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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足跡

(2021-12-28 22:33:42) 下一個

娘的足跡

(1931-2020)

五喜

2021年12月30日

 

我娘生於1931年10月20日,2020年12月30日我娘去世。今年12月30日,是我娘去世一周年。回想我娘的一生,閃現在我腦海的盡是一些受苦受難的詞匯:苦難,艱險,坎坷,勤勞,節儉,樸素,善良,堅強,等等。我娘從1931年出生於江漢平原的一個小村莊“戴家灣”,到2020年於武漢蔡甸去世,人生的軌跡從來沒有離開過江漢平原(1)。

圖1,我娘的生活軌跡

1. 1931-1952湖北省漢陽縣成功鄉群豐村7

我娘1931年10月20日出生於湖北省漢陽縣成功鄉群豐村(戴家灣)七組(2)。1931年長江流域經曆有史以來最嚴重,曆時幾個月的大水患。當年死於溺水,饑荒,和流行病的人口超過200萬。武漢的高樓都成了碼頭,農村地區一片汪洋。實在難以想象我娘一家是怎麽度過這次災難的。聽我娘說當年我外公帶著全家逃難去了幾十公裏外的侏儒山,那裏地勢比較高(海拔不到百米)。

圖2,我娘出生的地方

舊社會的中國家庭有五六個小孩很正常,十個八個小孩也很常見,可是我娘家中隻有兄妹兩個小孩,在當時還是少見的。從小我外公外婆視視我娘如掌上明珠,十分疼愛。我娘從小學禮數,學繡花等針線活。此外,我娘小時候在家也幫忙喂雞喂豬,大一點學做飯洗衣,下地幹農活。當時的女孩都纏足,我娘從小也纏了足。可以想見我娘後來在生產隊做體力活遭了多少罪。

1938年武漢淪陷後,離武漢僅僅70公裏的戴家灣時不時就有各種部隊來來往往,有時還在村莊周圍挖工事對攻。聽我娘說,當時來村裏的隊伍有東洋人(日本),一二八(新四軍),還有定國軍(偽軍)。每當有隊伍經過,我娘就藏起來,等隊伍走遠了再出來。

2. 1953-1969 湖北省沔陽縣敦厚鄉竹葉湖村3

1953年我娘與我父親成親,嫁到離家八公裏外的沔陽縣敦厚鄉竹葉湖村三隊(3)。從1953年我娘出嫁到竹葉湖,到1969年我們家搬到戴家灣,我娘一共在竹葉湖生活了十七年。竹葉湖是江漢平原腹地,河湖眾多,相對於當時密集的農村人口,當地可以種糧食的田地嚴重不足。幾乎家家的口糧都不夠吃。我娘生養了我們兄弟姐妹六人。為了養家糊口,我們家年年都在菜園子裏種很多紅薯。我的幾個哥哥也很小就去河溝湖汊摸魚挖藕,挖野菜,什麽能吃就弄什麽。我大哥還在冬天下箭(讀三聲,一種竹子做的夾子,力道很大,有時能把動物的腿夾斷)捉黃鼠狼,皮毛賣錢,肉鹵了吃。盡管如此,我們家的日子過得還是十分艱難。有時候頓頓都是紅薯飯,沒幾粒米,幾乎都是紅薯。我當時小(學前),不懂事,總吵著要吃米飯。那紅薯偶爾吃吃,無論生吃,還是烤熟了吃,都不錯。要是頓頓吃,尤其是煮了當飯吃,真受不了。每次掀開鍋蓋,我一聞到紅薯那股淡淡的甜味,立馬就沒胃口了。那時候是人民公社時期,我娘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飯,然後就出工了,要到中午才回來。有一天等我早上醒來,家裏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哥哥姐姐都幹活上學去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哭。正好這時候鄰居國國的媽回來看到了,就到我家的鍋裏給我添一碗飯,給我坐在門檻上吃。

圖3,竹葉湖三隊的我家

我們家當時住在三隊最西邊。再往西,隔著一片樹林和一條小河溝,過去就是二隊。當時站在我家門前往西看是看不到人家的。我們家住的是三間草房,屋簷下有許多麻雀窩。草房住的時間長了,風吹雨淋,有的地方塌陷下去後就會漏雨。因此,每年冬天生產隊分了稻草後,我家都會用新稻草修補房頂。盡管如此,每到春天雨季,屋子總有幾處漏雨。雨越大,漏雨的地方越多。有時候下大雨,屋裏到處都是叮叮當當漏雨滴到盆裏的聲音。天晴後,我娘會把家裏雨水打濕的東西拿出去晾曬。那個時候冬天十分寒冷,往往會下很大的雪。為了取暖,我娘每天在堂屋正中生一盆火,一邊取暖,一邊烤被子,烤衣服。我們還在火堆裏烤紅薯,豌豆,玉米。

那個時期,我娘每天都要上工,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我們三隊通往隊屋(小隊部)有一條土路,過了隊屋往南就是生產隊的農田(4)。在通往隊屋的路口,有一根很高的旗杆,上麵的紅旗立起,全隊的社員就上工,紅旗倒下,社員就放工回家。那個時候農民不能隨便外出,管理很嚴。我們家小孩多,奶奶平時照看我們(我爺爺也參加勞動)。有時候隊裏晚上也加班,比如雙搶的時候。有一天吃完晚飯,我娘把我們帶到隊部的禾場讓我們跟其他小孩玩,然後我娘他們就在禾長上給稻穀脫粒。這時候大人們在禾場上忙,小孩在禾場邊上追追打打玩。等大人們忙完了,我們就跟大人們一起回家。

圖4,我娘曾經勞作的土地,我的童年在這裏度過

除了春種秋收,一到冬天,還得修水利。我們那個地方年年鬧水患,生產隊的田地南邊緊挨著漢江分洪道(漢江故道)。漢江一漲水,上遊的杜台分洪閘就啟開了,下遊的分洪道一片汪洋,站在大堤上,看到一望無際的洪水,叫人都膽戰心驚。為了大堤的穩固,忙完秋收後,我父親,大哥,和生產隊其他男勞力就去加固大堤。我娘就在家照顧我們幾個小的。這個時候我娘一刻也不得閑。全家人衣服的縫縫補補和全家人的鞋子都靠我娘一人。那些衣服破到無法補了,我娘都拿來糊在門板上,等曬幹了,照著每個人的鞋樣剪鞋底,然後一針一針納鞋底。那些年,我娘一有空就納鞋底,總有納不完的鞋底。那鞋底硬啊,要拿頂箍用力頂,針才能穿透鞋底。為了讓針更快地穿過鞋底,我娘納完幾針,都拿針在額頭上劃一劃,讓針更光滑一點,減少阻力。一隻鞋底少說也得納百十來針,得幾天才能納完一隻鞋底。我們家不算我爺爺奶奶就有八口人,一人一雙鞋,一年也得做八雙。實際上遠遠不止,因為冬天要做棉靴。加上手工做的鞋不結實,其實幾個月就不能穿了,我娘平時還得為我們補鞋子。

得閑的時候,我娘就帶著我們去我爺爺奶奶家。我爺爺奶奶跟著我幺爺過,住在三隊東頭,因此,要去爺爺奶奶家,幾乎要穿過整個三隊。我的記憶中,我娘總是吃過晚飯後,帶著我和弟弟去我爺爺奶奶家。我娘一手抱著我弟弟,一手牽著我,一路往東走。走幾步就會有人跟我娘打招呼,時不時我娘還停下來跟別人攀談一會。從我家去爺爺奶奶家其實不遠,大人正常走路也就三五分鍾。但是我娘帶著我們,走走停停,有時候要走半個小時。我娘有很多貼心的好姐妹,總有說不完的話,比如隔壁國國的娘,四民的媽,桶子的媽,還有我耀仙嬸,大伯娘,幺嬸娘,二媽,大媽…。記得那個時候的農村,夜晚總是月朗星稀,靜謐而美麗。每當我娘站著跟別人聊天時,我跟我弟從不吵鬧。我總是一手抓著我娘的褲管,靜靜的聽大人聊天,盡管我也聽不懂。

偶爾,我娘也帶著我們回外婆家。那個時候我娘說去外婆家有八裏路,這個距離留在我的記憶中五十多年,直到現在我在地圖上測量這段距離,才發現是八公裏,而且還是直線。實際路線足有十公裏(5)。

圖5,我娘回外婆家的路線,長約8公裏

有一次,我娘帶著我和我弟弟回外婆家。我娘抱著我弟弟,我跟著走。一路上有幾個地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個地方是花板橋(6)。這個橋是一座木橋,上麵鋪著木板,木板之間有很寬的縫隙。由於年久失修,許多木板腐朽了,形成許多洞。更要命的是,人一走上橋,橋就開始搖搖晃晃,十分危險,大人走在上麵都要小心翼翼。我記得當時我不敢走,生怕一腳踩到洞裏去了,掉到橋下激流中。這個橋在我的印象中是我走過的最危險的橋。

圖6,我娘回外婆家經過的花板橋

第二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段老公路旁的楊樹。過了花板橋後,走不多遠,要過一個節製閘(7)。過了節製閘是一段廢棄的老漢沙公路。不像一路走來的土路,這段路由於是廢棄的公路,上麵還有碎石子,路兩邊有幾顆高大的楊樹,這種樹在我們農村少見。那楊樹的樹葉圓圓的,像古代官帽上的花翎,風一吹,那樹葉搖搖晃晃,相互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音。這個情景從那時起就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圖7,節製閘附近有一段老漢沙公路,路邊有幾顆高達的楊樹,樹葉在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第三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漢沙公路上的汽車。走過這段老漢沙公路,就到了現在的漢沙公路上(8)。從這裏一直往東走,到了周邦後離開公路上大堤,一共有約兩公裏。這兩公裏柏油公路,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風景優美。但是一旦有汽車經過,我就會驚恐地盯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的汽車,緊緊拉著娘的手,把娘往公路邊上拉。直到汽車拉著長笛呼嘯著過去,我那碰碰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那時候,我非常害怕汽車。記得有一年春天,外麵下著雨,我和我娘在家裏。突然我看到香香的爸爸開著拖拉機從我家前麵的路上過。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拖拉機,我看到拖拉機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嚇的哇的一聲就哭了。

圖8,漢沙公路。隻要有汽車經過,我總是緊緊拉著娘的手,把娘往路邊上拉

那時我家的生活寧靜,清貧,以我童年的視角還是幸福的。其實我們家當時極度困難,家徒四壁。隨著我們六個孩子一天天長大,我家的口糧越來越緊張。1969年,雖然我家有我父母和我大哥參加生產隊勞動,我二哥也給生產隊放牛,但是一年下來,賺的工分不夠口糧錢。到了年底,生產隊來了兩個人,拿著一根約莫一尺長的稻草,到我家房前屋後丈量樹的粗細。凡是樹圍達到或者超過這根稻草長度的,就做個記號,一律砍了,拉去生產隊。那些樹正是我家準備修房屋要用的。我家準備修房屋燒了一批瓦,整整齊齊堆在屋前,生產隊也來人拉走了。當年養的一頭大肥豬,也被生產隊趕走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家在當地實在過不下去了。在離過年沒幾天,我們家搬家到了漢陽縣成功鄉戴家灣五隊,也算是搬回我娘的娘家了。記得當時我娘已經熬了過年的麻糖,搬家的路上下大堤時由於坡陡,牛車翻了,裝麻糖的瓦缽摔破了,麻糖流了一地。我弟從牛車上摔下來,腿也骨折了。

3. 1970-1992 湖北省漢陽縣成功鄉群豐村5

1969年春節前幾天,我們家搬到戴家灣五隊我舅舅家(我娘的堂哥)(9)。當時我家搬來的全部東西都放到我舅舅家的堂屋裏,光幾張床就把堂屋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走路隻能在床上踩。當時我舅家還有兩個表姐,一個表哥,一個表妹。我舅全家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了全力的幫助。

圖9,1969年春節前幾天,我們家搬到了漢陽縣成功鄉群豐大隊五隊

到了1970年初,在我舅舅和其他親戚的幫助下,我們家就在我舅家的門前蓋房子(10)。可能那時批新的宅基地太難了,剛好我舅家門前那塊地夠蓋一個房子。就這樣,請了十幾個人幫忙,先從河裏麵挖泥沙築台,然後用四根木頭棒夾住一個石碾子,用麻繩緊緊困住,七八個人,叫著號子,來來回回的夯台基地。夯過幾遍,就開始下牆腳蓋房子了。除了泥瓦工,還有幾個木工。刨的刨,鑿的鑿,拉鋸的拉鋸,忙的不亦樂乎。我娘忙前忙後,燒火做飯,招待大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準備,半夜還不能歇著。蓋房子花了半個月,我娘瘦了一圈。

圖10,群豐五隊我家的地址

安居才能樂業。有了房子就有了安穩的窩,隻要人勤快,日子就有盼頭。這個時候我家已經有四個勞動力了,再加上我們幾個小的也幫著家裏幹點家務,比如掃地,做飯。日子逐漸有了點起色。還要說戴家灣那個地方比竹葉湖好。相對來說,戴家灣田地寬廣(11),比竹葉湖的田地多不少,吃飯基本不成問題了。到了年底,一個工還能分一毛多錢。記得有一年我們家年底分回來幾十塊錢,全家人在煤油燈下,看著一疊一元的嶄新紙幣,喜悅的心情洋溢在每個人臉上。我娘跟我父商量著怎麽花這個錢,首先還債。建房子借了不少外債,能還多少還多少,誰家的債急先還誰家。還剩下一點錢,看看該置辦點啥,做點衣服,等等。我們家我娘管錢。我娘有一塊布,我家的錢都用那塊布緊緊包裹著。我娘一生節儉,從不亂花一分錢。那個時候油隻要幾毛一斤,當然還要油票。我娘做菜每次隻用勺子舀一點往鍋裏一旋,再用鍋鏟把油往鍋邊鏟鏟。一斤油盡量要堅持吃一個月。家裏的雞生的蛋基本不吃,攢在一起賣錢,一個五分。賣了雞蛋換油鹽。那個時候我上小學,星期天有時候拿一個竹夾子到各家各戶的垃圾堆裏翻,什麽破布啊,破塑料,瓶子,廢電池,牙膏袋,等等都撿回來,等晾曬幹了,就堆在床底下。攢多了就拿去賣。記得有一次,廢品攢了滿滿一竹簍子,我跟我弟弟用一根木棍抬著去公社廢品收購站賣了,一共賣了五毛多。我們拿回來把錢交給了我娘。就這樣我們家齊心協力,外債慢慢還光了,還有了一點積蓄。

圖11,群豐五隊的田地

到了1975年,這一年我娘44歲。從這一年開始,我娘身上的負擔開始加重。我的幾個哥哥相繼結婚生子蓋房分家,都是要花錢的大事。1975年上半年,我大哥嫌他的娃娃親家成分不好,退婚了。不久又托媒人說了一門親事,訂婚花了一筆錢,主要是給他對象家送禮,買衣服等。1976年我大哥結婚,要買木料做新家具,還要送彩禮,買新衣服布料被子等等,這一下,我們家剛攢的一點積蓄就光了。盡管這樣,我娘還是高興的。緊接著,1977年,我二哥訂親,1978年,我二哥結婚。1979年我大哥蓋新房,1980年,我舅舅把菜園地給我家做宅基地,我們家又蓋新房(10)。1981年我二哥蓋新房。1982年我三哥訂婚,1983年我三哥結婚。從75年到83年的八年間,我們家幾乎年年都在辦大事。家裏的經濟每況愈下,往往是借了新債還舊債,我娘每天都為還債發愁,眼看著我娘衰老了。

1984年我考上大學吃國家糧,總算讓我娘能緩緩氣。1985年我姐結婚。到此,我們家花錢的大事基本上告一段落。按理說,1985年我娘已經54歲了,兒孫滿堂,這時應該享享福了。可實際情況是,我娘的生活更加忙碌。我娘要下地幹活,還要看孫子,做家務,一天忙的不得閑。1985年我大哥二哥都有幾個小孩了,我三哥也有一個小孩。每天一群小孩圍著我娘轉,我娘一天光給小孩做飯都要做多少次,大小孩要吃,小小孩要喂,我娘還要洗衣,喂豬,種菜,縫縫補補等等。沒過兩年我娘就生病了,總是頭暈目眩。有一次,我娘在太陽底下曬稻草,突然一陣眩暈,一頭栽倒在地。正巧那天我外甥(我堂姐的孩子)來我家,看到了我娘倒地這一幕,他趕緊過去把我娘扶了起來。

到了1992年,我父母年紀大了,幹農活也力不從心了,小孩們也都大了,這時我父母就想離開戴家灣去我弟弟那裏去。

4. 1992.10-1993.7 湖北省荊州市老南門外

1992年秋收過後,我父母就來到了荊州新南門外我弟弟家。當時我弟弟剛剛生了小孩,住兩間小房,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兼客廳。我弟弟在老南門外找了一個看魚塘的小屋(12)讓我父母在那裏住。白天我父母就去我弟弟家看小孩,晚上去魚塘小屋過夜。那時,我父親總想在那裏找點營生。92年冬天放寒假時(當時在讀研3)我去荊州看望我父母,看到父親抄著手站在新南門外寒冷的北風中瑟瑟發抖(13),他麵前像架槍一樣人字形擺著一捆甘蔗。我在那裏站了一會,一個買甘蔗的都沒有。我父親告訴我,從早上到中午,一共就賣出去兩根甘蔗。看樣子,一個農村人要想在城裏謀生還真不容易。轉年春天,聽說父親在那裏出事了。原來那天父親又出去做生意,路上碰到一個人吃力地拉著板車,那板車上堆滿了用麻袋裝的大米。那條路是大石頭子路,坑坑窪窪。那板車輪子正好陷在一個大坑裏,那人無論如何也拉不動,正巧這時看到我父親經過,他趕緊叫我父親搭把手,幫忙在後麵推車。我父親趕忙過去雙手扶著板車在後麵推,那人使力氣往上拉,試了兩次沒拉上去。可能是沒力氣了,那人突然鬆了手,把板車放下了。他也沒提前告訴我父親一聲,我父親還在後麵推車。板車落下來,一下打在我父親腳上,頓時我父親的腳麵就被打沒了,腳踝骨都露出來了,疼的人堅持不住。送到醫院後一檢查,粉碎性骨折。那人一分錢不賠,說我父親是自願幫他的。我父親受傷後,走路都不行了,根本幹不了啥。看樣子,荊州不是久留之地。正好這個時候我三哥調到潛江周磯農場工作,我父母決定投奔我三哥。

圖12,我父母曾在荊州城老南門外一個魚塘的小屋住了幾個月

圖13,1992年冬,父親曾站在荊州城南門外賣甘蔗

5. 1993.8-2019.4 湖北省潛江市周磯農場

1993年8月,我三哥調到潛江周磯農場環保科工作,單位在環保科的院子裏分給他兩間平房,我父母過來後就與我三哥一家住在平房裏,當時我三哥有一兒一女兩個小孩,剛到上小學的年齡。來到一個新的環境,人生地不熟,大家都要學會適應。我三哥在單位兢兢業業,領導分配的任何工作都認真完成。我娘在那裏幫我哥家洗衣做飯,整天忙前忙後,一刻也不歇著。那一年7月我研究生畢業分配到北方交通大學工作,寒假時我去周磯看望父母。從武昌火車站坐去荊州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離周磯最近的地方下車,下車後打聽著一路往北走,一路走了約十公裏才到我三哥家。我娘看見我,滿臉都是笑容。環顧四周,全家人都在,唯獨不見父親。我趕緊問父親去哪兒了。我娘說我父親去做小生意了,說就在那五七路口(14)。我說我去看看。沒幾步路,很快就到了五七路口,老遠就看見我父親站在路邊的一輛三輪車旁。我趕緊走了過去,看到父親滿頭滿臉都是灰塵。我問父親您在這裏做啥生意,我父親把三輪車上蓋著的塑料布掀開,我看到用紙盒裝著花花綠綠的冰糖,還有小學生用的鉛筆,橡皮。盡管用塑料布蓋著,那糖果上也有不少灰塵。我說這麽髒誰買啊,我父說總不能閑著什麽也不幹啊,能賣幾個是幾個。父親從兜裏把賣的錢掏出來給我看,都是一分兩分的硬幣,還髒兮兮的,一個紙幣都沒有。

圖14,父親曾站在這個路口賣糖果

我父母跟我三哥一家在環保科院裏住了三年。到了1996年,環保科在院子裏蓋了一個兩層樓房,分給我三哥一套。由於樓房麵積太小,我三哥買了一個油田工人住的鐵皮屋放置在環保科院牆外讓我父母住。那個鐵皮屋是二手的,鏽跡斑斑,還算結實(15)。住進去後就會發現鐵皮屋比磚房差遠了,主要是不保溫隔熱。冬天奇冷,夏天奇熱。97年放暑假我回去看我父母,低著頭進到鐵皮屋裏,一抬頭,頭頂像被燒紅的烙鐵烙了一樣。我想到過鐵皮屋會比較熱,可沒想到這麽熱。我說這怎麽住人啊,太熱了。我娘說晚上在外麵坐著,到半夜了再進去睡覺。我當時覺得應該想點辦法給房子降降溫。第二天我去商店買了一卷白色塑料管,拿錐子把管子紮了許許多多的小眼。那眼不能大,眼大了,由於水壓小,水根本上不去。紮好後,拿梯子爬上屋頂,把塑料管固定在屋頂上,再通上水,水沿著人字形的屋頂往兩邊流。我認為這樣可以降溫。實際上根本不管用,由於天氣太熱,從塑料管噴出來的細細的水線一接觸到鐵皮屋的屋頂上立馬就成了水蒸氣,房頂好像被蒸汽籠罩著,感覺不僅不降溫,反而更熱了。我父親沒辦法,到那附近的溝邊砍回來不少蘆葦,整整齊齊放在鐵皮屋牆邊,不讓太陽直射在鐵皮屋上。又在鐵皮屋旁邊搭了一個棚遮擋太陽,棚的兩頭通風,在裏麵放上一把椅子,坐在裏麵比在鐵皮屋裏涼快多了。

圖15,父母住在鏽跡斑斑的鐵皮屋裏,冬天寒冷,夏天酷熱

那個鐵皮屋放置在環保科院牆東北角,在一條東西向馬路的南邊(16)。我父母住在這裏,又開荒又養雞。鐵皮屋前麵巴掌大的地方很快變成小菜園了,養的幾隻雞就在房前屋後轉悠。我女兒剛出世那一年,我娘還攢了一籃子雞蛋讓我拿給我女兒吃。馬路北側,與鐵皮屋相對的地方正好是一塊荒蕪之地,上麵除了雜草,就是垃圾,磚頭瓦塊。我父母花了幾天時間,把垃圾雜草清理幹淨,開出來一塊約3米見方的小菜園。

圖16,父母在周磯農場生活的地方

那些年,每到寒暑假我就去看我父母。1999年春,我結婚了,到了年底放寒假我帶著媳婦回去看望父母。我娘把珍藏的一隻金戒子(說是我外婆給我娘的)給了我媳婦。2000年7月,我從中科院博士畢業後去新加坡遙感中心任研究員(Research Scientist),從此,我離父母遠了,回去也不那麽容易了。在新加坡工作時,我每年都回中國休假一個月,回去看望父母。這期間我父親生了兩場大病,幸運的是醫治及時,兩次都有驚無險,慢慢康複了。2005年4月,我辭去了工作,準備去加拿大。去加拿大之前我回周磯看望父母。我娘給我做了愛吃的小魚,我父母看著我吃,自己都不動筷子,說已經吃過了。父親問我加拿大有多遠,我說很遠,要坐飛機。我父親說這飛機也怪,一個鐵家夥能飛那麽高。第二天,我父親說你這頭發太長了,我領你去剃個頭,說是一個老師傅手藝很好。我跟著我父親去那個老頭那裏,我父親很高興地跟老頭介紹我說,這是我兒,幫我兒剃個頭吧。或許是太認可老頭的理發手藝,等我理完發,我父親也要理發。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回來後,我拿出照相機要給父母照相。就在那個鐵皮屋前麵,我先分別給父母照單人照,然後讓父母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給父母照了一個合影。這是我最後一次給我父母照相,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父親。

2006年,我在新不倫瑞克大學一邊讀博士一邊找工作。11月2日,我接到魁北克一家公司的麵試通知,第二天我就去麵試,當天正好下雪了。在那裏麵試了半個小時後,老板就說給我OFFER。然後領著我出去吃飯,吃完飯開車出去給我看魁北克的房子,還見了一個房屋經紀,然後又陪我逛魁北克城堡。當晚回來後,我們一家都非常高興。我想過幾天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父母。沒想到還沒等我給父母打電話,11月6日接到我三哥來的電話,我父親腦溢血去世了。

原來我父親患了肺氣腫,我在網上查到武漢中南醫院有一個專家能做微創手術,不需要開胸,隻在胸前打一個小洞,就能做手術治療肺氣腫。我三哥和我姐夫趕緊去武漢找這個專家。專家說我父親年歲大了不適合做手術,說吃藥就可以了。然後這個專家開了藥方,說吃這個藥保你父親百病不生,隻要不生病不感染,肺氣腫就沒事。這是一種抗生藥,一天吃一粒。我哥買了兩瓶回去,我父親說怎麽不多買一點呢。吃過幾天藥後,我父親的病好多了,路過的人都說我父親的精神怎麽這麽好,紅光滿麵。其實這個藥有升高血壓的副作用,醫生也沒告訴我哥。結果一瓶藥沒吃完,我父親腦血管破裂,送到當地油田醫院,醫生說太嚴重救不了,拉回去吧。

2007年夏天,我請假回家看我娘。看到我娘一個人形隻影單,一個人在鐵皮屋忙前忙後。看到我回來,趕緊給我做飯吃。鐵皮屋裏我父親的東西都沒了(按當地風俗都處理了),隻在牆上有一張我父親的遺像。我跪在父親的遺像前,給父親磕了三個頭。

後來,我三哥考慮到我娘一個人在那鐵皮屋住不合適,就在我哥住的附近租了一個小屋給我娘住。我娘在小出租屋住了約六年。這幾年我在加拿大混得慘,經濟條件也大不如以前,僅有的不多的年假,因為孩子小愛生病,今天請一天明天請一天,根本攢不出假期回去看我娘。2014年我娘生病了,經過治療,病情穩定後,我姐把我娘接到漢口住了一段時間。正好這時我到中國出差,我請假去看我娘。在漢口我姐家我看到了我娘。當年精明能幹,風風火火的我娘不見了,站在我眼前的娘,頭發蓬亂,形容枯槁,目光無神,耳朵也聾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娘。

6. 2015.10-2019.5 湖北省潛江市江漢油田養老院

2015年,我娘住進了潛江油田養老院(17)。剛開始住進去,一切都正常。我娘跟護工,跟院方處的都不錯。一次過年的時候,我跟我娘視頻,正好那個護工也在,我還跟那個護工打招呼,感謝她照顧我娘。慢慢的,時間一長,我娘對養老院的環境也熟悉了,加上自己也沒啥病,能吃能動,我娘就閑不住了,看到護工忙不過來,就去幫忙,給那些躺在床上的老人喂飯,洗衣服,掃地搞衛生,等等。這本來是好事,可是被養老院領導看見了,說護工偷懶,要扣護工的工錢。護工怪罪我娘多管閑事,打了她的飯碗。我娘當時耳朵不好,護工說啥也聽不見。再加上我娘認為自己是做好事,也不聽勸。為這事護工跟我娘關係越來越不好,最後護工不願意護理我娘了。我娘在這家養老院一共住了不到四年。

圖17,娘在這個養老院住了三年多

7. 2019.6-2020.12 湖北省武漢市蔡甸區

2019年5月,我娘來到蔡甸我二哥家(18)。考慮到我二哥經濟困難,我三哥就把護理錢給我二哥。他家住在樓上,也沒電梯。我娘腿腳不便,不能上下樓,整天坐在屋裏。我二哥也沒正經工作,每天白天出去找零活幹。我娘就坐在他家門口等我二哥。我二哥不回家,娘就不睡覺。我二哥多晚回家,我娘都坐在門口等他。

圖18,娘最後的時光在這裏度過

8. 2020年12月30

2020年12月30日,我剛吃完晚飯就接到我三哥的電話,我娘去世了。聽到噩耗,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我娘一生坎坷,辛辛苦苦把我們六兄妹拉扯大,一天福也沒享。她把全部的心血和愛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我們。相比我娘給予我們的,我們孝敬她老人家的連萬分之一都不到。這將使我悔恨終生。

2021年1月2日,我娘的遺體在蔡甸火化。當天,我娘的骨灰被送回仙桃竹葉湖村與我父親合葬(19)。

圖19,娘安息的地方

娘去世後,我感覺自己好像一下變成了孤兒,再也不能享受父母的疼愛了,我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回去看望我的娘了。每每想起我的娘,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親愛的娘啊,您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年了。回想您艱難坎坷的一生,您的喜怒哀樂,音容笑貌,一幕幕地閃現在兒的腦海,仿佛就是昨日。娘啊,我親親的娘,兒想念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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