之華的信上,建洲寫道:“汝弟長空,天性好動,雖然心靈手巧,惜乎不以讀書為能事。隻是他天真爛漫,不失赤子之心。為父也不願強製壓迫改變他。隻好聽之任之,讓他自由發展。若是他日後因此生活多艱,望你能夠多多照拂他,幫助他。”

建洲無疑是個好父親,他最難得的是不去管製孩子的天性。他看重人生之初的單純和自然,相信未經雕琢的天然心性是善良和美好的。他常想,如果人人都能保有一顆童心,這個社會也許就會簡單些。當然他也承認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毫無實現的可能。隻是他雖然幾經亂世,也看破些沉浮,但到底從沒經曆過真正致命的打擊,所以他看這個世間還是太好,估得人心太善。其實在兒童的世界裏又何嚐沒有鬥爭和算計呢。

 

 

長水雖然和長空性格愛好截然不同,不過他們兩兄弟相處的卻很是要好。長空喜歡講話,經常晚上兩個人躺在炕上的時候,就聽他一個人呱啦呱啦地講他們白天球場上發生的事。而長水就善於傾聽。他一直都覺得,長空這種無憂無慮的活法兒是一個奇跡。他偶爾也跟他們一起打打球,權當鍛煉身體。隻是他從不會覺得,這有多麽激動人心。可是,同樣的一場球賽到了長空的嘴裏,就充滿了激情。他可以把它描述的緊張刺激,驚心動魄。以致有時候長水甚至懷疑,他和長空參加的不是同一場比賽。

長水常笑著想,其實弟弟在這方麵是很有想象力的,如果用來寫作,沒準兒能寫出一篇很好的探險小說。他覺得跟長空在一起談話,總是可以讓自己很輕鬆。長空單純的快樂經常會感染他,讓他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而長空雖然對長水的什麽詩,什麽文學不感興趣。可是他很為自己有個會寫詩的哥哥而感到驕傲。他欽佩這個哥哥,因為他不是一個隻會讀書的書呆子。他不僅會寫詩,他還會教他解算數題,他還能跟他一起打球,跑步。最重要的是,長水願意聽他講話,不因為他成績不好就輕視他。他總是善意的笑著,望著手舞足蹈的自己。跟長水在一起,長空覺得內心很平靜。長水總能給他一份安靜的力量,讓他覺得身心舒暢。

 

 

這天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躺在炕上,說話的卻是長水。他說:“長空,我終於還是報了數學係。雖然,我其實很喜歡學文學,可好像所有人都認為數學更適合我。”

長空就回答說:“大哥,你那麽厲害,其實我覺得,學哪樣你都能出人頭地。黃先生不是說你以後能成為第二個華羅庚嘛,你看,多好!到時候我就能跟人說,韓長水,大數學教授,是我大哥。”

長水笑了,說:“胡說些什麽呀,我哪有那麽厲害。我隻是希望,自己以後真的能象愛文學一樣愛上數學,把它作為終身事業,不要後悔。”

長空短短的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你一定不會後悔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當自己聽完長水的話後,有那麽一瞬間的難過。也許是,他怕大哥將來真有後悔的那一天?怎麽會呢!那樣優秀的大哥,一定會達成所願的。他很快就忘了這一轉瞬的念頭,翻個身去睡著了。

多年後,當長空再想起這一夜他和長水的談話,他想,這都是命運,人是抗爭不過命運的。

這一年,長水以高分考取了東北人民大學數學係。他心中快樂勃發,他仿佛看到,多姿多彩的大學生活即將向他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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