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們不用擔心的,”溫客行默默地想到,“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間的路,就變回人了,變得像我在‘外麵’一樣,隨性又好脾氣,不再喜怒無常、不再瘋瘋癲癲、不再隨手殺人地活著。也會……有一個人陪著我……他不怕我,我也對他好,可以一起一輩子的人……”
——《天涯客》by Priest
孟夏之初,惠風和暢。
一個很好的四月天,就連煙雨都落得靜悄悄,悄悄將藍瑩瑩的天光染成宣紙水墨,悄悄揉碎江南水岸十裏美景,也悄無聲息地,落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山上。
這山不是什麽名山,空長了些樹木花草,卻沒幾株珍貴。以前還有些善男信女偶爾去山上的廟拜佛求平安,但,想來是那寺廟也不太靈驗,所以便漸漸地無人問津,連小路的石磚縫裏都長起了荒草野花,既寥落,又憑空顯出幾分勃勃生機來。
也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四月天,溫客行提著一個酒葫蘆,自山腳下沿著小路拾級而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著山頂走去。
眾所周知,溫客行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行蹤成謎,喜怒無常,有著離經叛道的骨和混不吝的心肝,倒是空長了一張俊俏的臉。這樣的人,就算與他熟識,隻要他沒與你交心,你便很難從他臉上看出什麽情緒,所以他此時此刻身穿著墨綠的圓領外袍,頭戴著白玉鏤空的簪,就連發髻都挽得像是要去見情郎一般一絲不苟,手裏卻莫名提著個像是從路邊隨手順來的酒葫蘆,肩上還背著個不知道從誰睡衣上扯下來隨意裹成的淺灰麻布包,真是美麗與破敗齊飛,精致共粗糙一色——
這樣的人,又似乎無論做什麽、是什麽樣子,都是很合理的。
江南煙雨天,這個叫溫客行的男人慢慢地沿著路走,卻沒打傘。
那酒葫蘆被他拎著,間或喝上一口,走著走著,前麵忽然出現一個身著錦繡裙,手持油紙傘的女子,正從山上往山下走,正遇見那溫客行,便停下來對他行了個禮,打了聲招呼。
穀主。那女子說。溫客行點頭應下,說綠妖,好巧。
這山間隻有一條路,我往外走,您往裏走,總歸要遇見的,也不算蹊蹺事。女子說著,輕聲細語的,比那雨打石階的聲音大不了多少,卻又是字字清晰可聞,沒有一分伏低做小姿態的。溫客行聽了,唇角便彎起一點,卻並沒發作,意外好脾氣地接話道,確是如此。
穀主。那女子又道,隻是,我來這裏,是尋那山中古寺,添一注姻緣香的。我半生飄零,情路坎坷,可您卻是新婚燕爾,不陪著佳人洞房花燭,來這裏,又所求為何呢?
雨靜靜下,細細地飄落在溫客行的鬢發間。
我當然沒什麽求的,他好脾氣地應著,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忽而笑得眉眼彎彎,悄聲道:
我啊,是來赴花約的。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前些日子啊,阿絮忽然說想要看桃花。你知道的,他這人總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不知從哪裏聽得,這山頂的寺廟裏有桃花經年盛放,便連聲招呼都沒打,先我一步,去賞那美景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撇嘴道,沒辦法,我總得跟著他。
女子不禁掩唇輕笑,卻是被他逗樂了。
您的那位“阿絮”……倒是個妙人。
當然。溫客行驕傲道。這天底下,比他聰明的沒他漂亮,比他漂亮的沒他瀟灑,可謂是這世間一等一的妙人,隻是比起我來稍遜了那麽一點情致,所以——
忽而又掃了一眼那女子精致的側臉,冷聲說,所以他已經是我的人了,奉勸你,不要動什麽歪門邪道的心思。
女子又不禁一笑,微微躬身行禮道,豈敢。便不多叨擾您與夫人相會,千巧先行一步。
慢走。
溫客行手持酒壺,朝她點頭,見那女子手持紙傘拾級而下,繡鞋也被雨水打濕,便莫名地又喊了一句:雨天路滑,獨行時當心腳下。
女子聽了,忽而朝著溫客行回眸一笑。
那張臉上半邊精致美麗,半邊卻傷疤猙獰,可那笑顏卻還是那樣燦爛的,仿佛那如夢魘般纏縛住她一生的、醜陋的傷疤,此時此刻卻完全令她殊無所謂了一樣。
勞您費心啦,她說,烽郎他在山下等著我呐。
您也快去罷,您的夫人一定也在等著您,一定……也很掛念您。
溫客行便笑著應下,隨手打開酒壺,邊喝著酒,邊抬步朝前走去。
走著走著,這細細的煙雨似乎下得大了一點,這漸深的山間,也開始有蟲鳴鳥叫之聲綿綿不絕了。
溫客行隻是走,卻沒太看路,正分辨著那“喋喋”作響的東西是什麽,便冷不丁地被個少年人撞了一下。他皺眉看過去,登時沒了好臉色,斥道:曹蔚寧,你跑這兒來做什麽?
那少年人身著錦繡藍袍,看上去是清朗爽快的劍俠模樣,卻在見到溫客行時,一下縮得跟個夾著尾巴的兔子一樣了。大兔子抓耳撓腮,磕磕絆絆道:
我,那個,那個……
說到一半,才發現自己還沒跟人打招呼,忙又找補道:溫公子,好巧,別……別來無恙。
溫客行便拿鼻孔出了聲氣,算是應下。
少年見他臉色緩和幾分,一雙眼便亮晶晶地眨巴起來。
其實呀,是阿湘前幾日,不知從哪打聽到這山間古寺,他竹筒倒豆子般地講著,眉眼間流露出歡喜的情態:阿湘說,這裏供奉著的菩薩靈驗,可保姻緣綿延、夫妻和睦,便非要拉著我,來這寺廟裏請香。
溫客行聽了,不禁搖頭。倒還真是符合那丫頭的性子,風風火火,想一出是一出。
那她呢?
他輕聲問,她也……在這兒麽?
沒有呀。提到妻子,那少年便有些傻氣地笑。本是要來的,但她顧及家中幼子,左右放心不下,這不,就差我來跑跑腿。
他忽又有些疑惑地問,您也是來請姻緣的麽?可我覺著溫周二位兄長是那“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眷侶,高山流水的知己至交,是好般配的,不像我,總是傻兮兮的,哪裏都配不上她……
您來這裏,又所求為何呢?
雨紛紛下,湊成一小簇水流,劃過溫客行俊秀的臉龐。
我當然沒什麽求的,他笑著,抬手用酒葫蘆的壺嘴比了比前方,說,你看,阿絮他呀,就在這山頂等著我。
此生所願,不過琴瑟和鳴,長相廝守。既有佳人在側,我複何求?
見少年一臉羨慕,他那孔雀開屏的愛好便得到了很大滿足,於是好驕傲地一挑下巴,說傻小子,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我與阿絮,那確實是般配至極,無論在廳堂還是臥房,都……咳,說遠了。
不過呀,這夫妻相處之道,卻不在於爭風,而在於理解與退讓。阿絮他呢,就很懂我,雖說在小事上,我們經常鬥嘴,但在有關於我的事情上,他總是會很自然地讓著我,給我機會,從沒讓我有下不來台的時候。所以我們才能相處的如此融洽——小子,別光顧著笑,和你講這些,你都記得了沒?
記得了,蔚寧記得了。
那少年連忙點頭如搗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回去之後,凡事必定更讓著她、更疼愛她。
不錯。
溫客行滿意點頭,抬起浸了雨的袍袖,瀟灑一揮手。快下山吧,別讓我妹妹等急了。
兄長,您也是。那麵如冠玉的少年朝他拱手一禮,笑吟吟道:
雨勢漸重,恐桃花凋零,您也別讓周兄等急啦。
自然。
溫客行悠然還過一禮,又擰開酒葫蘆,將冷酒含在口中,繼續沿著這山路,朝前走去。
當他即將行至山頂時,前方的繚繞的雲霧逐漸變深,而這不知下了多久的江南雨,也下得更重了。
雨水澆濕了溫客行的發髻和衣裳,再沒有剛走上這山間小路時那貴公子的姿態,卻偏又不顯得落魄,隻抬手將眼前雨水揩去,便繼續拎著那酒壺,背著那布袋子,慢悠悠地朝前走。
撥開一叢又一叢灌木雜草,他又走了數十步,眼前便豁然開朗,破碎的磚石路也忽然變得開闊、完整起來——是那山寺到了,他已然走過那長路,行至這盛開著桃花的古刹山門之下了。
這一路,他走了多久?又遇見了幾位故人?那灰蒙蒙的陰雨遮蓋了天際,他抬頭看了好一陣,也找不到那亮著光的太陽在哪——阿絮不會等急了罷?他心有戚戚地想著,會不會因為我走得太慢,又喝了太多的酒,而惱怒我、怪罪我?
不會的。
隨即,他又好甜蜜地笑了。
阿絮最懂我,最喜歡我了。雨下得這麽大,他見了我,一定會很心疼我罷?
想到這裏,溫客行便不再怕,也不再踟躕了。接天的雨,疏離的風,仿佛也都在這一刻,從百煉鋼化作了繞指柔。抬手又抹了一把臉,他振袖將那雨水甩到一旁,將懷裏的布包和酒葫蘆揣得更緊了一些,繼續朝前走去。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可是,還沒等溫客行見到想見的人,卻迎麵一個他不想見到的人攔住了。
那人一頭黑發,一身白衣,懷抱一柄沒鞘的劍,正倚靠在那古刹山門之側,扭頭看向溫客行。溫客行素來與此人不對付,不想理會,便當沒瞧見似的,隻抬步跨過門檻,往那寺廟裏走。沒走幾步,卻見那葉白衣竟抱劍跟過來,便一臉不耐煩地轉頭罵道:老東西,你白活了這麽多歲數,不懂得沒事就不該無緣無故跟著別人麽?
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跟放屁一樣。葉白衣回敬道。不知當初是哪個狗皮膏藥,死活粘著那秦懷章的小徒弟不放?
我與阿絮那是兩情相悅,你懂個屁?
溫客行急著趕路,沒空理他,隻狠狠罵了一句,便繼續往前走。那葉白衣卻依舊跟著,聽見他罵人,便嗤笑道:兩情相悅?自己本就是個心術不正的東西,還偏要給那沒幾年活頭的人添堵,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他說話實在不中聽,字字傷人,氣得溫客行直磨後槽牙。
老東西,看在阿絮叫你一聲前輩的份上,我不動你。可今日是我與阿絮相會的日子,你若再苦苦相逼,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呦,手上本事沒幾分,嘴上倒還硬氣起來了。葉白衣笑道,就你這腳程,世間春秋都轉過幾輪了,還想與人相會?人家說不定早就拋下你走遠啦,小蠢貨!
——你閉嘴!閉嘴!
聽得那話,溫客行雙眼竟驟然泛起血絲來,劍眉倒豎,一張俊秀的書生臉蒼白如紙,浮起森森鬼氣,隻盯著那葉白衣的身影,猛地向前推出一掌,竟將那寺廟緊鎖的紅木大門轟掉半扇。
可是,那葉白衣的身影仍如鬼魅一般,一閃便掠至那倒塌的大門前,仍是抱著他的那把劍,古井無波地看向溫客行。
你真該找個水泡,好好照照自己的鬼樣子。
他說,溫客行,你清醒地想一想,到底是我該閉嘴,還是你該閉嘴?
溫客行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隻微垂著眼簾,淋著雨,抱著布袋和酒葫蘆,一步一步地跨過那摧折的木屑與灰煙,踏過那泥濘的、散落一地的花瓣,一步一步地往院落裏麵走。
那雨下得好大,他又沒打傘,很快地,他的眼睛就睜不開了。可他仍舊是在往裏走,一邊走著,一邊還喃喃地念叨著,沒家沒室的老東西,你懂個屁。阿絮怎麽會拋下我呢?他心最軟了,他知道的,我這一生裏,除了他,已經是什麽都沒有了……當然,隻要有他,也就夠啦。
他好小聲、好小聲地,像是怕驚擾到了什麽一般,緊緊地抱著那包裹,細細地念著:
所以……阿絮怎麽會……舍得離開我呢?
——溫客行,那周子舒又在哪呢?
葉白衣的聲音,如鍾鼓、如雷電一般,在他的耳邊轟然炸響。
溫客行恍然抬眼四望,隻見,那空無一人的寺廟裏,風雨刮得樹木呼嘯不止,桃花凋零成泥,破敗庭院裏倒塌的香爐與摧折的枯樹合在一處,唯有那一尊銅鑄的地藏菩薩像寶相莊嚴、眉目慈悲地垂眸於此,似是透過重重幻象,直望進溫客行晦暗不明的眼底。
……在,在哪?
阿絮你……在哪?
有雨水混著淚水,自紅透了的眼角驟然滾落而下。接天的冷雨裏,他癡癡地睜著一雙眼,跌絆著走到那菩薩像前,帶著一身沉重的水汽與酒氣轟然跌倒,卻隻將懷裏那包裹仍抱得緊緊的——就好像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寄托,是這茫茫的、空蕩蕩的人間路途裏,唯一能夠給予他片刻溫暖的東西一樣。
對了。你在我身邊呐。
他將紙一樣白的下巴尖擱在那包裹上,忽而笑盈盈地說道。
當烏雲後的殘陽也落於西天,穹頂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溫客行扛著那柄從破廟裏扒拉出來的破鐵鏟子,在院落裏最繁茂的樹下挖了一個大坑。
雨下得沒那麽重了,卻也沒停,總能聽得天邊雷聲轟隆,卻總比葉白衣那廝說的屁話好聽一些。溫客行心無旁騖,隻管下鏟挖坑,衣裳與鬢發早就濕透了也如同無事一般,下手很是利落,比當年他埋那安吉四賢的手法不知好到哪裏去。
挖著挖著,忽而聽見耳旁“撲通”一聲響,像是石頭砸進水泡泥地裏,有些發悶。
溫客行以為又是葉白衣來找茬,將鏟子大馬金刀地一立,正要發作,卻在見到那跪在地上之人的相貌時,一下停住了。
成嶺。你怎麽在這。
他有些猝不及防,忙使勁兒眨了幾下眼,又用力搓了搓自己幾近凍僵的臉,可算擠出個笑模樣,溫聲說,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也不打把傘?要是讓你師父看見了,又要訓你莽撞——哎哎哎,這孩子,你哭什麽?
師叔……你……你……
張成嶺抬頭看向溫客行,甫一張嘴,竟哭得連話也說不完整了。
真是沒用,他在心裏狠狠地斥責自己,死死地咬著牙,又用指甲去掐自己的手心,隻期望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說幾句或鄭重、或關懷、或同悲的話,好將他那蹲在土坑對麵的師叔勸住,勸他別做傻事,勸他留下來——可再一張嘴,一路上跟在溫客行身後時,看著那人走走停停,聽著那些瘋瘋癲癲的自言自語,腦袋裏想好的那些勸人的話,竟像魚骨頭一般梗在喉嚨裏,說不出,咽不下了。
師叔——
他哽咽了好一陣,卻到底讓那不該講的話從自己喉嚨裏衝將出來:
我求你了,師叔。求你了。
我爹死了,曹大哥死了,湘姐姐死了,師父也……也——他的聲音悲痛又嘶啞,在這寂靜雨夜裏,竟苦楚得完全不像一個少年郎能夠發出——
溫叔!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到,這人世間,我隻剩下你一個親人啦!成嶺求求你,求你……
求什麽呢?
他忽而頓住,又好難過地想著,我又有什麽資格,替他……替溫叔他去選擇,他自己的生死呢?
再多的悲苦,再多的話語,又全被這小小的少年和著淚水吞回肚子裏。他跪在地上,哭得睜不開眼,卻忽而感覺到有隻冰涼卻熟悉的大手落在他濕淋淋的發頂,有個人,一個在他記憶裏總是笑著的、亮堂堂的人,蹲在了他的身邊,溫溫和和地,對他輕聲說道:
成嶺,別哭。還記得嗎?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個子,沒現在這麽高,也沒現在這麽膽大。我和你師父帶著你趕夜路,露宿野外,我見你害怕又不敢說,便一路走啊,一路給你編故事……那時你就是個好孩子,因為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除了阿絮,便隻有你願意聽我講。
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幾不可查地,那少年點了點頭。
嗯,好。
他止住抽噎,認真回答。
就說這世上啊,有這麽一隻,死過了一萬次的貓。溫客行道。
它死過一萬次,也活過一萬次。它從血海裏爬出來,從他父母親朋的屍首裏爬出來,從人世間的煉獄裏一步一步地爬出來——它是一隻有著黑色斑紋與紅色尾巴的,很威風的貓。
有許多人愛著這隻貓,愛它的容貌,愛它的能耐;也有許多人恨著這隻貓,恨它的離經叛道,又很懼怕它,懼怕它會突然咬斷自己的喉嚨。
但是,這隻貓卻從未動過情,也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曾經,它是一位國王養的貓。
國王是個很殘忍的妖魔,他講究排場,愛好爭鬥,一年到頭都算計著如何鞏固他的地位和名望。
紅尾巴的貓,它很討厭國王。
國王把它放在金子造成的籠子裏,帶著它一起上戰場,又教給它許多爭鬥與權謀的伎倆。
有一天,貓殺死了國王。
它用自己的爪子割開了國王的喉嚨,用牙齒撕碎了國王的皮肉——那妖魔的劇毒同樣腐蝕了貓的心肝。
貓死了,可它又活了過來。
很久很久之後,貓就不再是任何人養的貓了。
貓第一次成了自己的主人,它很開心,因為它最喜歡自己啦。
它變成了一隻野貓,一隻很驕傲的、非常氣派的貓。
所有的貓兒們,都懼怕著、也敬畏著這隻貓。它們圍繞在貓身邊,唯唯諾諾,又暗中勾結,但是貓一點也不在乎——我可是死過一萬次的貓!
它翹著自己漂亮的紅尾巴。它最喜歡的,還是它自己。
後來的某一天,紅尾巴的貓在街邊上,遇到了一隻正在曬太陽的、美麗的白貓。
貓走到白貓的身邊,可白貓看都不看它一眼。貓覺得很奇妙,呼嚕著說:我可是有紅尾巴的貓哦!
白貓說,哦,是嗎?便叼著小魚,跳起來走掉了。
貓便跟著白貓。白貓也不躲開,就慢悠悠地,讓它這麽跟著。
有一次,貓又走到白貓的身邊,呼嚕著說:我可是死過一萬次的貓哦!
哦,是嗎?
白貓看著它,忽然抬起白得像月光一樣的爪子,輕輕地摸了摸它的尾巴。
一定很疼吧。白貓輕輕地說。
我不怕,我可是……話講到一半,貓就忽然改口了,它小心翼翼地問白貓:我可以待在你身邊嗎?
好呀。白貓說。
從此,紅尾巴的貓便這樣,一直一直地,待在白貓的身邊了。
它們兩個在一起,舒服地生活著,又養了很多隻可愛的小貓。這些小貓有的長大了,有的夭折了,但每一隻都是非常氣派、非常漂亮的貓。
紅尾巴的貓,再也不在乎自己尾巴上的血腥味了。
它喜歡白貓與小貓們,已經勝過喜歡自己了。
它好喜歡白貓輕柔的呼嚕聲與柔軟的肚皮,它變得越來越溫和,可是白貓卻也變得越來越瘦弱。
有一天,它滿足地與白貓靠在一起,從日出靠到日落,又從夜晚待到天明。
貓好喜歡它的白貓。它希望能和白貓,永遠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白貓躺在貓的身邊,安安靜靜地……一動都不動了。
從來沒有流過眼淚的,驕傲的,紅尾巴的貓啊,第一次哭了。
它窩在白貓涼涼的身體旁邊,從早上哭到晚上,又從晚上哭到早上。太陽一次又一次地起落,它整整哭了一萬次。
終於有一天晚上,貓停止哭泣了。
它躺在白貓的身邊,安安靜靜地,一動都不動了。
紅尾巴的貓……再也沒有活過來了。
……成嶺,你怎麽又掉眼淚?哎呦,怎麽講個故事也能給你講哭,要是讓你師父見了,又少不得訓你一頓。
什麽,你問你師父在哪?
風雨漸止,雷聲也漸漸不再轟鳴。墨藍色的夜空明淨如洗,萬點繁星綿延成海,照映著一輪未滿的下弦月,與月光下的這間小小破廟。
張成嶺定定地看向溫客行,隻見他撥開自己濕透了的衣襟,輕輕地,將那揣到懷裏的灰布包裹取出來,捧在手心,又慢慢地、珍而重之地打開,露出裏麵一個小小的、圓圓的白瓷罐。
你師父不就在這裏麽。
捧著那白瓷骨灰罐,他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他雖先走了,我又怎麽能舍得他呢?可那黃泉路終究太過陌生,又太遠了。我怕他走得累,便將我那把扇子也放到他懷裏,與他燒在一處……這樣一來,他每次拿著扇子扇風的時候,便會想起我,不會忘記我了。
說著說著,他又莫名地搖搖頭,輕聲道,其實我知道的,阿絮他怎麽會忘記我?他最是掛念我,走之前,他握著我的手,還對我好認真地說過,這人間的十萬大好河山裏,有的是美食、美景、美人呐。他說溫客行,你來這人間一趟,我想你去走一走,看一看,不要有遺憾。
可是啊……他淺淺笑著,淚水卻忽而從那雙桃花般的眼睛裏落下。可是這兩年裏,我走過了阿絮所讓我去的所有地方,見過許多美景,也嚐過許多美食……可是我還是活不下去。
這人間的路啊,寬蕩蕩,亮堂堂,可我卻隻想去找他呀,隻想去到……有他所在的地方。
成嶺,那是你們的人間,不是我的人間。
有他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人間。
張成嶺沉默地聽著,沉默地看著溫客行,淚水在眼圈裏層層打轉,卻終於咬緊了牙關,未讓它落下眼眶。
溫客行抬起沾滿泥灰的手,又摸了摸他濕漉漉的發頂,忽而像想起什麽似的,在腰間摸索幾下,“錚”地一聲,抖落出一把細如白煉的軟劍,遞到張成嶺的手中。
這是你師父的白衣劍。他說,現在傳給你,你好生留著它,將來便傳給合適的後輩罷。
見那少年遲遲未接,他又擺手道,別,我知道你想讓它陪著你師父,可這利刃神兵到底是身外之物,轉世投胎也帶不走,要是萬一在那百年之後有賊人動了歪心思,擾了我與阿絮的清夢,我又不能爬起來砍他,你說說,多氣人?
張成嶺望著那柄長劍,恍然間,似乎又看到他師父舞劍的身影,看到幼年飄零時,師父帶著那一身如雪的劍光,殺入敵陣救他於危難之時的身影。
良久,他終於抬起雙手,從溫客行手中接過那把劍,學著他師父的模樣,起身收在腰間。又轉過身去,對著溫客行撲通一聲跪下,重重磕過三個擲地有聲的響頭。
磕完頭之後,他站起身來,身後背負著那重劍大荒,腰間纏著輕劍白衣,那個曾經單薄無依的孩子,似乎就在這一刻陡然成長,變成了一名頂天立地、無懼無悔的少年俠客了。
再對溫客行拱手拜過,張成嶺毅然轉身,沿著來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
而那強忍了一夜的熱淚,也終究在他轉過身去的那一瞬間,重新奪眶而出。
無盡黑暗裏,三尺花泥下。
溫客行擰開酒壺,將那最後一口摻了醉生夢死的酒液一飲而盡,緊緊地抱著周子舒的骨灰,閉上眼睛。
夢境紛至而來,他恍然地看著那熟悉的竹屋與朝陽,發現自己竟夢到多年前的那天,夢到周子舒離開的那一個清晨。
老溫,別哭了。瞧瞧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還不如成嶺堅強?
周子舒笑著說。溫客行知道,他的阿絮總是這樣頑強的,即使是在彌留之際,依舊是明亮又溫和的,像清晨的陽光一樣,暖烘烘地照耀著他。
這樣想著,溫客行卻更難過了。他死死地攥著周子舒的手,攥到指尖蒼白,手心發疼,卻也沒法將自己的溫度傳到他的阿絮那冰一樣涼的指尖一點點。他定定地看著周子舒,隻是流眼淚,卻不敢讓眼睛眨一下,於是一雙眼很快紅得發疼,比當年他從鬼穀那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時還要疼。他聽著周子舒小聲地與他講話,叫他不要太過悲痛傷至身體,說人間尚有美景千萬,叫他務必去看看,不要留遺憾。
我不去!他搖頭喊道,阿絮,我不去!
周子舒安安靜靜地看著他,良久,複又抬起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過溫客行滿是淚水的臉頰。
沒事的。你別怕。
他淺淺地笑著,好溫柔,又好珍重地,輕輕地對他的愛人說道:
如果呀,你走過這人間路,見過那四時景,卻還是心裏空落,覺著寂寞的話……沒關係的,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滄海桑田——黃泉岸邊,奈何橋上,我都等著你。
似乎過了好久,又似乎隻過了一瞬,當溫客行再次睜開眼時,他便已經站在那忘川河邊,擺渡船旁了。
他剛一醒來,便四處打量著,尋找著那個熟悉到魂魄裏的身影,鬼差催了他三遍,差點抄起船槳打他,他才肯不情不願地上了船,又繼續抻著脖子,四處探尋著。
那鬼差戴著個高頭帽子,穿了一身黑袍,卻是個圓臉蛋的小姑娘。見溫客行一臉找不到人誓不罷休的樣子,她便咳嗽了幾下,叫道:哎,這陰曹地府,你找誰呐?
找我夫人唄。溫客行說著,又嘴甜地湊到那鬼差身邊問,小善人,你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男子?大概有這麽高,腰很細,眼睛很黑,長得特別好看……你知道蝴蝶骨是什麽嗎?看你這麽小,估計也不曉得……
哎呦。你早說是男人呀。
那鬼差笑道。也沒別人啦,我們這十裏黃泉邊,賴著不肯投胎的,也就隻有那一位姓周的公子爺嘛——你瞧!
她抬起船槳,朝著那不遠處遙遙一指——
喏,不就在那兒麽?
“阿絮!阿——絮——!”
“聽見啦!叫魂呐!”
溫客行大聲地喊著。那身著灰袍,身型削瘦的男子聽了,便轉過身來,笑著朝溫客行揮手。
還沒等鬼差靠岸,溫客行便撩起衣袍,一步跳至岸上,歡欣地朝著他的人間來處,飛奔過去。
END
之所以選擇桃花作為埋骨之地,是因為阿絮在第二集時候說過,如果死在桃花林裏也挺好。阿絮隨口說,老溫卻記得。
老溫在幻境裏見到的都是死人。柳千巧、曹蔚寧、葉白衣,在這個時間點上都已經死了。老溫見到他們的順序,是他們死去的先後順序。所以這三個人都是他幻想出來的,他從山下走到山上,除了一直跟著的成嶺,再沒有別人。
沒有寫他遇到阿湘,因為感覺如果這世上隻有那麽一個傻子,寧可打斷溫客行的腿也不肯讓他去死,那麽這個傻子隻能是阿湘。她不懂那些道理,隻想讓他哥活著。
而溫客行幻想出來的人,是合理化他行為的人。柳和曹都是,都在說讓他快點去找周子舒,但他在山門口遇到葉白衣,是潛意識裏的最後一絲挽留。他打破了那個挽留,也就見到了真實,接受了真實。
全文中除了溫客行,隻有張成嶺有轉換視角式的描寫。因為別人都是死人,隻是溫客行在幻境裏聽見的聲音而已。隻有張成嶺是活人,也會繼承他們的誌願,繼續在他的人間走下去。
看到這裏的朋友,如果有感觸的話,務必配合bgm《三千年後》再次從頭閱讀一遍,也許會有新的感覺。
合集裏有這個bgm,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