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噠 噠 噠........” 循著叩門聲,起身開門,迎著門口走來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的女子。那女子身材嬌小,短發,細眉窄眼,兩片薄唇蓋一層淡粉口紅,操一口南方普通話,“嫂子,你來了。”馮相趕緊讓座,那女子先是描了馮相一眼,隨即嗔怪道:“不是說了嗎,別叫嫂子,把人家都叫老了。”馮相立即乖巧的喚了聲:“ 小李。“ 小李遞出讚許的目光,又開口:”我來你家數數幾個燈泡。” 我恍然大悟,原來房東因我和老大哥兩家房子租在一處,就共同承擔電費,老大哥一家三口加我和馮相二人,房東就按人口來收費,我也未覺有何不妥,何況大哥家租的是兩室一廳,我家是一室一廳,這樣收費也算公允。不想大哥的太太,嫂子也就是小李過來數燈泡,我的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還不曾見過這樣的。
小李走後,我免不了向馮相抱怨幾句,誰知馮相說:“ 這是小李的職業病,你忘了她是銀行出納員,整天和錢打交道,並不奇怪。“我遂想起大哥種種理財之能事。我曾向大哥借過一百塊錢,還錢時多還了七塊錢的利息費。大哥也曾勸我:‘你那些廚房用紙不用買了,從實驗室拿些不就行了。” 大哥也曾教我:“ 多換幾家電話公司,享受免費待遇。” 大哥有輛美國福特的舊車,居家過日子上下班也算盡心盡力,可不曾想還是個掙錢的大能手。一日大哥下班笑眯眯的告訴我,:“別人撞了我的車,找律師打官司賠了四千塊錢。” 我才想起,前幾日小李來串門,說過身上不舒服,去醫院看病的事。原來如此。沒想大哥好運不斷,又隔了一個多月,老福特有幸被別的車尾後剮蹭,又為大哥賺了兩千塊的賠償金。老福特依然安好,每日裏盡職盡責的載著一家人馳騁在路上。看著我的小破車,是真破,忽然我暗羨起大哥的好運來,深悔自己沒也買輛老福特。馮相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撇了撇嘴,淡淡的說道:“有什麽好羨慕的,真碰上車禍,連命都保不了,還數什麽錢!”
一個日光濃濃的午後,馮相和小李在小院裏帶著她的小姑娘跳繩,我和大哥蹲在角落邊閑聊,大哥燃上一隻煙,吐了口氣,笑眯眯的問我,:“小徐,論文寫的怎麽樣了?”
“很快就寫完了,我意氣風發的答道:” 我會是我們學校第一個用英文答辯的人。“ 正在跳繩的馮相不知為何忽然看了我一眼,帶著些古怪。我繼續侃侃而談:“以後我會寫好多好多文章,發好多好多的刊物......
“ 別吹了,你連一篇中文的都沒有呢!” 順風飄來一句話。大哥掩抑不住揶揄的笑意我還沒意識到。 晚上吃飯的時候,馮相擰著眉毛說:“ 能不能別再吹什麽英文答辯了,你連一篇中文的都沒發表過,還好意思說?” “中文的簡單,我看不上,我要發表的是英文的。” 我依然豪氣萬丈。好像觸了什麽逆鱗,突然她撂了臉,:“ 徐永濤,我就不喜歡你這樣子,不管什麽樣的文章,隻要是發表了,都是好的,文字雖然不同,但是思路是相同的,你一篇中文都沒有,怎好看不上人家發表過的人?”
我就討厭她這種教訓人的口吻,毫不客氣的回擊道:“你懂什麽呀?我 一個博士還用你來指導?” 晚飯不歡而散。接下來幾日,馮相冷著臉不理我,我隻好殷勤道歉,才喚回她一絲笑意。
是該回國博士答辯的時候了,課題還沒做完,我草草寫了論文,準備要回國了。
論文的事,叫馮相打了臉,我雄心勃勃的想英文答辯,結果幾個老教授看了畢業論文說語法錯誤太多,有些句子表達看不懂什麽意思。無奈,隻好換回中文答辯,講了講我在國外做的題目,就算是畢業了。馮相知道後,大笑不已,在她的嘲笑聲中,我暗暗發誓,將來我一定要寫出像樣的文章給她看。叫她不至小瞧了我。
因為課題的緣故,畢業後,我又回到洛杉磯繼續做博士後。這一次,我有了想留下來生活的想法。馮相可不願意,之前,有一次她睡著忽然醒了過來,頭上冒著冷汗,我問她怎麽了,她說一想起在美國要開車,還要在高速上開,就嚇醒了。我內心暗暗嗤笑她的膽小,女人嘛,換回了上次她對我的恥笑。
可一旦真清楚了我要留下來的決心,馮相豪不猶豫的辭掉了工作,憑著我做博士後的微薄的薪水,準備開始過日子了。
雖然錢少,可是很快樂,我每天早出晚歸,馮相有時候在家裏做飯,有時候隨我去實驗室玩,我做實驗,她看書,下班一起回家,漸漸地,我們還認識了許多別的留學生,有時會約著一起出去玩。好像忘了從前要做巴普洛夫的想法,我踏踏實實做著實驗,勤勤懇懇寫著文章,不再想什麽將來遙遠的事。既然要過日子,有人建議我們要個小孩,我想馮相沒工作,要個小孩也好。於是,第二年我們有了一個大妞,不知為何,過了些時日,大妞漸漸顯出有些憨傻,到了該說話發音的月齡,聽不到她發“媽,吧” 等類似的語音,等到了一歲多的時候,她才會說個” 雞 ….蛋.......等字,還說不連貫。馮相恨是煩惱,遷怒於我。
那時在實驗室裏,接觸很多有毒的試劑,不僅要求戴手套,還要戴口罩。可是我嫌麻煩,根本不戴口罩,二甲苯這種有毒的氣味熏壞了我的鼻子,初始不覺,漸漸地,我的鼻炎重了起來,發作時到了頭暈眼花起不來床的地步。馮相埋怨我的時候,我理直氣壯的說:“ 我不抽煙,不喝酒,怎麽會是我的問題?” 馮相便拿了這件事來說:“ 你是不抽煙,不喝酒,可是有毒的氣體進入到呼吸道,也會進入血液循環,也會影響那個的質量。” 我先是不以為意,可聽她這樣一說也心虛了起來。
日子飛一樣的過,我的導師是美國業內著名教授,可是並不意味著每篇文章都能發在高影響因子的雜誌上,他三十多年來也隻發過兩篇science, ,其餘發在打分不高,但在專業內影響很高的雜誌,而我的文章大部分都在這樣的雜誌上。英文寫作是我最大的障礙,我很想學習專業文章的寫法,很多人在文章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中漸漸寫作得到了提高,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幸運。我的導師聰明無比,寫功更是一流,我寫完的草稿,他拿來隻是重新寫一遍。我很享受和他學術討論和交流的過程。慢慢的我有了十多篇文章。
大妞兩歲的時候,我導師的另一個學生沃茲在四十八歲的時候終於變成了tenured full professor, 沃茲家裏辦party, 我和馮相帶著大妞也去參加了,在沃茲新買的房子裏,在綠色的草坪上,人們觥籌交錯,臉上蕩漾著笑容,看著大妞上下踩著台階走來走去,那隻白色的獅子狗在地上興奮得竄來竄去,我在想我會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也買這樣得房子,也變成這樣的教授呢?
沃茲有個學生叫玉柱 北大畢業的,本來要讀沃茲的博士生,等所有的入學手續辦下來的時候,玉柱突然變了卦,不辭而別,氣得沃茲臉時紅時白,斥責玉柱耍了他。過了些時日,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看見一個好久不見的人,原來是玉柱,打眼望去,瘦嘰麻稈兒的玉柱好像胖了幾分,看我看他,臉上頗有得色,我打招呼,:“玉柱,哪兒發財去了?” 玉柱晃著腦袋說:“ 咱學了三個月的計算機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好的很,做什麽研究啊? 書呆子才會在實驗室呆著。” 我連連點頭誇他聰明,玉柱更加得意,問我:“ 徐永濤,我要買新車了,我那輛舊車賣給你要不要啊?” 我趕忙說謝謝,不要了,就走了。我把這事講給馮相聽,她笑了笑,就當聽個笑話。
我租的屋子附近,來了位陳兄弟,陳兄弟個子不高,嗓門很大,一來二去熟悉了不少,一天請他來家裏吃飯,陳兄弟看著我簡陋的家,說道:“我有個同學開始也是做博士後的,不過後來去了公司,掙了很多錢。” 陳兄弟一個心思要當醫生,跟我們講了很多關於考醫生的事情。喝了點酒,陳兄弟感慨:“美國不好混啊,幹什麽都不容易。” 馮相接過話,:“ 陳兄弟一定可以當上醫生,徐永濤喜歡做研究,將來一定可以當上教授。” 陳兄弟走後,她告訴我別羨慕別人,專心做研究。
即使是冬日,南加州有時也暖的像是春天,轉過年來,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居然是玉柱打來的,我問怎麽了,原來經濟危機,玉柱的公司六個月就破產了,他現在急需找一個工作,哪怕是實驗室技術員都可以,聲音裏帶著焦躁失落。我沉默了,想起他耍了沃茲,這個忙我幫不上,即使能幫我也不願意。